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夜》神木天坑

8、7

　　泷生日那天，昭然第一次带他去给薰扫墓。两个大男人，西装革履，表情严肃，一人手捧一束鲜花，在旁人眼里或许会显得滑稽可笑吧！尽管自己讨厌被人侧目的感觉，可是只要有昭然哥在身边，泷觉得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绿意葱葱、鸟儿啁啾，阳光透过层层树叶在墓碑上、小径上投下斑驳星点。在这安谧中、阳光下，泷产生薰并不是死了，而是回到了天堂的想法。他跟在昭然后面把鲜花搁在了墓碑前，凝视着碑上的文字。——如果那天薰没死，现在这碑上所刻的，应该是自己的名字吧！如果昭然哥用他的干细胞给薰做移植，薰也会和自己一样惶恐、不安、错乱吗？
　　“薰，我把泷带来了。他有好好地活下来，算是给了你一件不错的生日礼物吧？”
　　原来他在生日这天把自己带来，不仅仅因为这天也是薰的生日，更是为了向薰表明，他有在好好照顾自己啊！难道自己不是泷这个人，而是他所精心保管着的薰的遗物？思虑至此，泷心中莫名地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凉。
　　“你……可以放心了。”
　　昭然的声音好像和以往有点不一样，泷有点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他的侧颜。——那不太合时宜的墨镜，此时已经出卖了他。
　　“昭然哥，把眼镜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昭然愣了愣：“为什么突然……？”
　　“这么荫凉的地方你却还戴着墨镜，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在哭？”
　　尽管隔着黑色的镜片，泷仍能感觉到昭然在瞪着他。半晌，昭然生硬地说：“你还真是恶趣味……我一定要哭吗？”
　　“因为，昭然哥那么爱薰，她把你一个人撇下，你却一直表现得很平常，让我觉得你不是正常人，而是个圣人。”
　　昭然笑出了声，笑够之后，他渐渐严肃起来。
　　“当我接到噩耗，亲眼确认过薰的尸体时，我不知所措，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伤心又害怕，你信不信我当时大哭了一场。”
　　这下换泷愣愣地瞪着他了。
　　“可是呢，”他的嘴角漾起了一抹令人温暖的微笑，“幸亏还有泷在。”
　　“诶？”
　　泷惊讶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还有泷在，让我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动力。泷逼着我面对现实，逼着我坚强振作起来。如果没有泷，也许现在我会是一具行尸走肉吧！”
　　我也一样啊！——泷在心里悄悄地说。如果不是昭然哥，我连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

　　在回去的路上，昭然说他预订了一家餐厅，要请泷吃饭来庆祝生日。
　　“为了你的重生，干杯！”
　　昭然的话音还未落，空气中已经响起了玻璃相互碰撞的清脆的声音。
　　泷眼见着昭然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一边不动声色地为他难过，一边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酒。像昭然救了他一样，他也想救救眼前失常的昭然。
　　“你是在这里求的婚吧？”泷突然问道。
　　过去常和昭然一起出来吃饭，当然两人的中间永远都夹着一个薰。尽管昭然一发现不错的餐馆就会拉着他们姐弟前去尝鲜，不过这家格调高雅、环境幽静、菜单别致、以西餐为主的酒店，他却是第一次被带来。
　　“那天你雇了个小提琴手，还指挥大堂经理关上灯、点上蜡烛，在埃尔加的《爱的礼赞》的背景音乐下，向薰递上戒指，对吧？”泷笑了起来，“你还真老土诶！”
　　昭然也笑了，尴尬地说：“薰居然什么都跟你说啊！”
　　“不，不是薰告诉我的，这个场景是在我脑子里自动出现的。”——泷真的很想这么跟他说。然而他能做的，却只是尽力保持住脸上的笑容。
　　自此，尽管这家的菜式新颖，也算得上珍馐，泷却食之无味。

　　反正即使睡着了也会不停地梦见薰、回忆起薰拥有的回忆，泷觉得自己还不如多做点什么事来让自己疲惫一点。他用软件处理着图片，等到全部弄完，电脑上的时间已经显示12点半了。他把照片拷到移动硬盘里，伸了个懒腰，关掉电脑，打算去洗漱。
　　客厅里的灯是关的，却在黑暗中透着捉摸不定的光影。薰的笑声轻轻地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如同鬼魅。泷趋上前去，看到昭然孤寂的背影，正沉寂在一片不现实的黑暗与笑声中。
