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若温暖至此 ...
-
过年假的时候回了老家。
我不喜欢那里,曾经一度的抗拒不愿承认我在那儿生活过。在我看来,那里的一草一木人情世故都是那么的冷漠,根本没有再去感受的必要。只是母亲强烈地要求回去老家看看,说什么时过境迁,那个人都已经死了,也就没有计较的必要了。只是当年的种种真的能够随着时间湮灭在风里吗?
不忍拂逆了母亲的心意,我还是提前了一个多月回老家收拾。按母亲的意思,怕是要在老家过年了。可笑那里除了一张床和两个衣橱,其他什么家具和电器都没有。这么多年不管生活过得如何,母亲每年除夕都要看春晚的,还得把该用的都置办好。
老家的路不知道是在哪一年修过了,狭窄细碎的石子路已经铺成了水泥路,那些曾经的邻居家的房子都已翻新精装过了。在家门口下了出租,仔细的看着那老旧的楼房,在这一排房子中显得是那么的突兀,仿佛不是在一个时代的一般。
原来用竹子做的篱笆早已在风中腐朽,轻轻一推就簌簌的落下一层碎屑,院子里还是泥地,没有人打理,杂草都已没过了膝盖。拨开杂草,顺着院中的一条红砖铺的小路,往里走去。大门的钥匙我是没有的,当初被赶出去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钥匙?向右走到窗边,把铝合金的窗户拉开。这窗户坏了这么多年,居然都没有人理会。冷笑一下,从窗户跳进去,这是我的长项。记得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就经常会做这种事。
屋子里是浓烈的潮湿霉变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把屋里得门窗全部打开透气,看来今天是不能打扫屋子里面了。我可还不想被空气谋害。
我不知道母亲回来看到这样的情景会有什么感受,不过她是不会看到的。
屋外的杂草让人头疼,我都生怕会不会从里面钻出条蛇来。不过蛇大概都在冬眠,我这样安慰自己。长久以来的生活让我明白,无论什么事情,想要得到就自己动手,没有人会无偿地帮助你。动作快些,也许今天还能把这片草处理掉。
村子里的女人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到处串门,她们从屋前的水泥路走过,看到我的时候无不例外的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像是早就设定了的程序一般,先相互之间交头接耳一番,再虚伪假笑地跟我打一声招呼“若愚,回来了。”笑着回她们一声“是啊”是我能给予的最大的礼貌。
我知道,她们会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新闻、一个话题,是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就想当年我和母亲被赶出去的时候一样。
在靠近河岸的路边,有一棵玉兰树。枝干都已经有小碗那么粗了,可是却不到两米高,格外的畸形。我进小学的那一年,那个人把它买回来的时候还只是一棵小树苗,我们把它种在河边。它也叫若愚,和我同名。可是它长不大了,那个人亲手伤了它,再也长不高了,只能畸形的存在着。
拔草对我而言并不陌生,以前我也是经常干的。只是冬天的枯草有些硬,割得手钝钝的疼。
“戴手套会好一些的。”
是谁在跟我说话吗?抬头应答之前习惯性的带上微笑。我不允许自己失礼于人前。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和我差不多年龄,有着大约四个月的身孕。她在对着我笑,很真诚的笑容。
我疑惑地看着她,透过似曾相识地轮廓,“燕子……吗?”
燕子是我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小时候就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怀孕了的燕子很美,有一股难以言语的女人味。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这次回来,并没有见这些小伙伴的打算。那些穿插在痛苦中的快乐的记忆,好像也一并被我封存了。
“你还不知道那些八卦大婶的功力啊!这么幼稚的问题。”燕子的语调很轻快,话锋一转,却又带上了胁迫的意味,“还是说,你没准备见我们?”
当然不好把原先的想法告诉她了,我也就顺着事情的发展说:“哪里呀,这不是准备都收拾好了再找你们见面的啊!”
“算你有良心!”燕子抱住我,把头枕在我肩上,听声音带上了哭腔,“若愚,见到你真好、真好。我们都很想你!”
