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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在纳雷塔法赛侯爵告诉他之前,麦耶理塔就听说了诺德库兰公爵要再婚的消息。
      早在半个月前,他派去跟踪诺德库兰公爵的属下就回报说公爵在美国约见一位金发的年轻女士,两个人显得亲密异常,当晚便在纽约的华尔道夫酒店开房。看到日报时,年轻的紫菀家主还同昆图斯开玩笑说,那个瑞典人看起来老实木讷,想不到却是个快手的花花公子。
      毒舌的近侍耸耸肩,“请问主上,您是羡慕呢,还是嫉妒呢?”
      对刚满二十三岁的麦耶理塔来说,他和昆图斯相识的年头差不多跟他的人生一样长,所以有时候他很难去计较这个贴身近侍的刻薄和无礼,或者不如说,如果昆图斯像其他人一样用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或者藏头露尾的态度对待他的话,那倒反而显得不自然了。
      应该说麦耶理塔是个很容易起疑心的人,但昆图斯就是最擅长打消他的疑惑的那个人。
      所以当时麦耶理塔只是哭笑不得地呵斥他出去,就把这份看起来不过详细描述了诺德库兰公爵与金发女子的香艳韵事的报告丢在脑后了,——他派人跟踪可不是为了这点小事。
      结果第二天傍晚,他就得到了诺德库兰公爵失踪的消息。
      整夜围守在酒店周围的下属保证费洛司提•肖诺德库兰公爵没有离开酒店,可是当他们等了足足一天一夜,终于意识到不对再去察看,酒店里已经没有他和女人的踪影,而前一晚值班的大堂经理,在连续十四个小时的严刑逼问下,仍然坚称他根本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你们被发现了?”麦耶理塔疑惑,随后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可能。”
      他与诺德库兰公爵在巴黎见过面,那个男人有几斤几两重,他还是摸得清的。
      问题是那个女人……
      ——她是什么来路?
      这些事情当然不能向纳雷塔法赛侯爵和盘托出,麦耶理塔佯装不知地对着电话笑了笑:
      “这不是好事么?”
      纳雷塔法赛侯爵的声音听来忧心忡忡:“你不明白,迈耶,这件事很怪。”
      十一月的雅典常常细雨蒙蒙,这一个清晨却出奇的晴朗,冬日的朝阳有一点苍白,却仍旧是一派海滨南国的明媚。麦耶理塔一面把玩电话线,一面望着窗外被阳光照得浓翠的橄榄树林,天色还早,大半个紫菀家都还沉浸在清晨懒洋洋的气氛中没有清醒,从窗口看去,山下的村落就像一连串镶嵌在墨绿色天鹅绒上的雪白珍珠,说不出的光润晶莹。
      就像这一天的天色一样出奇,纳雷塔法赛侯爵出奇地在这个时间拨通直线,要求立即与麦耶理塔通话。待紫菀家主一接起电话,侯爵甚至不顾礼貌,劈头第一句就是:
      “费洛司提要结婚,请你帮我阻止他。”
      之后他才缓了一口气,“费洛司提•肖诺德库兰,就是我之前介绍给你的诺德库兰公爵。”
      麦耶理塔在愕然的瞬间,想起了报告中的那个女人。
      “奇怪?我不明白。”他轻快地问,尽可能地带上一点天真的好奇,“我听说公爵阁下丧偶已经三年——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是的,他妻子的车被一个醉汉追尾,撞进路边的一座酒吧,车子爆炸了。”侯爵叹了一口气,“不,我并不是说这个。他确实应该再婚,我一直这么认为,是他自己拒绝这么做。”
      他不待麦耶理塔发问,紧接着说,“这件事我没办法和家里人商量,只能找你。”
      “我明白了,”静了一下,麦耶理塔轻柔地说,“叔叔,您只管说。”
      “上次我跟你说过,费洛司提有个独生子,今年四岁。”纳雷塔法赛侯爵说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似乎有点难以启齿,“那个孩子……生来有些问题,你听说过儿童孤独症么?”
