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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生 ...

  •   安贞惠把一盆浮着菜叶儿和油星儿的脏水泼出门外,一抬头就看见了江城灰暗的天色。她只愣了一秒,一手麻利的将额发抿向耳后,盆已经换到左手,右手已然捷迅的擦净了红底儿脱漆的桌面儿。
      她向屋内走去。
      屋子何如说是一间屋子,倒不如说是一处窝棚。四面砖石水泥墙,里外已经不辨颜色,透过那些还没完全撕去的淋病梅毒广告字,依稀还能猜出那墙大抵原是白色的。房顶是一半儿水泥瓦一半儿瓦楞板子拼合的“合作货”。要是它们哪天不合作了,不消想那会是什么光景。
      屋中一横两半儿,外间是用于谋生的烟火灶头,里间自然是晚上睡觉的所在。两厢却没有任何的遮挡,只是任凭着一个失了门的门框杵在那里,可以明目张胆的对望。
      安贞惠从灶瓮里端出一碗面,又从塑料桶里拣出了一双筷子,端去给屋里的那人。
      那人,那人说到底才是安贞惠这几日来夜不安枕的根源,饶是说奇遇,也太荒唐了些。

      此刻,安贞惠就就坐在那人的对面,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在扒着一碗缺盐少料的阳春面。那人叫做阮秀瑚,是她的“姊妹”“尕伙”“伴当”,或老一点儿说叫做“同梳”,新潮一点儿讲叫做“拉拉伴侣”“同性爱人”。
      小半个月,自打小半个月前到如今如是……安贞惠看着眼前人,不免又皱起眉头,想到了那个雨夜。
      那天晚上是周五,傍晚的时候起了雨,正是要双休,建筑工地的民工们也早早散去,稀稀拉拉的,一早都买了饭躲回到临时屋里。安贞惠打扫完零星的食客,暗叹了一声晦气,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麻利的收拾好碗筷。
      她要趁着天早,去一趟人民医院。
      她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就叫这孩子给跟上了。这孩子穿一身白衣,里里外外让雨给打的湿透透的,也看不出什么款式,倒像是晨练的老太太们穿的练功服。安贞惠原就不想管她,她心里揣着医生高眉冷眼送她的那两句话,更是没有心思管她。
      她就一路尾随着安贞惠,随着她上了5路公共汽车,又随她穿过了乔家巷口,直到这污水四流的兴安开发区来。
      临进屋前安贞惠沉不住气了,她回头叉腰瞪着那孩子。小女孩十六七岁年纪,头发盖着脸,也看不灵清模样儿。安贞惠忽然狐疑的看了看天,好在天也没有全黑,也不至于是见了鬼。
      她就举着伞上前去,“喂!”一手拨开那女孩子的头发,“你倒是穷跟着我做什么?”
      女孩子没说话,看着她的眼神儿倒是全然都不对了,那一对儿水盈盈的眼珠子就像是被雨水泡的,或者说这瓢泼的大雨就是为这女孩子的泪下的,安贞惠是一瞬间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触恸和冤屈,一种涤经过日月风雨长年捶打,才积攒的厚谊。
      不知因何而来,偏向她流去,委实令她钝痛。
      从没有读过书的安贞惠心中突然好似就有了无数流动着的文字,难言之情,溢于言表。
      雨一直下着,天地间仿佛就只有她们两个人了,好像她们就一直这么对站着,不知道站了几辈子。
      至于后来的事儿,就更是匪夷所思的狠了。安贞惠请秀瑚进了屋,给她热了一碗灶上剩的粥,秀瑚对着那碗粥看了又看,似乎并不饥馑。大半晌,好歹是吃了,吃了饭,就发生了那事儿。

