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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练舞场]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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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自小在孤儿院长大,凭自己的努力拿全额奖学金考到了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大学。
阿兰和嘉丽首度注意到彼此的存在是在学校组织的一次野外郊游活动中。那时阿兰看到的是反戴鸭舌帽仿佛男孩一般野的嘉丽摇摇晃晃地站在独木舟上挥舞着竹竿,阿兰和其他的同学一起聚拢岸边惊恐万分地叫嘉丽快住手,快下来!
然而嘉丽哈哈大笑,幸灾乐祸地,在心底嘲笑同学们一面孔担心过度的蠢相。
之后嘉丽因为兴奋过头(也许是报应)而不留神跌入河里,阿兰没有多想,他是同学中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其实阿兰抓到嘉丽后,两人扑棱了一会站起来,发现水深不过刚刚没到腰的程度。
乡间十一月的溪水如刀片般割着皮肤,但比溪水更割人心的是当他们站起来后,阿兰没有说好冷好冷,我们快上岸吧,而是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嘉丽的胸脯看了很久很久,才滞重地,怀疑地,不可思议地对着她清晰吐出了四个字:
“你是女人?”
反问句。
这句话在嘉丽的女性自尊上留下了一个鲜活的脚印,也让嘉丽对阿兰留下了深刻(仇恨)的印象。
这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开始交恶。没有救嘉丽前,阿兰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同学而已,救了嘉丽之后,阿兰成了她的一整年上学的动力。是为了报复他。
触怒嘉丽的理由或许是因为那句反问“你是女人”,但嘉丽不愿承认自己那么小气,也不愿承认自己小时候的确缺乏女人气质。
而阿兰则不怕死地无数次在同学面前说嘉丽就像个小流氓,即使知道本校的校长就是嘉丽的父亲,他也不改初衷。阿兰毫不客气地对嘉丽说,凭你的成绩,能进本校根本就是开后门。
在各种流言诋毁争争吵吵中渡过的大学第一学期里,嘉丽发誓一定要让阿兰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再整死他。但过去很多很多时间,无论嘉丽是谄媚讨好或者妖艳勾引,她得到的依然只是阿兰的视若无睹和一声冷哼。
大一暑假的某天中午,阿兰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回宿舍,此时大学里空空荡荡的,同学们都卷铺盖回家吹空调去了,只有阿兰这样无处可去的才坚持在宿舍里闷桑拿,喂蚊子。
阿兰在食堂边上一条僻静的巷子里突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树荫缝隙中露出的衣衫轮廓告诉阿兰这个哭泣的人就是嘉丽,他本该厌恶地走开,或者幸灾乐祸地嘲弄她几句。但那一刻,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情绪,阿兰他竟没有向往常一样不屑一顾。
事后想起来阿兰觉得可能是因为白炙灼目的阳光使他失去了一贯优良的控制能力。在昏头昏脑的太阳光线下,阿兰昏头昏脑地站在了嘉丽面前,看到少女抬起手臂擦眼泪,雪白一节沾了泪珠的藕臂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根本不晓得下一秒钟自己会抱住她。
两个人在烈日的矮树丛里拥抱,衣衫汗湿,浑身散发膻气,而蚊子就在耳边绕来绕去。
跟着嘉丽拉着阿兰的手回家,在她明亮而纤尘不染的闺房里向这个嘴巴很硬成绩很优秀的瘦男人贡献出了她的第一次。
事情结束后两个人躺在床上吹空调,盖着一条被子,粉红色落地窗帘有气无力地荡着。嘉丽在阿兰的目光中双颊微微泛红。她不停地不停地说着有关于她的事情,也不管身边的男人有没有听,又听进去了多少。说到最后嘉丽停下来,咂咂嘴巴,情意绵绵的睃视一番房间说:
“连这里也马上不能住了。”
“为什么?”