      麦耶理塔点点头,“我知道。”
      他不但知道诺德库兰公爵的独生子洛克内尔•肖诺德库兰患有孤独症,而且知道公爵两次邀请美国著名的儿童孤独症专家伊瓦尔•洛瓦斯教授到家中为儿子做治疗,之后又聘请了一位姓彼得松的年轻医生在家看护。前往斯德哥尔摩调查公爵家的紫菀家属下甚至详细地列出了这位患有轻度语言失调的彼得松医生不怎么顺利的求职生涯,作为瑞典卡罗琳斯卡医学院的首席毕业生而言,他的职业经历颇多坎坷,大多是由于他的口吃造成的。
      他还知道,诺德库兰公爵夫人车祸时,她车上还有一名十八岁的芭蕾舞男星。
      这些当然都不是他要对纳雷塔法赛侯爵说的。
      所以他只是放轻了语气,聪明地试探,“所以公爵阁下才不想再婚,为了这个孩子?”
      侯爵沉重地回答:“你说得对。”
      麦耶理塔沉默下来。虽然他的家族与肖诺德库兰这样的贵族家庭大不相同,但诺德库兰公爵的目的却不难猜测,可以想见,如今洛克内尔•肖诺德库兰还被称为勋爵,作为家族继承人被所有人关注,只因为他是诺德库兰公爵家唯一的儿子,是肖诺德库兰家唯一的后代。可是一旦公爵再婚后有所出,到那时公爵还是坚持长子继承,说不定会惹出什么事端。
      搞不好还会危及那孩子的性命。
      “只是……”有朝一日费洛司提•肖诺德库兰辞世,又让一个无法和人交流的继承人怎么对付庞大家业带来的困扰呢?麦耶理塔想,或许诺德库兰公爵本人还没有想过这一点吧。他想到这些,立刻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于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都是难事啊。”
      侯爵苦笑着回答:“可不是么。费洛司提是一门心思想让洛克内尔继承爵位,为这个差点在家族会议上当众翻脸。”他戛然而止,“总而言之,他是不可能突然说要结婚的。”
      “但是人家不是说,爱情的到来像闪电一样迅速么?公爵阁下还那么年轻。”
      侯爵为他的话笑出声来,“你也只有二十三岁啊,怎么说话像个老头子一样。”
      麦耶理塔也笑起来,“我只是想说,叔叔,您是不是过分担忧了?”
      纳雷塔法赛侯爵收住笑声,隔着电话,麦耶理塔几乎能够想象他愁眉不展的表情,虽然与侯爵相识不过两年,但紫菀家的年轻主人不得不承认,纳雷塔法赛侯爵对待自己更像是对待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对与芮•阿丝缇平辈论交的他来说,麦耶理塔确实是晚辈。
      但对于紫菀家族和纳雷塔法赛侯爵家而言,他的亲切,就多少有一点奇妙的意味了。
      侯爵此时的沉默更多的带有踌躇不决的味道,麦耶理塔正思考自己是否应该推他一把,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比起刚才提及诺德库兰公爵家独子的隐疾时他显得更加迟疑,几乎有些吞吞吐吐,“其实,他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侯爵犹豫了片刻,试探性地问,“他说:‘忠诚是我的荣耀’,你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意义么?”
      麦耶理塔这才真正地感到不明所以。“……听起来像一句格言。”
      “我请教了一些人,有人告诉我,这是德国党卫军的格言。”
      紫菀家主张了张嘴巴,“您在暗示我,公爵阁下其实是潜藏的新纳粹分子?”
      纳雷塔法赛侯爵连忙否定:“当然不,他的祖父甚至获得过盟军军功奖章。”他停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这样对芮说,他一定会嘲笑我大惊小怪的。说真的,迈耶,他说那句话的语气让我觉得十分恐怖。我感觉,他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麦耶理塔拨弄着桌上成叠的文件,那是一早昆图斯悄悄给他放在桌上的,早在他还没有起床之前这些文件和相关资料就都准备好,待他吃过早点便可以过目,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做的。紫菀家主从笔筒中抽出一只铅笔,把放在最上面的文件翻了一面,露出背面的空白来。“伊格叔叔,公爵的这个电话除了告诉您他要结婚之外,有没有让你做什么事情?”
