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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五章 鬼嫁(一) ...

  •   发现天大的秘密,我必须得找人倾诉倾诉。本来打算跟爹说,但爹跟几个小辈玩腻了,浪子回头,重回阎王殿办正事。骚狐狸长了一张不可靠的脸。无常爷很靠谱,但介于他的一向公私分明,不敢多说。最终,我去了书房找少卿。少卿坐在桌前,正翻一张前朝的竹简,不时提笔批注。桌上的茶壶已不再冒热气,见他这么认真,我悄悄地走过去,在他身后低声道:“少卿。”

      少卿还是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尖的墨溅在纸上,一张标致的骨立小篆毁于一旦。不过,批注瞬间变成浮云,他回头意外地看着我,站起来把我抱入怀中:“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我被他勒得透不过气,说话困难:“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答应我,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少卿一脸严肃:“我答应你。”

      “你知道花子箫么?”

      “知道。地府首富,在幽都开满画楼茶馆赌坊客栈的小白脸。别人都叫他美人子箫。”

      真不知道少卿哪来的勇气,说别人是小白脸……不过,花子箫是个商人,还真没听过。我深吸一口气:“他是个画皮。”

      少卿惊道:“什么?”

      “对,幽都第一美人是画皮鬼,很惊悚对不对?”

      他余惊未定,我已把在花府看到的景象详细描述一遍。少卿听得脸色发白,又一次把我搂入怀中:“他没有伤害你吧?你有没有受伤?”

      “当然没有,我跑了。”

      他闭着眼,在我后背上下摸了几回:“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下次不管去哪里,一定要先叫上我,我可以保护夫人。”

      “少卿,这不是小事。画皮你懂的,是最恐怖的鬼,如果这事传出去,花子箫若知道是我们干的好事,我们俩保准——”我划了划脖子,一头冷汗。

      他吞了口唾沫,认真地点头:“确实蹊跷。我当王爷也有一年,完全没听过这类小道消息。夫人真是火眼金睛。”

      大婚的日子定在两日后,老爹派人定做了大红喜服,与三个夫君把第一批贵宾名单整理好,将喜帖送出去。下午他赌瘾犯了溜了出去,我和三位夫君还有一群丫鬟小厮在客厅里筹备喜帖,谢必安还把黑无常也叫过来帮忙。这些个人里最热心的是汤少卿,每写几个字便会跑来找我邀功;谢必安做事讲究的便是快狠准,不出一会儿功夫,便把第二批名单整理妥当;黑无常看去沉稳又能干,做事的时候两只眼睛却不曾从颜姬身上挪开过。颜姬最漫不经心,斜斜倚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不时抬起睫毛看我一眼,伸手勾勾我的下巴:“长得倒是不赖,可惜是个女的。”

      我嘴角抽了抽:“真是对不住你啊,现在悔婚还来得及。”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放心,我会娶你。”颜姬轻轻咬着笔杆,冲我风情万种地一笑。

      关于这条狐狸,我不是没跟老爹计过事。我说,颜公子是个断袖,而且是断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何苦让我嫁给他。老爹说颜姬是九尾狐狸里和我年纪最相仿的一条,也是唯一没有娶亲的一条,和他成亲便等于和妖界成亲。即便是断袖,他到底也是男人,是男人骨子里便喜欢女人,他误入歧途总会回来。他这一说便尽显行外人本性,完全不懂断袖是条不归路,一去便不回头。不过我想了想,觉得他的坚持也没错,和颜姬成亲,最起码很安全。但颜姬这公子哥儿的脾气真是不亚于少卿,没写几个字,他便俩指夹住笔杆,一脸无奈地看着天:“真无聊啊,全都是鬼。”

      黑无常夺走他手中的笔:“我帮你写,你放这里便好。”

      颜姬更无聊,在房里左摇右摇地看我们忙活,而后停在我的身后,垂下脑袋在我耳边轻轻吐了一口气:“娘子……”

      我捂住自己的耳朵,脸颊有些发烫:“颜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轻薄,到底不好。”

      那张精致的脸蛋凑近了些,妩媚的眼眯起,手指也伸过来挠了挠我的下巴,轻佻而细声地说道:“娘子,你真美。”

      很显然他太无聊。我一脸麻木地看了他一会儿,继续帮少卿清点名字。少卿朝颜姬挥挥手,挡在我面前:“这公狐狸精会□□,夫人你可千万要小心。妖物退散!”