      这一切,对于安贞惠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她不年轻了。三十郎当岁,将近四十,没钱、没家、没有亲人。容貌,更是免谈。虽然她曾经美丽过,现在不过也是满面风霜,皱纹早生,每日接触着尘世烟火,有油头而无粉面,皮肤早已松弛不复白皙,下垂的胸脯,难再展颐的嘴脸。就凭这些,她凭什么叫秀瑚看上?
      可是就凭这些,难道她就可以同阮秀瑚心安理得的摸摸索索的过日子?
      安贞惠自是有着百般的纠结,忽然想到了包里的那封诊书,也就冷笑了一声,释然了。
      她觉得,生活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从来不是怎么过,而只是过得,得过下去。
      她出神儿的时候,秀瑚已经吃完了。她经过她身边,不刻外间就传来了洗碗的水声。
      “唉!”安贞惠疲累的叹息一声,整个人扑在了床上。
      “累了?”背后是秀瑚的声音,她转过脸,秀瑚那漂亮的不像话的脸蛋儿朝她一笑,一个小鸡啄米的吻就落了下来。
      “别……外面有人。”她紧张的推拒。
      秀瑚不依,更近一步,“不过是人。”
      是啊,不过是人。
      安贞惠笑得放肆,秀瑚的一双手也在安贞惠的身上不安分起来。

      事毕。
      月光入室,伴着微弱的喘息。
      安贞惠不合时宜的开了口,“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哼!”阮秀瑚拽了拽被子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沉默。
      安贞惠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要成了精,任是她心里怎么按捺,它又是擅自搬弄开唇舌,硬挤出话来:“这日子还是要过的。再说那老板也没说什么出格儿的,他就是想请你去吃个饭……”
      “吃个饭?吃个饭之后干什么!”秀瑚揭被而起,屋里没有灯,水银般的月色泄在她青春美好的胴体上,简直叫安贞惠目眩。
      她心里也并不平静,但是她也不知道那不停的在胸中鼓噪着的究竟是些什么。只是随着时间一寸一寸消磨去,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就越是不像她心里的话。娓娓的背道驰去,更无从解释。
      而此时的阮秀瑚,浑身已然冷透了。
      她想,她想了很多……终归只是笑笑,并没有多说。
      “睡了。”她说。
      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她听见安贞惠又叹息了一声,也憩下了。她同时也听见了这一世,窗外六月天的蛩鸣,叽叽喳喳,如同上一世,没有什么不同;她能够嗅到雨潮未曾散去的腥味和屋里飘荡的油烟;她亦能感受到手下棉絮儿在薄被里的柔软;她想,她若是此刻探出窗去,她便能看到古时的月色,照着她现而今残缺的梦。
      她想了很久……想到宁愿睡去。

      “咚咚、咚咚”的捣蒜声惊醒了安贞惠的入定。
      她放下蒜杵,无意识的把沾满面粉的双手在围裙上来回抹,忽又意识过来,低头慢慢聚拢失焦的双目。她看见两滴血点儿掉落在砧板上,一只顺着石臼的边缘消失在蒜泥里,一只惶惶然坠落扑入了面粉中,又洇没不见了。
      仿佛是刚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她才一只手捂了鼻子,再去寻宣纸和抹布。
      安贞惠诸事收拾落听,只感觉一阵头昏目眩,她便一屁股坐在面摊儿门口儿的凳子上,才想起来秀瑚不在家,幸好秀瑚不在家。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她一只手掩住扭曲的脸孔,痛苦憋气的吭哧出了声儿,额上都绷出了青筋。
      无人过问,身前身后也只有轻风。
      她独自颤抖了好一会子,才长放出一口气,又深按住双目。好一会儿,又好歹收住了脸上的云雨。