      侯爵迟疑了一下,“他让我去参加婚礼。”
      “什么时间?在哪里?”
      “十一月十四日,两天之后。地址是……”侯爵的声音时远时近,大概正在翻阅记事本。麦耶理塔安静地记录他念出的地址,然后对着纸上“华尔道夫酒店”的字样缓缓露出微笑。
      “老师虽说脾气硬,但对您的事绝不会坐视不理。”他对电话另一边的侯爵说,“我也不会。您不用着急,就按照他告诉您的时间去纽约,当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当作您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关于公爵的事情。两天之内,如果公爵阁下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我保证他平安无事;如果他确实打算与哪个女人结婚,那我也保证把婚礼拖到您跟他见面之后,可以么?”
      “两天时间,你会不会太紧张?”侯爵担忧地问,“不要太勉强自己。”
      麦耶理塔笑了笑,“请相信我的能力,”他缓了一下音调,放低声音,“和忠诚。”
      纳雷塔法赛侯爵轻叹一声,“我不是不相信你。”
      “我知道叔叔你是怕我累到。”麦耶理塔轻柔地打断他,“公爵有没有提到女人的名字?”
      侯爵连忙点头,“有。叫做克丽斯汀•海登。是个德国人的姓氏,但却是奥尔良人。”
      麦耶理塔记下两个地名,把它们排在女人的名字后面,又轻轻打了个叉。
      “一切都交给我处理。”他对着听筒低声说。
      几乎就在他放下电话的同时,昆图斯仿佛预见到他的召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探进半张脸来,却又不进入房间。麦耶理塔皱了皱眉,扬声对他呵斥:“装神弄鬼地搞什么?”
      昆图斯踏进房间,对他笑了笑,“我以为您会叫我。”
      麦耶理塔哼了一声,“这种时候反应倒是快。”他嘟囔了一句,抬手把做记录的那张纸摔进昆图斯怀里,“自己看。”
      近侍首领看了看他用铅笔草草勾画的痕迹,又翻过来看了一眼背面文件的内容。“这是罚司合议会的会议记录,您需要他们再送一份上来么?”
      “谁要看那些鬼东西,一看就知道,从头到尾连标点符号都是谎话。”
      昆图斯忍住笑,“那您需要内线的相关报告么?”
      麦耶理塔不可思议地斜觑他一眼,“你少成心了,我说的不是这个。”
      昆图斯立刻收敛了表情。“关于诺德库兰公爵的事,您还有什么吩咐?”
      麦耶理塔微微垂下眼帘,他的睫毛细密,微微扇动时仿佛有磷光在日光中闪烁。“海德拉还在斯德哥尔摩么?”
      “不在。”
      昆图斯的回答让年轻家主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近侍首领毫无表情,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十三岁的亲弟弟,“昨天信站收到消息,他已经到达纽约,和您派去监视诺德库兰公爵的人已经汇合了。”他停了一下,等到麦耶理塔抬起头来,“他说发现了可疑的人。”
      “又是纽约?”
      昆图斯留意到主人语气中潜藏的一丝兴奋感,微微一笑,“又是纽约。”
      麦耶理塔看了他一眼,“海德拉真是个好孩子。”他突兀地说。
      昆图斯毫不惊讶地点点头,“谢谢主上夸赞。”
      紫菀家主推开桌上的文件,“召集人马。”他在家中穿一件浅鹅黄色的宽松长袍,因为已是深冬,在房间里也裹上了温暖的裘皮外袍,起身的动作让那件狐裘滚落在地。
      “立刻出发,我们去美国。”

      苏内塔•鲁伊斯回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
      她从未接受过这样的委托:一对富有的年轻男女准备结婚,却只有两天的时间为他们准备婚礼。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市内和市郊奔波,企图为他们找到一家合适的教堂举行典礼——但是没有,十一月虽然一向是结婚的淡季,却不意味着有足够的资源供他们挑选。
      特别是在只有两天的时候!