　　电视机的荧光屏里印出薰的笑脸，她正伸着沾有奶油的食指追赶着昭然，正在摄影的自己则喊着：“不要过来！小心弄脏我的镜头！”
　　那是去年过生日时，三人一起分吃蛋糕的闹剧。不过一年而已，却已是阴阳两隔，物是人非。
　　泷悄声走过去，坐在他的身旁，试图让他的背影不再寂寞。
　　被惊动了的昭然望向泷的眼神有点恍惚，继而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泷猜想，大概刚才那一瞬间，他把自己错看成了薰。
　　“你还没睡呀！”昭然的语调里尽显疲态。泷突然有了种把他从美妙的梦境中残忍唤醒的罪恶感。
　　昭然把目光重新投向荧光屏，贪婪地注视着薰的每一寸表情，聆听着薰的每一声语调。
　　电视中，薰终于抓到了昭然，却反而被昭然捉住沾满奶油的手指，向她自己的脸上抹去。薰白净的脸上顿时花作一团。
　　“喂！”薰嗔怒。
　　“别怕，我帮你弄干净。”昭然说着就把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喂，你们俩是想让我拍AV么？”泷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地嚷嚷。
　　泷蜷缩起身体，却仍然止不住地想要发抖——
　　昭然哥嘴唇的触感，此刻正通过薰的记忆，印在了自己的唇边……温暖、幸福，并夹杂着奶油的甜蜜。
　　让自己身心温暖、怀念的触感……
　　沙发中传来昭然的低笑，在这闪烁的弱弱的光线中显得苍白。泷盯着他反常的脆弱的神情，心中一阵发紧：薰正打算带走他！薰正打算像上次那样从自己身边抢走他！
　　这么说，梦境是真实的？自己真的爱着自己的姐夫？泷害怕着，迷惘着，同时又对昭然不忍着。
　　“薰那天晚上才告诉我，说她不喜欢吃甜食。”
　　——那天晚上，薰枕在昭然的臂弯里，咬着他的耳朵悄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哦！但是你不许告诉别人！就连泷也不行！”
　　薰说她最不喜欢吃甜食，可是因为泷喜欢，为了让他能吃到，才装着自己也喜欢吃。
　　昭然笑她真是个傻瓜，然后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多可笑，本来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的薰的心事，反而由她自己的脑细胞出卖了她。
　　——不管过去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昭然哥，可是泷能清醒地感受到，至少在现在，至少在这一刻，他是爱着昭然哥的。只是，是做为泷，还是以薰的感受，他分析不上来。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的脑子全部被薰的细胞所占满也没关系，搞不好，会满是幸福的回忆……
　　“今年我特地没有买蛋糕，她却已经不在了……”
　　不知道昭然晚上是不是喝多了，露出以前决不会在泷面前露出的受伤的表情。泷看在眼里，心在一阵阵抽痛。
　　他猛地捧住昭然的脸，让他面对自己，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在这里啊，昭，我没有离开你。”
　　昭然惊讶又迷离地看着他，仿佛真的分不清，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他日思夜想却再也得不到的活生生的薰，还是她的亡魂。
　　泷顺势欺身过去，一半出于确认，一半出于冲动，吻了上去。
　　昭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生生被他压在身下，丝毫没有反抗。泷更加放开了胆子，轻轻啃咬着昭然的双唇，试图将舌头伸进他因为惊讶而下意识微张着的嘴。
　　就在泷开始失控，进一步索吻时，昭然终于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他使劲地推开泷，喘着粗气，满脸的惊惧和难以置信。
　　“泷，你这是干什么？”他气息不稳，声音颤抖。不知是由于极度缺氧还是出于恼羞成怒，他满面通红。
　　“我是薰啊，昭，我是薰！”泷好像被附身了一样，以薰的方式呼唤着昭然，双臂向他伸过去，继续着自己的挣扎。
　　昭然嚯然起身，躲开他的拥抱，厉声道：“泷，你疯了！”
　　泷突然觉得很可笑——逼我发疯的，不正是你么？他调正坐姿，倒在沙发背上。
　　“你不是想让薰回来吗？我想成全你。”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看样子，昭然完全被他吓到了。
　　泷的上身从沙发背上离开，微弓起腰，抓住昭然的衣角，脸上挤出一抹刻意的媚笑。
　　“昭然哥，我来代替薰，不好么？”
　　“……”