嘉丽吃不小一惊,她看着阿兰好像看着一个外星人:“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嘉丽干脆尖叫起来:“天啊,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你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阿兰用迷茫的眼神报以回答。
接下来嘉丽跳了起来,她穿上衣服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一口气把父亲因为贪污被撤去校长职位,家庭财产也要查封的事情来龙去脉飞速讲了一遍。她说起她没有母亲,如今父亲也要入狱,身边无依无靠时,便伤心的放声大哭起来。
阿兰从床上支起身体,始终默默地看着嘉丽仿佛独角戏一般的演说,最后听到嘉丽讲自己“无依无靠”,这时阿兰给了嘉丽一个可以说是同病相怜的温柔注视,他讲:
“不要紧的,我也是孤儿,无父无母其实一点也不可怕。你看我虽然从来没有人照顾,还不是能和你上同一间大学。”
“我还是怕。”
“不怕,有我在,以后你跟我一样都是‘无依无靠’的人,那么你依靠我,我依靠你,就可以了。”
阿兰说这个话时的表情可能是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顶天立地,掷地有声。嘉丽看着阿兰好像是看着另一个父亲,她爬过去,把头靠在他膝盖上流泪,感觉到他的手一下一下穿过自己的头发。
那时她心里,静的不像话。
像外面阳光无论多暴烈,落在这间封闭的屋子里,也不过是令窗帘缓缓飘一下而已。
之后嘉丽的父亲正式进了监狱,刑期十五年,所有财产被没收,这个家庭唯一的收获是当日晨报豆腐干大小的一块报道。嘉丽的父亲曾经是许多学生心目中的偶像,如今在监狱里重复过着毫无自尊的每一天,他和一群抢劫犯□□犯在一起糊纸盒子,散步,吃饭,做早操,刷马桶,看晚间7点钟国家电视新闻,没人知道他脑子里有什么想法。嘉丽很少去看他,去了也是两人相对无言,对嘉丽来说坐在铁窗那头的男人已经不是父亲了,父亲是伟岸的光芒四射的,而面前的男人精神萎靡,佝偻起背脊仿佛害怕随时有人要揍他。
嘉丽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这个男人吞了一把刀片自杀,事后医生把刀片给嘉丽看过,7公分长,4公分宽,他吞下去的时候食管就已经割破了,但是这个男人居然能忍到下午做工还不喊痛。
嘉丽父亲倒下去的时候是很安静的,大家认真糊着纸盒子,当椅子和地板发出清脆撞击声后才让安静的人们放下浆糊刷子,把目光投向他,狱警走过去先踢了他一脚,跟着使劲吹起了口哨。
父亲死的仓促,连墓地也没有,嘉丽开始并不愿去殡仪馆去把父亲的骨灰领回来,她和阿兰毕业后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乖张的房东太太长了七八只眼睛,如果知道家里放了这样一个阴森森的玩意,保不定会赶他们出去。
最后还是阿兰用他身上仅剩的几千块,在离这个浮华都市很远很偏僻的小地方给嘉丽父亲置办了一格小小壁葬。没有钱了,于是只买了一张火车票,让嘉丽一个人把父亲的骨灰盒送到那个遥远的西北城市安置。火车开了20多个小时,无数的稻田在嘉丽眼中往后飞逝。
嘉丽父亲最后的栖息地就是一格和骨灰盒大小相等的抽屉,这个室内的墓园乍一看就像是放了无数排八宝格的大药房。嘉丽把父亲的骨灰盒插进抽屉空档里放好,左右看了一下,整整齐齐的骨灰盒们一直排到了天花板上,向外的一面无一例外都贴了一张小小黑白相片。
一枚小小的照片和一个四方的盒子,那就是嘉丽父亲的最后归宿。
嘉丽对父亲说:爸爸,这里好小啊,你住的惯吗?
她又对父亲说:要和邻居们好好相处,不要吵架啊。
她最后从包里拿了两个青团和桃子放在搁板上,守园人一直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
陵园到汽车站大概有三十分钟的路,嘉丽没有舍得叫车,她走着走着,乡间小路一直有鸟儿的断续啾啁作陪,狗尾巴草长得高过腰,阳光晒在她后颈,她沁出薄汗。心里的平静让嘉丽觉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为何死亡没有实感?为何她感觉不到剧烈的悲伤?
她想到的只是——哦,以后再也不能跟爸爸一起吃饭了。就是这样,死亡对她来说,就是再也看不到那个人,无法看到他进食了而已。
后来嘉丽也梦到过父亲,梦境现实得不像话,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怕。醒来的时候阿兰就睡在她旁边均匀呼吸,她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看阿兰,手跟着环在了他的腰上。
阿兰和嘉丽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并不顺利。
其实是嘉丽找工作不顺利,阿兰根本没有找工作,他大四那年考研失败,毕业了后的现在正在准备着第二次考研。嘉丽希望阿兰工作,但那个男人执着地觉得学历越高将来出息也就越大,本质上,嘉丽明白阿兰是在逃避,这个男人始终拒绝长大,拒绝承担责任。
他们为了钱的事吵过几次,最后阿兰都凭着“你父亲的墓地是我买的”这句话得到完胜,那时候嘉丽的脸仿佛是被抽了一巴掌似的凄凉。事后阿兰也会道歉,他抱着抽泣的嘉丽,下巴温柔地搁在她颈边说:我会保护你,我会照顾你,我那么讲只是气急了,我被你气急了!
“被你气的”这句话就跟狗皮膏药一样,贴哪哪管用。
渐渐嘉丽也懒得跟阿兰狡辩,她出去面试,他在家里打游戏,她一身粘腻汗液回来,他干干爽爽地坐在电脑前头也不抬。
她气的发抖把一只鞋子扔在阿兰头上,阿兰嚎叫,转过身,笑嘻嘻地朝她奔来。
老婆回来啦!老婆辛苦啦!
阿兰在她脸上左右大大亲两下,嘉丽心中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她脸上还带着虚张声势的怒意,衣服都被汗黏在身体上,她一掌格开阿兰谄媚讨好的脸说:去去去!