      如果不是为了未来在皇后区拥有自己的房子,她真的想推掉这件工作。
      可是存入银行前那像大英百科全书一样厚厚一叠的纸币让她下不了这个狠心。
      她疲倦地爬出自己的小轿车,拖着脚步爬上三层自己的小房间。
      那个男人就站在门口,深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像一对石像的眼眸。
      她条件反射地立刻说:“请放心,先生,我会让你感到满意的。你们的婚礼……”
      男人打断他,“这不是我的婚礼。”
      “你朋友的婚礼。我会让它看起来就像你期待的那样盛大的。只是我想说,恐怕礼服只能租用现成的了,你给我的时间太短,任何一家礼服店都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完一套婚纱。”苏内塔喋喋不休地说,她现在最怕男人问她场地和人员的事情了,她真是毫无对策。
      所幸男人并没有追问。
      “我只是来提醒你,后天上午十点他们要签订婚约,到时候会有重要的客人出席,而纽约的媒体也会到场。”男人轻轻笑了一下,他有一张长脸,和一个线条坚硬的尖下颏,那个笑容让他平板的脸孔立刻鲜活起来,苏内塔这才意识到他其实十分俊俏,模样迷人。
      他轻柔地说,“这是你出名的大好机会。”
      “是的,我明白,迪特里希先生。”苏内塔浑浑噩噩地回答,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你这个贪财鬼。她对自己说,你一定会为了钱送命。一定。
      但她还是笑着,眼巴巴地等着男人开口。“您还有什么要求,我一定为您满足。”
      男人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从门前让开。“明天告诉我教堂的地址。”
      “是的,先生。”
      苏内塔立刻笑不出来了,她低着头走过迪特里希身边,掏出房门钥匙。男人站在一边看着她,这让她十分困惑:他为什么还不离开?他在看我么?他想要做什么?
      她握住钥匙的手开始颤抖。
      但别无选择,她只能打开门,握住门柄,将房门推开一条小小的缝隙。如果他要做什么我就立刻尖叫。她打定主意抬起头来。“先生,已经很晚了,我就这样跟你告别,希望您不要觉得我不方便请您进来喝一杯咖啡是很无理的做法。我是个单身女人,我得小心一点。”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苏内塔意识到他眼中的那种轻忽是显而易见的,他对苏内塔褐色的肌肤和漆黑发卷的头发都不感兴趣。她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有一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愤怒,她是个印第安裔美国人,没有错,但这不是那些欧洲高大的白种人轻蔑她的理由。
      “再见,先生。”
      她愤愤地跨入房间,立刻尖叫起来。
      有人扯住她的手腕,像拉扯布娃娃一样将她扯进房间,她拼命挣扎,又踢又打,一边扯着嗓子尖叫救命,她想自己的嗓门大概足以掀翻这座公寓的屋顶了,可是没有人来救她。
      是扯着她的那个人最终厌烦了她的挣扎,一只冰凉的手掐住她的脖颈,稍稍一紧,她就立刻发不出声音了。“傻女人,别吵。”一张陌生的脸凑过来,深色的眼睛诡异地闪烁着霓虹般的深紫。苏内塔窒息地拼命眨着眼睛。“别杀我。”她哀求,却只是发出呜咽。
      站在门口的迪特里希将这一幕一览无遗。他看到自苏内塔的公寓里突然出现的三个人,其中一个提住了女人的颈子,仿佛转瞬就要将她扼死在当场。三个人都身材瘦小,比迪特里希都要矮上一头,但在看清他们的瞬间,迪特里希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一瞬间借着走廊灯光他看得清楚,三个年轻男人都有一双紫色的眼睛。
      雅典的紫菀家。
      他还没有跑进楼梯间,就已经有人从背后无声无息地扑上来,一双手顺着他的脊柱迅速滑下,扣在腰间轻轻一推。只是这一下就让他的双腿立刻没了感觉,他向前踉跄了几步,麻痹之后剧痛这才席卷全身,他差点趴到在地。身后的人立刻赶上来扣住他的手腕。