　　“你看，我和她面貌相同、身世相同、成长经历相同，一样喜欢着你……对了，如果因为性别而让你不能接受，没关系，我可以去做变性手术！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哦！”
　　“……”
　　昭然看着泷的目光，如同此刻屋内的光线一样扑朔迷离。渐渐的，昭然那恼怒而惊异的目光渐渐趋于柔和，最终在他眼中化作一丝无奈。
　　“你知道吗？薰是独一无二的……”
　　泷的眼睛死死盯住他的唇，好想堵住耳朵，却又逼着自己读着他的“唇语”。
　　“无论你和她长得有多像，就算你天生就是个女孩儿，哪怕你的声音、性格都和她一模一样，薰还是薰，泷也还是泷。”
　　明明是盛夏时节，泷的心却好像遭遇到一场六月飞雪，突如其来、委屈、骤冷。他今晚好像被薰附了身一般的表白，被夹杂着雪花的劲风吹得七零八落后，反弹了回来。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企图在我身上找寻薰的影子？”——已经到极限了。泷感到自己一厢情愿得太可悲，再不爆发，或许他连自己所仅剩的一点苟延残喘的自尊也会被自己践踏成一团烂泥。“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把我弄得薰不薰，泷不泷？！”
　　昭然呆住了，看来他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泷知道自己占了上风，继续对昭然进行着报复。——正是，这样喜欢刻薄地睚眦必报，才是真正的自己呀！想到这里，虽然心里是在疼痛，却是疼痛得很快意。自揭伤疤，原来痛过了，才会不痛啊！
　　“你能想象被另外一个人的记忆侵占大脑的感受吗？你能忍受自己满脑子都是属于别人的记忆，而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过往吗？你能接受拥有着深爱着你的薰的脑子的泷吗？如果你统统不能，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薰就是薰，泷就是泷’呢？！”
　　“泷……”昭然微微颤抖着，伸手想要碰碰他，最终却还是收了回来。“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泷苦笑，“薰的脑子里尽是幸福美好的回忆。可她越是幸福，却越是让我痛苦。你说对不起，你能有办法让我不被薰控制得爱上你吗？有办法让我在你心里代替薰吗？”
　　昭然咬住下唇，一脸不知所措。泷明白了，不管自己怎么努力，自己都不可能成为薰的代替品。讽刺的是，对于这一点认识，自己不知道是高兴大于悲哀，还是无奈大于欣慰。遭遇到如此情形的他，最终决定让自己完全幻灭……
　　“有件事，你一直被薰瞒在鼓里。”泷笑得诡异，“她在外面偷汉子，你不知道吧？”
　　昭然哥会愤怒的吧？可能会对不忠的薰，也可能对突然提示这桩丑事的自己发火吧？他会后悔对他们姐弟付出这么多感情的吧？
　　然而昭然只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满脸严肃地说道：“泷你胡说些什么？”
　　“我无意中‘记起’了薰的□□帐号和密码，发现她在跟别的男人搞网恋！”
　　昭然听到这里，脸上现出令泷费解的神情。
　　“你难道不记得了？薰压根不会电脑啊！”
　　“咦？”
　　泷懵了——如果是这样，那自己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自己又怎么会有薰的帐号和密码？
　　“她一定是装成不会的！不信我翻出聊天记录给你看！”
　　“泷你不要再诬陷薰了！”一向对泷示以温和面庞的昭然哥，如今在脸上蒙上了一层愠怒的色彩，“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泷没有料到，昭然居然会被薰迷得如此混淆视听，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本来就已经冰冻住的心，突然“哧啦”一声，出现了裂隙。
　　“为什么你宁愿相信死无对证的薰，也不愿意相信拥有确凿证据的我？！”
　　也不顾现在已经夜深人静，泷忍不住地提高了嗓门。
　　“我恨薰！我恨死薰了！”
　　——恨，这种感觉好熟悉！
　　啪！伴随一个清脆的响声，泷的左脸颊突然火辣辣的疼。他抬眼看着举着右手怒目而向的昭然，脑子里一阵麻痹……昭然哥，那个对他疼爱有加的昭然哥，居然会因为他说了真话而打他！
　　“薰为你吃过那么多苦，她把你当成她的整个世界，你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对你太失望了！”
　　昭然恼怒地摇了摇头，转身迅速地离开客厅，将泷一个人留在闪烁着诡异的光线下。
　　昭然哥生气了——自己被昭然哥讨厌了。泷瘫倒在沙发中，对着电视里依然不知所谓笑着的薰、昭然哥，还有自己，惘然不知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