燕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大咧咧的。她说要帮我拔草被我拒绝了。且不说我还没有找到当初亲密无间的感觉,就说她现在是一个孕妇,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担当不起。燕子对我的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我一假装不高兴她就妥协了,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和我聊天。我们聊她的丈夫、她未出世的孩子、还有……我们的童年时光!
燕子聊到很多事,我“嗯嗯”地附和着,大概遗忘得太深,很多场景在记忆中早已不知所踪了。
她说清明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采一种叫“马兰头”的野菜,因为据说吃了对眼睛好;
她说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偷别人家的黄瓜吃,因为别人的总比自己的好吃;
她说我们约好一起偷穿妈妈的高跟鞋;
她说我们用牵牛花做耳环、用凤仙花染指甲……
……
她说:你还记得宇桐和烨吗?
……
临走的时候,燕子告诉我说她知道我没打算见他们,所以她来见我。她对我说:“若愚,我们一直是朋友,不管时间怎么变,你、我、宇桐跟烨,我们一起长大。若愚,对着我们,你不用伪装,不用那样假笑,你可以真正的笑,像小时候一样。”
她不知道,现在这样的笑是我的武器。我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这样的笑容可以帮助我很多。笑容和快乐其实不一定要划等号的。
因为燕子的关系,我见到了宇桐和烨。那天燕子打电话给我,说要出去聚一聚。离开十多年之后,这是第一次见到宇桐和烨。成熟了的轮廓,依稀还能辨别出年少时的模样。
烨倒是养成了自来熟的个性,一上来就拍着我的肩道:“小愚子,这么些年终于出现啦,真不够意思,还亏咱四个当年玩得那么好呢!”仿佛中间空白的不是十多年而是十多天一样。
真不喜欢“小愚子”这个绰号,可是被他这么一来,尴尬的感觉到是减轻了很多。
“你个火烧的凤凰,说过别这么喊我了!”卸下了一点包袱,我也不甘示弱的喊回去。至于烨这个奇怪的别名究竟是从何而来、有何典故我却是记不得了。
“呀!一点没变嘛!”烨说着,还不忘回头对宇桐得意的一笑,“怎么样,若愚是真的回来了,你放心了吧!”
顺着烨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宇桐笑着往这边走来。经过烨的时候还低低地对烨说了什么,惹得烨奸笑起来。
“若愚,欢迎回来。”宇桐的声音很低,沙哑却很好听。
都说饭桌是联络感情的好地方,而燕子有怀着身孕,我们四个在附近的饭店要来个包厢。里面的钢琴声很美、很让人放松。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多么不可替代的人。我努力地成长,给自己设定很多目标去逼自己完成,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不可或缺的人。不可替代和不可或缺,这两个词之间是有差别的。可是这一天,燕子他们让我感受到了我的不可替代,哪怕只是在小事上。他们说,我走后,很多游戏他们都不玩了。办家家酒的时候,会想到我乖乖当孩子的我;捉迷藏的时候,会想到笨得找不到人的我;丢沙包的时候,会想到百发百中的我……他们还说,聚会的时候总会聊到我。
我不可抑制的感动,但我不流泪。我端起酒杯站起来:“我敬你们一杯。谢谢你们没有忘记我,谢谢你们一直帮我当成朋友。”
“说什么呢!咱们可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啊!”烨站起来反驳我说,“对吧,宇桐!”