      他垂着头,汗水已经洇湿了他的鬓角,他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想要制住他的人,那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孩子,脸孔甚至还没有摆脱孩子气的细嫩白皙,瘦得好像只有一把骨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迪特里希轻轻笑了起来,“没有活口,白痴。”
      他手腕一翻,掌心里露出勃郎宁黝黑闪亮的枪身。
      他满意地看到年轻的紫菀那双圆眼睛里露出惊骇莫名的神情,他已经在向后退,但是来不及了。子弹无声无息地穿过他的腹部,在墙壁上弹飞,血涌出来,温热而赤红,浇在迪特里希的一侧背脊和手臂。
      一瞬间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
      “我真的以为,你们紫菀家连血都是紫色的呢。”迪特里希喘息着,轻笑起来。
      ——原来,也不过和普通人一样的鲜红。
      有人在身后尖叫了一声:“帕拉狄斯!”想必是倒下那个孩子的名字。
      迪特里希不假思索,抬手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又是一枪。
      声音立刻消失了,但迪特里希并不打算去确认自己这一枪究竟有没有射中目标,他的目的不是杀死这几个紫菀家的人,而是要赶快逃离他们。——那些人已经来了,他们比他想象得出现的更早,知道的也更多。他们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迪特里希不能不思考这个问题。
      是哪里出了纰漏,还是他们之中出现了叛徒?
      无论如何,他们盯上了自己。
      他忍住腰伤,尽可能迅速地跑下楼梯,闪进漆黑的小巷子。
      子弹还有四颗,如果运用得当他还可以跟他们周旋一阵子,也许再杀掉一个。
      如果万不得已,他还可以留下一颗给自己。

      “我们还有三十一个小时零——”麦耶理塔看了看自己的腕表,“四十七分钟。”
      昆图斯轻柔地接上:“我们还不知道公爵阁下人在何处。”
      麦耶理塔哼了一声,摘下墨镜丢在茶几上,那咚的一声脆响吓得垂首侍立的属下一阵哆嗦。昆图斯扫了他们一眼,在他们脸上已经找不到离开雅典时的志满意得了。这也许是件好事,昆图斯想,这群年轻人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他们都是自十字学院毕业的优秀学生,进入家主的近卫队使他们成为家庭的宠儿和骄傲,那让他们不可一世。
      可是他们缺乏经验,只是一些漂亮的摆设。
      这些漂亮的摆设低着头,偷偷交换着眼色,却没有一个敢抬起头来看一眼自己的主人。在紫菀家,虽然名义上大家都拥有相同的姓氏和血缘,但层级关系已经远远伫立在血缘之上了,他们都很清楚,这次跟踪诺德库兰公爵的失败,将是他们一生中永恒的污点。
      如果他们还能活着拥有后半生的话。
      华尔道夫酒店的总统套房用米黄色和酒红色装点得温柔典雅而富丽堂皇,房间的温度恰到好处,在深冬时间仍然湿润而温暖的空气紧贴皮肤,让人忍不住想打一个哈欠,蜷缩进温暖被窝,享受独自一人的浪漫午夜——这样的夜晚无关男女情爱,只是为了展开四肢,拉伸脊骨,沉溺于恍若飘浮在云端的柔软和静谧。
      可是当这个金发的希腊青年微笑着缩进厚天鹅绒沙发的时候,所有的气氛都变了。
      像窗外的寒风吹透了双层玻璃,将房间里的一切都冻结成冰凌。
      “其他人呢?”
      麦耶理塔厌烦地开口,他向后靠了靠,伸直一双长腿,懒懒地将双脚架上茶几。
      他连一句话都懒得多问。意识到这一点,伊拉斯谟•阿丝缇越加不安起来。
      他被委派负责这次行动,诺德库兰公爵进入酒店时正是他阻止其他人进入酒店而选择在附近设岗等候。如果追究起来,任务失败的责任他不可推卸。自从得知家主即将到达纽约亲自处理这件事,他整个下午都在惴惴不安,想着如果麦耶理塔责问起来,他该怎么辩白。
      可是麦耶理塔连一个字都没有问。
      伊拉斯谟不得不去想:他已经知道了么?是谁告诉他的?
