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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池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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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池悠
杀手来的时候,师傅正在竹屋里给我煨毒。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师傅皱着眉头,想是因为门外的访客搅扰了他的兴致。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师傅脾气古怪,少不了得罪前来求药的江湖人士,偶尔有几个想不通的便会上门来寻仇。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会是师傅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屋外的打斗声一直不断,师傅的武功不算强,真正有威力的是他的一身毒术。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师傅回来,然而此番的对手似乎并不容易对付,过了很久仍不见师傅进屋。煨下的毒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心下暗叫不好,师傅若是观察不到中毒的反应定会再煨一次。这次的毒毒性似乎并不强烈,却催动了我体内蛰伏的其他毒素一并发作,身体开始发冷,从体内蔓延开的疼痛逐渐尖锐,额头渐渐渗出冷汗。虽然并不指望师傅一回来就给我解药,但我还是盼着屋外的打斗快些结束。
良久,终于传来了□□摔落在地的声音,而那不知名的毒素也已经发作完毕。虽然已是全身脱力,我还是知趣地慢慢从后门爬出竹屋,每次师傅错过了观察毒性发作的时机时,总是会大发雷霆,而那个时候,我最好是在我应该待的地方——紫藤架下,省得碍了他老人家的眼。
从来不曾想过,那竟然会是我和师傅的最后一次碰面。我看见,一袭黑衣的杀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缓缓倒下的师傅,一柄绿莹莹的剑穿透了师傅的胸膛,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里尽是不甘,当他的眼神触及到不远处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我时,我竟从里面看到了一丝不舍与怜惜。师傅,您是在担心我么?惊异于在师傅生命尽头才触碰到的从未显示过的温情,我一时间不知所措,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直到凶手转过身来发现我的存在,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逃走的机会。看着杀手从略微一惊,到下定决心向我走来,心底慢慢地生出恐惧的感觉。
死,我并不怕,早在双亲被问斩的时候,早在我被卖进小倌馆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有的时候死亡真的是一种解脱。可当人有了期盼,有了寄托的时候,便会开始惧怕死亡的到来,脑海中尽是青林离开时温暖的笑容,“悠,我要走了,等着我。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一定来。”还有一个月,青林就会来看我,我不要死,我还要见青林,我还想听他给我讲谷外的故事……
我想逃,却没有任何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杀手开始拔剑。他的动作有些犹豫,如果这个时候我还有一点力气的话,定会对他使毒,可是遗憾得很,我只能惊恐地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逼近,让我仔细品尝死亡为我带来的绝望与无助。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青林的名字,我不知道远在洛甫山的他是否能感觉得到我的呼唤,但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唯一能做的。
就在我已经准备好受他一剑的时候,杀手突然停住了,复杂的眼中居然带了不忍和同情,他握剑的手有些颤抖,我惊恐无助的样子显然刺痛了他内心某个软弱的地方,以至于他最终放弃了杀我的打算,收起剑,他走进竹屋中翻腾了一阵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之后的几日里,我独自躺在紫藤架下,陪伴着师傅死不瞑目的尸首,静静地等待,静静地感觉生命从我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失。杀手走后的第二日,十二楼的信鸽便来了,师傅一直在为十二楼配制各种伤药与毒药,信鸽是鲜少出谷的我们与外界联系的主要方式。攒足力气,蘸着师傅尚未干涸的血草草写下发生之事,我便开始等待,也明白了师傅死前为什么有那样的表情,那日的毒,原来会定时发作,且会令四肢渐渐失去知觉,虽然并不担心会被毒死,但四肢一直无法动弹,我即便不被毒死也会被饿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见到青林的那一刻,于是只能用半清醒的神智不断的祈求上苍,让我至少在死前见青林一面。
然后,我开始频繁地见到青林,每次他都站在青竹屋外对我微笑,可当我伸出手去想拉住他时,他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并不失望,仍是平静地等待。心里,就是固执地相信,青林一定会来,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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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滴温热的液体不断地落在我的脸上,把我从灰色的空茫中拉出,我睁开眼睛,又一次见到青林,与前几次不同,他没有微笑,清俊的脸上挂了泪痕,满是痛惜。
我笑了,对他说:“我一直在等你。”
他也笑了,一边流着泪一边笑,他说:“我知道,所以我来了。”
再后来,我又听到他说:“我带你回家。回到家,我会让你幸福。”
神啊,求你不要让我再醒来,因为这一次,我分明感觉到了青林温暖的胸膛,嗅到了属于青林的亲切的味道,就让我在这几乎是奢望的怀抱中沉沉睡去吧。
上天却并没有接受我的祈求。
当我清醒的时候,四周是完全陌生的摆设,陌生的桌椅,陌生的门窗,只有被褥间淡淡的薰衣草香味令我觉得十分亲切,这是属于青林的味道。
照看我的丫鬟从小憩中醒来,发现我已经苏醒,一阵惊喜,便跑了出去,不多时,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悠!你终于醒了吗?”