“对,干杯!”宇桐也举着酒杯站起来。
“为了我们的青梅竹马。”当四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的时候,我有种错觉,以为又回到了小时候。
烨的精力总是那么充沛。吃过饭后,他又提议去拍照留念。我不喜欢拍照,一切可能把过往时间留住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我拒绝了,我说:“你看燕子还有身孕呢,你就不怕累着她。”可是燕子好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才不买我的帐。直接一句不累让我无计可施。
烨的眼睛隐在黑暗中看不见,他轻声地说:“若愚,去吧!我怕哪天你又不见了。”
烨声音里带着的感伤让我不忍再说不去。折腾了半天,终于拍完了一套照片。出来才发现天都已经暗了。宇桐还在里面商量着取照片的时间。
燕子是怀有身孕的人,体力到底要差一些。看宇桐总也不出来,便要烨先送她回家了。离开时,燕子在我耳边轻轻道:“欢迎回来。”
看着他们坐车离开,我转身准备回店里看看宇桐怎么还没出来。刚要推门,宇桐便从里面出来了。
“怎么样,什么时候拿照片?”我看着他问。
“正月初六。”宇桐一边回答我一边很自然地为我整了整围巾。
我却觉得尴尬,往退了退。“是嘛,要等到过年后啊!”
“嗯。”顿了顿,像是在考虑着什么,宇桐又说,“若愚你那天有空吧?我们一起过来拿照片?”
我想了想,那时还在年假之中,便也就应允了。回家的路上少了燕子和烨,气氛有一些冷。这么些年,我早就学会了要怎么和陌生人相处。可是忽然就不想用哪种客套而疏离的方式来对到宇桐。
“宇桐……”
“若愚……”
我们不约而同地喊对方的名字。我有些尴尬的相视一笑,“宇桐,你先说啊!”
“若愚,这次回来,以后都不会再消失了吧!”
我能听得出,他的声音有些迟疑。当年的离开,有太多的无奈。断了联系,也只是因为在经历了那些事后想要重新开始罢了。
我点了点头,轻轻给予肯定的回答:“以后不会了。就算离开也会告诉你们去向。”
“那……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看着路灯下的影子,我笑了,是真正的笑。“嗯。以后我们四个就像以前一样!”
那次之后,忽然就有了个念头。想要去曾经带给了我们无数欢乐的田地去看看。
农村的孩子,是很喜欢秋天的。很少落雨的秋天,正是稻子油菜成熟的季节。农田里忙碌的身影就像是电影里的快进镜头,找不到一丝空隙。
各家挨着的农田之间种着“矮柳”,看过去齐齐的一排。那是用来做标记的柳树,被农家修得矮矮的,故因此而得名。“矮柳”虽矮,却丝毫不影响它的美丽。柔软的枝条、婀娜的身姿是它与生俱来的。
那时候,我们四个喜欢挨着矮柳躺在田埂上,两边是收过稻子以后留下的稻桩。弧形的窄窄的田埂,人总要向一边滚去。于是缠到柳条、扎进了稻桩。
我们喜欢做的一个游戏,就是看谁会先动。做游戏当然会有输赢,谁要是先动的话,下一次的家家酒就只能扮做小孩,这对希望长大的小孩可是不小的打击啊!
躺在地上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有虫子爬过来,于是便跳起来,所以总也逃不掉扮孩子的命运。而宇桐总是扮老师,烨和燕子扮爸爸妈妈。虽然这样我也还是乐在其中的。除了家人,最开心的就是和他们在一起。
而后来,家人没了,他们也不在周围了。
约烨和燕子的时候他们没空,我便和宇桐两个人去了。宇桐说他也很久没有再去了,正好一起去看看。
十年的时光,什么都变了。当年的农田,现在已经变成了厂房。水泥的建筑冰冷冷的,再也见不到曾经的景象的。
怎么会这样!如果早知道,我不会选择来这里。我宁愿永远保留着心里的那份美好,也不要亲眼看到它的消失。宇桐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从旁边拥住我,紧紧的。
我发过誓,永远都不会再哭了。可是,我没有忍住。也许我不是不爱哭,只是找不到可以任由我依靠的人。
只是这一刻,就让我软弱一下:“宇桐,你知道吗,那个人死了!呵呵,他们一家人把我和妈妈赶走,还不是让我回来了!他死了,这里是我的还是我的!谁也拿不走!宇桐,我好累,做那些我不喜欢的事,好累!我都不是我了,你知道吗?以前那个若愚早就不见了!我自己都找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宇桐听我这样喋喋不休地说话时会想些什么,我只感觉到他把我拥得更紧了些。就让我这样依靠一次吧。自从那个人和他的情人带着家里的积蓄失踪,我和妈妈被他的姐妹赶离那个家。这些年,为了让妈妈不为我操心,我总是要表现的很乖很有能力。我不能够相信别人,怕一不小心就被人摆一道。今天,就让我像普通的女生一样,借个怀抱依靠。