      他偷眼看自己身边的同伴,每一个人都毫无表情,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边的地毯,没有人与他目光对视,也没有人敢抬头多看麦耶理塔一眼。应该是他们中的某个人。伊拉斯谟想,麦耶理塔是个多疑而可怕的人,他完全有可能在队伍中安插自己的密探,监视每个人。
      想到这里,他几乎发起抖来。
      麦耶理塔不耐烦地弹了弹手指,“伊拉斯谟,海德拉去哪里了?”
      他一句话让伊拉斯谟连忙收敛心神。“海德拉卡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他说有自己的任务,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和我们取得联系。”他低声解释,几乎能够感觉到自己满额的汗珠。
      果然,麦耶理塔哼了一声,“简单的说,就是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伊拉斯谟只得低下头回答:“是。”
      他察觉到昆图斯的视线始终紧紧盯着他的脸,又把头低下去一点,让他没法看到自己的表情。坦白说,伊拉斯谟丝毫不想为十三岁的海德拉卡•阿丝缇的行为负责,固然他是侍卫首领——这个昆图斯的亲生弟弟,但每个人都知道,海德拉卡能够进入近卫队,也只是因为他是昆图斯的弟弟,而昆图斯恰好是家主麦耶理塔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否则一个那样丑怪的小男孩,有什么资格一步跨过十字学院和近卫队的选拔,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麦耶理塔挥了挥手,“都下去吧。”他吩咐,“叫人送些夜宵来,问问苏乌大人想要什么?”
      坐在一旁的中年人这才微微一笑。“有劳主上惦记,我不需要。”
      他有深褐色的短发,短到露出了鬓角些许斑白的发根,但是他的脸孔看上去却不显得苍老,一双接近黑色的紫眼斜睨着伊拉斯谟,翘起的嘴唇间露出一点锐利的齿尖,那样的神情让伊拉斯谟不寒而栗,甚至忘记去注意他身披紫色的绣花长袍,和垂在肩头的白色饰带。
      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却以一种极舒适自如的姿势偎靠在软垫之中。
      “既然时间紧迫,我们就开始吧?”
      麦耶理塔点点头,让近侍全部退下,只留了昆图斯一人守在一旁。苏乌•阿丝缇挑起眉梢看了看他,昆图斯不为所动地对他欠身行礼。早在昆图斯还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在麦耶理塔的策动下被调入当时芮•阿丝缇的近侍队伍中的时候两个人就见过面。
      苏乌记得当时自己还跟芮谈论过,任由麦耶理塔在四司和石所,甚至在芮自己的侍从中安插耳目是不是个错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竟然已经开始提防养育他的长辈——在家族中,芮对于麦耶理塔来说是唯一一个有权力且乐意支持他继承家主之位的人,而他开始掌握权力时首先做的,就是将自己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调到芮的身边,其目的不言而明。
      芮那时病况已经日渐沉重,常常整夜高烧不退,那一天苏乌去见他时,他方才从昏睡中醒来,就枕在靠垫里翻阅文件,脸孔在满头金发映衬下格外惨白。他听完苏乌的担忧,只是轻轻一笑,对满脸不高兴的罚司代理主事眨了眨眼,“你以为昆图斯就是他的眼线?”
      苏乌一怔,随即恍然,昆图斯和麦耶理塔关系亲近并不是什么秘密,即使麦耶理塔被芮•阿丝缇收养之后,两个人也总是凑在一起,家族中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这样明目张胆的监视自然不会有什么效果。那么昆图斯的加入,多半只是个幌子。“他的眼线是哪个?”
      芮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要我去查么?”