房间很大,被隔作里外两间,躺在床上的我看不到外间的情形,于是只能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近一年不曾听到的声音似乎又沉了一些。我闭上眼睛衷心地感谢上天的眷顾。
耳边又响起青林的声音,原本惊喜地声音却蒙上了一层严厉:“不是说醒了吗?你是怎么照看病人的?”丫鬟立刻诚惶诚恐地回话说真是见醒了,不然怎敢惊动楼主。青林叹口气,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温热的手掌轻揉地抚过我的面颊,冰冷的皮肤立刻贪婪地吮吸着手掌带来的温暖,六年的药人生活,令我的体温异常的低,沉醉在青林温柔的轻抚中,我几乎不想睁开眼睛,身边的人却已经由惊喜转入悲恸:“悠,你为什么还是没有苏醒?难道真的要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而去吗?”
青林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冰凉的左手,很用力,怕我离开似的,久久不愿放开。不忍心青林再这样悲伤下去,睁开眼,吃力地抬起右手想要抚上青林的脸颊,我笑着安慰他:“我回来了,青林”下一刻,我就被揉进了青林温暖的怀抱,听着他激烈的心跳,很安心,很幸福。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睡了多久?”在青林的怀里找到最佳的位置,我轻声道歉。
“七天了,大夫说你身体里都是毒,最近的一次尤为严重,要是再不醒来的话,恐怕撑不下去。可他又不知道解药的配方。我真怕就这么失去你……”说到这里青林又把怀中的我紧了紧,低头见我皱了皱眉,连忙放松了力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可这几天大夫说你体内的毒居然开始自行化解,真是件奇事。”
我心间一片了然,当初师傅之所以救下我,就是因为发现我异于常人的耐毒体质极适合做药人,六年下来,师傅在我身上试遍了各种毒药,到了后来,任何毒素进入我的体内,随有反应却不致命,抗争一段时间后便会自行化解,也许我真的成了书上所说的百毒不侵之人,然而这其中的代价,只有我知道。
我的身体果然一天天地好了起来,青林说,这里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家,他会让我幸福。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站在洛甫山顶,青林的身后是冉冉升起的旭日,他英俊的脸上满是自信。那一刻,我从心底里相信,我的幸福,真的就会随着这东升的朝阳,慢慢照亮我的心房。
不喜欢大宅里的生活,房间太多,我总是迷路,青林就在山腰置了一个小院,在那里,我可以听山间流水潺潺,看林中处处飞花。不喜欢有人照顾的日子,待我的身体已经无需人看顾时,那些整天守在身旁的仆从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幽静的小院中从此只留下我和青林愉快的回忆。根本无需说什么,青林总是能从一举一动中了解我的想法。到洛甫山两年之后,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自己的小院中,靠在竹椅里,翻看各种医书,等待青林回来,抬起头便是一片淡紫的天空,那是青林一年前种下的紫藤,就连这花架,也是他专程找来的紫竹亲手搭架。因为他没有放过拜祭师傅时,我注视着紫藤恋恋不舍的神情。
青林很忙,大多数时候,他无法在我身边,帮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务等着他处理。身体基本康复之后,我曾向他提出继续为十二楼提供伤药与毒药,除了做药人,待在药王谷的六年,药王将他毕生所学都交给了我。那个时候我就总在想,有朝一日若是出了这药王谷,凭着这一身的医术与毒术,我定能助青林一臂之力。
青林笑着拥我入怀,“悠,你做十二楼的医师吧。凭你的医术定能成为十二楼最重要的医师。毒药不适合你,我会另外找人的。你不用担心。”医术救人,处处留名;毒术杀人,处处留仇。青林的一番用心,我又怎会不知。安逸地靠紧他温暖的胸膛,我知道自己的笑容前所未有地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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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快醒醒。我让你见一个人。”