      颜姬扁了扁嘴,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靠,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说:“我好渴,想喝酒。”

      “我去给你倒。”黑无常起身出去。

      “你直接给我送到院子里去,要微热的,顺便上点下酒菜。”

      “知道。”

      黑无常和颜姬一前一后地出去。我看着黑无常的背影,对谢必安道:“他一直是这样么?”

      谢必安道:“当然不是。他中了颜姬的媚魂术,现在颜姬说什么,他便听什么。”

      “可是我看他眼神清醒得很,不大像中了什么法术。”

      谢必安沉默了一阵子,微微皱眉:“反正范兄不可能是断袖,尤其是为颜姬这种……”难得看见他如此认真地寻找措辞,他想了半天还是道,“总之,他若断袖,我便和他绝交。”

      这时,勾魂从一堆宾客名册中抬头道:“无常爷,花子箫的名字要放上去么?”

      “当然要。”

      我脑袋嗡的一响:“不要花子箫。”

      谢必安道:“阴间有头有脸的鬼得请上,不然日后碰头难做人。”

      我严肃道:“你若知道花子箫的真实面目,必定不会想请他。”

      少卿也一脸岸然:“对,他的鬼种简直就是……”这家伙的嘴就是封不住,我抖了一下,捂住他的嘴,龇牙咧嘴地瞪着他。少卿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点头跟小鸡吃米似的。谢必安的口吻变得莫测起来:“花子箫的鬼种……?”

      我和少卿已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然后,谢必安莫名的眼神扫了过来:“花子箫,难道不是画皮么?”

      我与少卿凝成了石头。紧接着,一堆鬼丫鬟也凑过来叽叽喳喳:“小姐你难道不知道吗,美人子箫是先秦的鬼,是阴间最美的红衣画皮啊。”

      “话说回来,阴间最美的鬼几乎都是画皮鬼,他可是画皮之最。”

      “是啊是啊,美人公子是画皮鬼王,连丰都大帝都称他为‘鬼中之鬼’。”

      我和少卿都懵了。我晃晃脑袋打断道:“等等,无常爷,你不是告诉我,花子箫不像同类那样吓人么?”

      谢必安愣了一下:“花子箫脱了皮,不是一具骷髅么?”

      “一具骷髅还不吓人?”

      “其他画皮脱了皮都是腐尸,那皮开肉绽的样子和骷髅比,岂不是糟糕很多?”

      我觉得有些恍然,又觉得有些更懵了:“所以,你们都知道花子箫是画皮鬼?”

      “整个地府的鬼都知道。”

      这大概是少卿没听过小道消息的原因。众所周知之事,自然不会有人传播。丫鬟们七嘴八舌了好一会儿,我才知道,原来在阴间,画皮便是释罪囚犯。所有画皮都曾下过十八层地狱,三成以上入过无间地狱。进了无间地狱便永世不得超生,但若表现良好,还是可以回到阴间生活。据说花子箫秦朝时犯了事儿,上了天庭的黑名册,不仅永世不得为仙,还进了无间地狱,都已是千年前的事。迄今为止,他不能修仙仍是必然,但时隔多年,他在阴间混得如鱼得水,现在是否能重新投胎,一直被人盯着津津乐道。毕竟一旦有人开先例,其他不得超生的鬼也便有了个盼头。在这地府里头,最惨的鬼约莫也是画皮。鬼身坏烂比人慢,看着自己日益腐朽、饱尝钻心蚀骨的痛苦,岂是常人所能领会。在幽都烂到只剩白骨的画皮,只有花子箫一个,其他的要么时间不够长,要么投胎,要么受不住痛苦,跳了奈河。正因如此,他们比普通的鬼更阴狠、怨恨、肆无忌惮,经常做出道德败坏之事,连妖鬼们都无法接受。花子箫前身是仙,披的是不朽的仙皮,所以不用去阳间扒活人皮。但这张皮会褪色,所以每天把皮拔下来填填补补,也是迫不得已之事。他原本便幽怨得有些诡异,现在想想那画皮的场景,更是让人忍不住打几个哆嗦……