      “不必了,”芮疲倦地叹了口气,“我想看看他到底能做出什么。”
      苏乌还不死心,“但……”
      芮用一个手势打断了他,“他来害我,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他们的讨论到此为止,直到四年之后,芮当着他的面把麦耶理塔叫进房间,暗示他应该迅速行动,控制家族、剪除隐患,为继承家主之位做好准备。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夜,苏乌站在窗边,看着低声交谈的两个金发的男人,一个已经病入膏肓,但那张漂亮的脸孔却仍然光洁得看不出年纪,似乎病魔最终选择留给他一点尊严,使他不至于变得让人可怜;而另一个,年轻活泼,精力充沛,他们看起来有相似的眉型和鼻骨,就好像镜中的一对倒影。
      倒映着紫菀家的过去和未来。
      他们交谈之后,苏乌与麦耶理塔一同离开房间,那时只有二十一岁的麦耶理塔站在石所门前的台阶上,抬起头看了苏乌一阵,“你觉得我做得很过分吧?”他问得十分认真。
      苏乌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觉得自己很过分么?”
      “这倒不,”男孩笑了笑,“如果我不这么做,也许老师会觉得更失望。”
      他扬长而去。次日清晨苏乌得到通知:芮•阿丝缇当晚便陷入昏迷,医生们对他的状况无能为力。通知他的人正是昆图斯•阿丝缇,黑发的年轻人在他面前似笑非笑。
      从那一刻起,就是他们的时代了。
      苏乌打量着麦耶理塔的侧脸,他其实并不真的和芮•阿丝缇十分相像,他们的眼睛和嘴唇都截然不同,脸型也不尽相似,但每个紫菀家人都很难摆脱那种幻觉,当麦耶理塔紫玉色的眼眸炯炯地看过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芮•阿丝缇紫石南一样的瞳孔。
      那种相似是埋藏在骨髓中的暗影,是灵魂中彼此相契合的片段。
      他忍不住微笑了。
      麦耶理塔对他的笑容挑了挑眉梢,“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这不会是个骗局么?”
      麦耶理塔耸耸肩,“关于什么的骗局呢?”
      苏乌眯起眼睛,愉快地压低声音,“关于刺杀紫菀家主人的骗局。”
      房间里有一霎那的寂静,恍若空气都凝结成冰。
      麦耶理塔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清朗,如敲碎冰凌的脆响。“真是个不错的想法。您果然是最不可思议的人,就像老师说的那样。绑架诺德库兰公爵,胁迫纳雷塔法赛侯爵,而后找到我?如果真有人打算这么做我倒想和他会一会面。“他一面笑,一面对昆图斯飞了个眼色,“你真该好好学学,什么才叫真正的谋略思虑,别总把心思放在欺负你弟弟身上。”
      苏乌笑盈盈地对他颔首,“确实如此。”
      麦耶理塔被他近乎厚颜的回答噎得张口结舌,就连一向反应迅速的昆图斯都怔了一刻,才想起垂手应是。苏乌看着两人各异的脸色,险些笑出声来。他十分清楚,麦耶理塔对他的存在早已经如坐针毡,因为他曾经拥有过仅次于家主的权力和地位。他是芮•阿丝缇夺取家主之位最大的功臣,为他做过不少肮脏事,而在芮执政的末期,因为重病缠身,大部分工作都是由他和幕僚代行完成的。像他这样的身份,任何一个继任者都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难以拔除、偏偏又蜇得人时时作痛,何况麦耶理塔又是生性特别多疑且谨慎的一个人。
      可惜到目前为止,麦耶理塔仍然拿他无可奈何。
      他几乎觉得这样的关系令人陶醉了。
      “那么,请问主上,到目前为止我们究竟知道些什么?”他抱起双臂,看起来兴致盎然,“既然您决定让我亲自动手,那么总该有一些必须由我来的理由,对不对?”