      车声隆隆。
      他西装明媚,满面春风,一来就往地上蹲着的安贞惠手里塞了一桶外国进口的糖果,一手拍着贞惠的肩膀说,“嗳,你还好吗?”
      安贞惠皱眉扁嘴的瞧他一眼,愣是气哼出了声儿,倒是笑了。她毫不客气的掘开盖子,三下五除二的剥开了一粒糖果填进口中,法国进口的玻璃糖,竟是酸辣滋味,却并不可恶。
      他也并不可恶。安贞惠想。
      她了解的闫费生是个对工人不错的老板,民工们如是说。
      所以当他在自己面摊儿周遭儿徘徊了三五日,终于向她启齿了他的绯色心思之后,安贞惠并没有立时舀起锅里正冒着泡儿的沸水去浇他。那一刻,她大概是出于一种对世情的麻木,兼之对自己的绝望,反而更愿意去相信。相信他实非一个贪慕色相的登徒浪子,而是真真正正的对秀瑚有意,由而再衍生出一段痴缠的恋爱来。
      这样她能更放心些罢。

      “好不好吃?”他深看了贞惠一眼,抄起手,在面店里四处转了一圈,于是大咧咧的择处坐下,又突然回头道:“给我来碗面!加两个蛋!”
      这个时候不是饭点儿,除了闫费生再也没有另一个客人,何况他也不是来做客的。安贞惠有点儿不乐意,“你一个大老板,干什么来我们这种小门面吃。她也不在家,你快走吧。”
      “你跟她说了吗?”他投过热忱的视线。
      安贞惠:“说了。”
      闫费生:“那来碗面。”
      安贞惠无法,起身去给他做面。
      当一碗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放在闫费生的眼前的时候,秀瑚回来了。
      秀瑚挎着装满了蔬菜的帆布包,几缕碎发贴在她微汗的颊额上,光滑的皮肤自有着青春的朝气,一水儿杏眼正瞅住贞惠,欲展颐露出个笑脸。谁想,一转眼竟是看见了闫费生。
      安贞惠还给他做面。
      她竟然还给他做面!
      阮秀瑚的火气顿时就从脚底烧到了头发上,她怒气冲冲的把包往桌上一摔,恨不得把地跺穿一般的奔回了屋内。
      两人四目相对,闫费生陪着笑露出了一张窘脸,“我真的就只想请她吃个饭……”
      “滚吧你。”安贞惠小声嘀咕了一句,便匆忙跟进屋里。

      屋里的光景似酝酿着暗潮。
      阮秀瑚朝着窗户,索性跟进来的贞惠只看到她一个被白光勾勒的侧影。
      阮秀瑚:“非要去么?”
      “不去也行……”安贞惠支吾道:“不过他说只是想跟你吃个饭,没别的……”
      阮秀瑚冷笑。
      “就这一次。”她吸气,声音似在哭。
      她想起,久远的过去,她仍然对安贞惠没有办法,她一次次答应她,又妥协。她已然曾见识过,人间这万般辗转痴情的厉害。
      她正转过身来,盯住安贞惠。安贞惠也看着她。她被秀瑚看得发毛,但秀瑚目光炯炯的,看过来的眼神生透着凉意。
      安贞惠想,秀瑚可能真生气了。不过,生气就生气吧。要是有朝一日,只有秀瑚一个人了,要叫她怎么办呢?
      她还那么小,她的身世还那么可怜。

      秀瑚背了挎包,头也不回的从安贞惠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风。
      贞惠静静的站在原地,直到她听见了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终于,她缓缓的舒出一口气。接着就狂暴的咳嗽起来,咳得她四肢乱颤,涕泪横流。
      然后,她就像刚才在外间一样,熟练的抓来宣纸,抹去了人中和手上的黑血。一系列的动作纯熟又安静,像是了然在胸的接受了一切。
      事妥。
      安贞惠沿着床,慢慢地、慢慢地倒下去。她觉得很累、很累;她觉得,她兴许就是这几天了。
      无意识中,清泪过嗓。她突然笑了出来,仿佛是发现了什么趣事。
      暮色如魇,屋里静得诡奇。仔细,便能清晰的听见安贞惠的自语声:“这三十年来,泪都活得学会往内里流了,活着还是梦里,啥啥分不清……”
      之后,安贞惠便堕入了无穷无尽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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