而阿兰捉着她缺少蛋白质的腰就像捉着一只门把手,他带着坏笑,轻轻一压就把她夹在一个动弹不得的境地,一点点挑逗又是一点点抵触••••••
这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城里的正经人都在忙着赚钱或者忙着读书,而他们小公寓的窗帘轻轻一抖,造就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之地。
跟着现实就像一个倒扣过来的箱子,里面所有的陈年破布和樟脑丸子和虫尸虫卵一气劈头盖脑砸向他们,嘉丽坐在破烂中间,身边的男人看起来比她还要糟糕,那一瞬间她完全地被吓傻了。
第一次两个人身边所有的钱加起来只剩一块两毛,第一次因为欠租被房东赶出去,又第一次为有了笔小小存款而幸喜若狂。
反正生活听起来都是钱钱钱钱钱。
那时嘉丽在一家宾馆终于找到一份前台小姐的空缺。同伴的姑娘有好些个,但她总是第一个到,赶在所有人之前化妆。她常担心有人会突然闯进来,便会笑她全部的化妆品只有一根美宝莲唇膏。
年轻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时,总会有意无意地相互暗示吃过哪些好吃的东西,皮包是从哪个国家带回来的,纵然看着客人把些零碎小钱塞进嘉丽手里的目光有些微酸,事后还是能从嘴里吐出些干净利落的话,什么客人的小费我从来都不会要的••••••她们每次说的时候每次都微微仰起下巴,嘉丽便捏着几个硬币,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再也不愿在员工休息室里化妆了,她还是第一个到,揣着她的小镜子躲进厕所,可她心里仍然觉得有人在偷看,在议论,在窃窃私语,她觉得她们看着她的目光意义深长。
当嘉丽在厕所里躲躲闪闪了一年,阿兰在家里游戏打了一年,某一天晚上,他高兴地宣布了他考上了研究生的消息。
嘉丽原本以为天天在家里打游戏的阿兰迟早会屈服于现实出去工作,谁知道大学还是温柔地给了这个男人继续逃下去的借口。
那一个夜晚月光柔和纤丽,阿兰在窗边拥抱着她,下巴抵在她额头上,他们贴着蹩脚的家具缓缓舞动,凉爽的夜风吹起窗帘,天上一轮明月时隐时现,嘉丽抬起头来,凝视着阿兰的眼睛,他眼里的月光像河水一样闪闪发亮。
这时阿兰托起她的手轻轻一吻,对着天上的皎月,夜里的熏风,以及挂满了树梢的柔情月光,用仿若男播音员那样迷人的嗓音说:
“我感激你的支持,没有你,我是不能考上研究生的。”
阿兰的声音在月光的浸染下如同波纹般一圈一圈荡漾开来,在嘉丽的脑海里一望无垠地驰骋着。嘉丽的手贴在男人的背上安静得像是贴着一堵墙,她的眼睛或许闪了一下,她的喉咙或许也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咕哝,但是,阿兰无所谓地笑了笑,拉过她的身体倒在了床上。
这天夜里嘉丽没有享受到月光的柔情蜜意,她在梦中惊讶地看到五年后的自己,一次一次像老鼠一样闪进厕所虚掩的门板,美宝莲唇膏见底了还努力想从边边角角里抠一点出来。而阿兰丰满的笑容在她的头顶铺张扬厉地膨胀开来,像吹一只洋泡泡那么轻松。
她最终发现,这个现实的世界,她无能得不想欠任何人的情,也不想被任何人欠情。
阿兰刚刚听到嘉丽说“分手吧”时有些神志不清,当他的意识慢慢清醒过来后,他的目光依次掠过很多情绪,最后定格在仇恨上。
“你连再多几年都不肯等我。”
“我从二十岁开始等你,今年我二十五了,我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你再从头活一遍。”
他抓着她的胳膊:“但你还是喜欢我啊,对不对?”
“对。”
“那么为什么要分开?”
“但我实在——实在——不想再负担你了••••••”嘉丽无奈地望着他,拉掉他的手,“我会死的阿兰,我会死的,我的生活只是围绕着你,我看着你读书,一级一级考上去,你读英语,法语,德语,日语,现在还想读俄语,我很欣赏你的好学,但是阿兰,我们没有那么多资本去风雅•••••你不晓得我有多累,将来还有出国的学费和生活费,阿兰,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不想到了三十几岁还••••••”
“所以问题还是钱。”
“是的,钱。你最轻视的钱,但是维持你生活的一切的都是这些你看不起的小纸片,你的吃食,甚至你的排泄物都要靠他们运送,没有钱,我们连死都没有资格。阿兰,童年结束了。”
他呆呆看着她,喉结起伏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他最终只是让眼泪掉下来,让下巴抬高: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不对,阿兰,是你根本不晓得我有多爱你。”
嘉丽走过去,抱住他硬直的身体,他们轻轻的拥抱了一会,然后她先放开手,站后几步,拿手拨着他浓密的头发。
他的额角是雪白的,他的眼睛是干净的,她想。
之后她径直转身取了大衣,拉开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