      “不,还不确定。”
      麦耶理塔咧了咧嘴。有时候苏乌•阿丝缇让他感觉自己还是被芮•阿丝缇收养的小男孩,虽然每个人都猜测他将成为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但在那之前,他仍然只是家主身边的小侍从、传令官和仆佣,在忙不完的功课之外还要给家主清扫卧室,整理床铺。而在那之前,苏乌•阿丝缇就是芮最亲近的幕僚,他们常常凑在一起密谈,有时候连麦耶理塔都要被赶出房间。那样的时候,他反而会千方百计地偷听他们的谈话,猜测他们的意图。
      即使是他已经继承家业两年的现在,苏乌•阿丝缇对他仍然是一团埋在深灰中的烈火,让他不得不费尽心机去猜测。却常常会发现,自己根本还没有看透这个人。
      这个只忠诚于芮•阿丝缇的可怕男人。
      “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而公爵又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能轻信纳雷塔法赛侯爵的看法,因为他自己也说过,他和公爵不过是还有联系的远房亲戚,我敢说,他对公爵家的了解兴许还不及对咱们家知道得多。”麦耶理塔耸耸肩,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不如说说看,苏乌大人,在你看来,他在这家酒店里么?”
      “如果他不在,把纳雷塔法赛侯爵叫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他真的想结婚?”
      “如果他不想,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麦耶理塔思索了片刻,“那就要看他到底想要什么了。”他对昆图斯做了个手势,后者立刻将一叠文件送到苏乌面前。“莱夫文斯的事情,我猜你已经听说了。那件事有点奇怪。”
      苏乌接过文件夹,对麦耶理塔提起的话题状若无闻。莱夫文斯•阿丝缇叛逃而后被瑞典的诺德库兰公爵擒获并送回紫菀家的事对麦耶理塔身边的人早已经不是新闻,但对整个紫菀家而言,却仍是仅限于少数人知道得秘密。麦耶理塔从未当着苏乌的面提及这件事,苏乌自然也就假装不知道,即使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苏乌•阿丝缇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苏乌用两根手指夹住一张照片。“就是他?”画面里银发碧眼的诺德库兰公爵面对着镜头,目光却落在画面外的某样东西上。站在邮筒旁边的他高大魁梧,那种身材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男人,他对我们一无所求,即使莱夫文斯在他手上。”
      紫菀家主挤出一丝笑容,用食指关节抵住削尖的下颌,“我很好奇,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伸长手臂在文件夹中翻找了一阵,找到另一张照片:“这是他离开巴黎那天的下午。”
      照片上的诺德库兰公爵正搀扶着一个提了大包小包的金发女子,从画面的角度只能看到公爵的背影,和女人漂亮的长发和一副墨镜——即使脸孔被遮住了一部分,这个女子的美艳也足以让人赞叹,她丰润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正在说着什么,相机将她的神情定格成一个微妙的似笑非笑。满地散落的物品似乎暗示着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一次不经意的碰撞,大概下一个镜头就会是两个人弯下腰各自拾取自己的物品,再互相微笑着道歉和道别。
      “然后……”麦耶理塔手指一滑,将另一张照片推到苏乌眼前,“这个女人。”
      这一次照片中的男女换上了冬装,但一眼就可以看出诺德库兰公爵银色的短发和墨绿色双眼,和他臂弯中女伴金色的长发。女人有完美性感的嘴唇,仍然是一个似笑非笑般的口型。
      她已经摘下了墨镜,但很容易辨别,两张照片中的同一个女人。
      “克丽斯汀•海登。据说是这个女人的名字。”
      苏乌一笑,“好个据说。”
      麦耶理塔挑起眉梢,“怎么说?”
      “您说得对,我们还不能确定什么。” 苏乌直起腰,习惯性地掸了掸袍裾,“只不过,如果这位公爵阁下真的一切正常,为什么不带着女人回到自己的祖国再举办婚礼呢?”
      麦耶理塔微微眯起眼,“只是这样?”
      苏乌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这座大楼里,真是充满了腐臭的气味呢。”
      他对着富丽堂皇的房间皱了皱眉,窗外的灯光恍若流火,绵延成一片透明虚无的城市之海,这是从利卡维托斯山上看不到的场景,人们拼命挣扎,想要在这片光海里求一线的生机。
      这样的城市真是既残酷,又令人着迷,就像这浮现在空气中的微弱气味一样。
      苏乌•阿丝缇将身子向后一靠,对站在旁边的黑发年轻人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不过,我倒想问一问,昆图斯•阿丝缇,你真的不知道公爵阁下现在在哪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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