青林下山去各分舵巡视已有三月,得到他今天要回来的消息,我早早便在院中守候。夏末秋初,山中已是十分凉爽,紫藤二度开花,阳光透过淡紫的花朵懒懒地洒在身上,有意无意地翻看手中的医书,我渐渐陷入朦胧。听到青林的声音,我慢慢睁开眼睛,好让微笑爬满我睡意朦胧的脸。
“兄长,这位是十二楼的医师,池悠。”青林的声音里尽是愉快,我看向站在他旁边的男子,乌发白衣,身形修长,睡意一点点消退,他的脸也渐渐清晰,接着我就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在瞬间被抽干。我看着他向我走来,眼中是掩不住的赞叹:“池公子,在下韩涯,天涯的涯。”他笑得和煦,是在高兴终于找到猎物了吗?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青林,却赫然发现,那把曾经贯穿师傅胸膛的剑,竟然就挂在他腰间。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青林看出我的异样,担心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悠,怎么了?为什么脸色这么差?手也好凉,做噩梦了?”
“青林,这位是……?”我定了定神,终于吐出了几个字。
“这位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天涯剑客,也是我的义兄——韩涯。”青林一脸兴奋。
“天涯剑客……?”我茫然地重复着,难道是我认错了?不,怎么可能?那双眼,我又怎么可能忘记,即使眼前的眸子里少了当时的迷惑混乱,换上了云淡风轻,我又怎么可能认错?
“青林,池公子似乎身体不适……我看我还是改天再来拜见。”话是对青林说的,可他的眼睛仍停留在我身上,我试图从里面发现蛛丝马迹,除了欣赏却再也看不到什么。
“是,改天我再带兄长过来。兄长这边请。”青林说着就要带那人离开。
我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角,青林转过身宠溺地对我笑笑,“悠,你快回屋好好歇着,我安顿了兄长,就来看你。”
为什么?为什么?青林会跟他认识?难道他想对青林下手?
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我不能让他伤害青林!
“青林!不要走!”我突然跑上前去拉住青林。
青林困惑地看着我,不好意思地对那人说:“兄长,你知道回去的路吗?我,我想留下来照看池悠,我已经吩咐属下为兄长设宴接风,今晚小弟再向兄长赔罪。”
那人了然一笑,爽朗地回道:“为兄自己回去就好,不用客气。你留在这里好好照看池公子吧。”说罢拱手一辑,便转身大步下山去了。
“悠,你今天怎么了?”见我仍是惊魂未定般的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青林不解地把我扶到竹椅旁让我坐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看到兄长你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是杀害师傅的杀手。”我希望青林有所警觉,却只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可置信。
“是你认错人了吧?怎么可能会是兄长呢?”青林完全不相信我的话。
“的确是他,我不会认错的。我亲眼看到他杀了师傅,本来也打算杀我灭口,却在最后关头放了我一条生路。”我不离不弃的继续说道,“他此次接近你,也许就是为了加害于你。”
“傻瓜,他要想加害于我的话早就下手了,更不会把他随身的兵器赠予我。”青林轻松地拍拍我的肩,“除了父亲和师傅,兄长是我遇到的最值得尊敬的人,我绝对不会怀疑他。”他的语气十分认真,我心头无端地一紧。
“青林,你并不是那么容易相信他人的人啊。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轻信于人?”
“正因为从不轻信任何人,所以当我认定的时候便绝对不会改变。兄长绝对不会是杀手,这点我敢肯定。明天他再来时,你就知道,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我还想争辩,但青林显然不想再这个问题上纠缠,匆匆转了话头,不多时便匆匆离去了。
心里明白,青林一旦认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改变看法,劝说无望,我只能祈祷担心的事情千万不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