      不过多时,少卿去吩咐信使小厮们发第一批喜帖。谢必安把第二批名单批注好后抬头道:“孽镜大人真是急了点,生怕我们会跑了般。多花十天半个月准备喜宴,兴许还办得好些。”

      “现在想退婚还来得及,以免遗恨万年。”

      谢必安看了看手中的名单:“这婚宴不仅阎罗王和十殿王爷会到,连五方鬼帝都会来捧场(1),岳父大人面子这么大,就冲着这一点,这上门女婿我也当定了。”

      “看在你近日孜孜不倦、兢兢业业打击我的份上,我允许你婚后退婚。”

      “原本我是这般打算。但如此娇妻从天而降,退婚岂不是有些亏。”

      我微微一怔,道:“人夫之道,权谋之术,无常爷当之无双。”

      “无常爷这称呼省省吧。”谢必安把毛笔放下,站起来在我耳边低声道,“我已叫了很多天娘子,东方姑娘应当懂得礼尚往来。”

      这下我又有些语塞,但他又微笑道:“也罢。我是男人,粗俗一些无妨,娘子如此知书达理,这称呼还是在洞房里改比较妥当。”他抖了抖手中的名单,走出门去。

      大婚之日总算到来。小小的停云阁搁置不下近三百位的宾客,我们把婚礼场地转移到了老爹的判官殿。阴间的婚礼和阳间有些不同,例如新郎要先掀起新娘盖头,露出冠冕下的珍珠帘再拜堂,回到洞房才掀珠帘。少卿耗了一个早上,才从老爹那赖来了掀盖头的活儿,但作为交换,靠近礼堂前,他却只能走在我、颜姬还有必安后面,堂堂小王爷要跟在无常爷和骚狐狸后面,相当苦不堪言。谢必安对此嗤之以鼻,说这是现世报。我知道这一日来了很多人,但因为顶着盖头,从进入礼堂开始,便只能从盖头下方看见别人的鞋子。所幸爹安排的大婚也不繁琐,掀盖头前,我需要做的便只有左必安右颜姬,后面跟着少卿,一路走到高堂面前。

      踩着大红毯子往前走着,旁边的鬼议论纷纷,都在说新郎官好俊,新娘定也美貌。终于经过贵宾席,前方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多谢杨王,陛下说,我做什么都不行,也就战场上打打杀杀还能看。此后还要师从杨王,学习为人之道。”

      “总督太多礼。陛下日日坐朝理政,不胜其烦,我等臣工不过各安其职,实在谈不上什么为人之道。”

      听见后面这个声音,我禁不住停了一下。可是身边站着颜姬和谢必安,没法扭头,只能尽量放慢脚步,看着地上时停时走的一双双鞋子。终于又走了几步,我看见一双熟悉的黑色华靴。旁边的总督又道:“杨王快看,新娘子来了。”

      靴子的主人停了很久,才缓缓道:“……是啊。”

      我们仨走到最里面等待拜堂。我低声道:“站在我们左边最外层的宾客有哪些?”

      谢必安道:“南方鬼帝杜王,中央鬼帝周王,丰都吴总督,北方鬼帝杨王……”

      “那杨王……叫什么?”

      大概是我的声音有些奇怪,谢必安顿了一会儿。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前方的鬼主持已高声道:“请新郎掀盖头。”谢必安和颜姬退到后方,汤少卿走上前来。随着金杆挑起大红盖头,我终于看见周围的环境。无数穿着考究的中老年阴司、权臣、王帝中间,有一个年轻男子。他额心长着菱形印记,身穿黑蛟袍服,原本在与旁边的总督说话,但盖头掀起后,他向我投来了若昧平生的目光。与他对视的瞬间,生前千百种仇爱过往历历在目。

      这大概是最糟糕的重逢了罢。

      ——————————————————————————————————————————

      注释(1):道教理论家葛洪在《元始上真众仙记》中记载了“五方鬼帝”分别为:东方鬼帝蔡郁垒、神荼,治桃止山;西方鬼帝赵文和、王真人,治嶓冢山;北方鬼帝张衡、杨云,治罗酆山;南方鬼帝杜子仁,治罗浮山;中央鬼帝周乞、稽康,治抱犊山。本文五方鬼帝均只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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