把母亲接回老家是在半个月之后。
燕子他们很自说自话地给我们办了个小小的欢迎会。我一再地跟他们表示不会在这里久住,可他们还是说有这个必要。
母亲很开心,一直拉着燕子的手夸她,还对宇桐和烨称赞不已。这大概是母亲这些年笑得最开怀的一次。以往我每一次取得成绩,母亲也开心,可都及不上今天。他们做到了我一直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我很感谢这些伙伴,从再见到他们的第一天开始。
结束后,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的答案让我意想不到。原来我曾经一度抱怨的母亲的做法,都是为了我。这是我和母亲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开诚布公的交谈。母亲看到我的痛苦却帮不了我,她看着我周旋于形形色色的人中,伪装自己的生活。母亲希望我能够走出去,不要再原地不动的做只会欺骗自己的鸵鸟。回到我曾经的伙伴中,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母亲很欣慰地说:“这是她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可是妈妈不是的,您一直是对的,只是我以为我成熟了,却还是不懂。
我从来也想象不到,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热衷于冷笑话的游戏。他每天都给我一个短信,讲的全是让人笑不出的冷笑话。
大年初一的时候,照例收到很多祝福短信。我第一次觉得那些群发的短信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和燕子、宇桐还有烨早就通过了电话,以为不会再有短信,却意外地翻到宇桐的短信,依旧是冷笑话一则。
烟火炮竹响了一夜,早上跟母亲一起起了个早。拜祭灶神,吃汤圆,包馄饨……才发现简简单单也是一种幸福。
正月初六很快就到了,这天早上,宇桐开车过来接我。母亲好像很喜欢我跟他在一起,一直催着我快点出门。
等上了车我才发现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疑惑地问他:“就我们两个去吗?”
宇桐没有解释原因,只是回答了一声“嗯。”
“奇怪,没空吗?”我自言自语地呢喃。
宇桐像是专心开车,不与我搭话。我也就不再去问了,转头看窗外的景色。直到看车子驶上一条小道,我才忍不住问宇桐:“是不是走错了?我记得不是这里吧。”
宇桐伸手摸了下我的头发,笑着说:“带你去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我有些僵住,宇桐的动作太亲密,会让我不知所措。他说是我喜欢的地方,会是哪里?
跟着他下了车,穿过一条河堤。我不敢相信我看到的:一片青色的麦田,窄窄的田埂边上是一排“矮柳”。
我惊讶地回头看向宇桐:“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不回答,只是低低地问:“喜欢吗?”
“嗯。”我呆呆地看着这一片失而复得地乐园,任由宇桐牵着我的手往田野深处走去。
一边走,宇桐还一边想象着:“若愚你看,等到了秋天,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我们可以在矮柳下看着蓝天白云。”
我忍不住笑着,顺着他的话往下想:“到时候燕子也生了,我们还要带上她的宝宝。”
宇桐补充着说:“还有烨。”
“是啊!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我抬着头看天空,感动萦绕在心间。
“还有这个。”忽然有什么东西被系上我的手腕。
我低头看,是一条很眼熟的手链。我看着宇桐,有些疑惑。“这个?”
“你走前一天夹在我书里的,还记得吗?”宇桐看着我的眼睛。“我一直收着,还让燕子教我编了一模一样的,我们一起戴。”说着,他还给我看他的手腕,果然是一条一模一样的手编链子。
一些零散的记忆就这样蹦跳出来,空旷的田野有风吹过,被他握着的手很暖、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