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镵鍉九针》即墨天

2、一、梓泽丘墟（下）

　　半月前的秦淮河边，柳叶还没有落尽，现在怕是早已化作来年的春泥了，秦淮河的水面现时大约该是平静如常，只不知是否还有夕阳的余辉将河边的柳条映在水中。
　　那天他本来是想独自一人去街上走走，顺路再去旁近一家铺子里看看有没有新进的笔墨，好买些给驍儿作画时用。驍儿的笔早已破旧，墨也将尽，却似乎总不在乎，像是连吩咐下人去买的工夫都没有。
　　他想到这儿，又低声笑了。驍儿现在，怕是比他这个门主还要忙些。
　　然而铺子里好墨告罄，纸笔也只剩下粗劣的，他有些败兴，于是出了铺子便信步乱走，不知竟转到了秦淮河的岸边。
　　隔着河看去，对岸华灯初上，流光溢彩。他突然莫名所以地觉得可笑。秦淮河，一岸是秦楼艳曲，一岸是残柳败絮。就算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寥落的暗淡也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然而乍看上去，不过是风轻云淡罢了。
　　忽然间，一阵圆润轻柔的箫声传来。
　　舒缓的箫声在他身周缭绕呜咽，其中有道不明的惆怅。他顺着箫声春初的方向看过去，透过柳枝层层掩映，只见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面对着河，手中是一支长长的煤玉箫，纤指翩动。
　　杜鹃啼血，可怜又是，秋归时节。满院东风，海棠铺绣，乱叶飘雪。柳条露泣残枝，算比是，愁肠寸结。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天凉如水，她箫尾雪白的云雀结随浅黄衣衫在阴郁的晚风中颤动，仿若遗世独立，羽化登仙，柔如夕霞，灵若芙蕖，像是一场清丽的梦。
　　白騑不由随着那箫声渐渐走近，那少女却毫无觉察，依然抚箫低奏。
　　何处玉箫天似水，柳花一叶白如冰。
　　一曲终了，黄衫少女放下手中的玉箫，始才看见白騑，片刻，又仿若不习惯被人这么注视着，低下头，一缕发丝遮住左颊，正是柳眉淡扫，烟波含愁，这么看着白騑愣了半晌，才想起回过身去，抓起丢在身侧的罩纱，却又攥在手里，终究没有戴上。
　　白騑为箫声所吸引，又是向来不苛拘于俗礼的，见她抬头，便微笑道：“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
　　黄衣少女闻言又低下头，她本不太想答话，却不由自主地道：“清雾敛，与闲人登览。”
　　白騑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方才用了贺铸的词句，她竟能也用贺铸的句子作答。他想了想，又道：“托彩微风箫流怨，断肠马上曾闻。”
　　少女一愣，摆弄着手上的玉箫，忧然道：“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白騑又看了她一眼：“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
　　少女抿了抿嘴，低声道：“扬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
　　白騑温然问道：“花底深住户，何处？”
　　少女摇头道：“细风吹柳絮，人南渡。”
　　话已至此，白騑大约是了然了，便不再多问。那少女忽地笑了一下，终于道：“公子您方才一直在这儿？”
　　白騑微笑道：“不行么？”
　　“那……”
　　“我只是想，一个能吹这种曲调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白騑淡然一笑。端庄、温婉却带着愁若凄然，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意落在同一个人身上，却似绝妙一般，不可增减一分。
　　他抬起头看看天色。夕阳从尽头渐落，虽然前时他与面前的少女已说了不少话，但毕竟她是个年轻女子，这种时候两人站在一处，实在有些不妥，虽然自己其实并不在意，然而总不能连累了她。
　　半晌，白騑只觉再无一丝一毫余地，只得问道：“不知姑娘要去哪儿。若不介意，在下可送你去。”
　　那少女看了看白騑道：“我要去……绫、绫庄巷。”
　　“绫庄巷？”
　　“嗯……”她说着又抬起头，秀目中有些微红，然而又即时转为一种坚定。
　　白騑不知为何，竟忽然看出了她的无助，却知她必不是个普通人，她似是有那种自己敢想而不敢为的意气。她脱俗而温婉的容颜下，不知又是些什么？
　　“在下白騑，”白騑不知自己为什么说出这样一句话，“绫庄巷距我家不远，姑娘的空可以去坐坐。”他突然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人家又没问，自己何必自报家门？
　　少女想了一下道：“白马非马的白騑吗？”
　　白騑笑笑，点头时脸上略带了一抹不甚明显的惊异。常人总难以想到这个 “騑”字，每每误认为是“白非”。没想到“白马非马”这四个字却被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语道破。
　　她抬眼，似乎觉察出白騑的诧异，道：“我认识一个人，名字便是取了白马非马的意思。”她顿了顿，“公子可以叫我……梓兰。”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白騑心中想着，如此梦一般落寞的人，如此落寞的名字。
　　梓兰拿起玉箫，箫由整块煤玉雕成，音孔处镶有石榴石，与残霞同色，箫末雪白的云雀结垂在她裙边，玉箫在夕阳的微茫下仿若通透。白騑忽道：“姑娘箫吹得很好。”
　　梓兰微微一愣，没有再说什么。
　　天边有成群的雁鸟飞过，落到河中时，将河里夕阳的倒影分割成了一块一块，不住荡漾。风从河岸边的柳之间吹过，仿若箫音浅吟低回。

作者有话说

　　第一天先双更~
以后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日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