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常怅》不知是谁

1、一

　　有时候，我说的话让朋友很不舒服，因为他们总觉得我在用一种他们所不懂的语言说话，我说的话并不是猥亵或是故意卖弄，只是他们觉得那些话太缺乏含义了。为了不让常小川也有这种感觉，我几乎不和他说话。

　　——题记

　　常小川，是我所喜欢的一个男孩子，他的两道眉毛纠结在一起，似乎随时在和人生着气，眼神永远是不耐烦，好像在说你不觉得你在浪费我的时间吗？这种眼神让人话说到一半也只好悻悻地咽回去，不再自取其辱。于是数不胜数的人骂他不是东西，“操你妈常小川你丫算个鸟，狂你妈什么狂！”
　　可是常小川很能打架，又不怕死，他敢一对十地和人打群架，眉头都不皱一下，当然这些都是我听到的传言，真正的情况谁也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后常小川左臂打了两个月石膏，而那十个人对这件事绝口不提，眼神躲躲闪闪，有人问及就顾左右而言其他，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们一个个都很害怕。因为他们避免谈到和常小川有关的一切，避免看他，连他的名字也成了他们的忌讳，他们把“平常的事”说成“没事”，把“小”说成“点儿”，把“川”说成“河”，总之，“常小川”和一切念常，小，川的字都变成了别的字，变成了一种暗语，一种心照不宣的难堪。我对这一切很感兴趣，可是我也不能公开地念常小川的名字，因为如果我这么做了，所有人都把我像怪物一样看，我不喜欢被别人看成一个怪物，不管我是否是一个怪物。
　　我长久地注视着常小川，他坐在教室里的角落，于是我的眼睛总是往后瞄，结果脖子差点转不过来，他走路走在我前面，我就跟踪他直到我不得不停下来为止，因为他总是走进厕所，我几乎怀疑，常小川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公共厕所这一个归宿，还有一次常小川走在我后面，我就故意慢慢地走，希望他超过我，可以让我方便地跟踪，可是他也走得很慢，不让我被他超过，于是我就走得更加地慢，可是他竟也随之放慢脚步，最后，我们两个人就不得不站在原地，因为实在没法慢了。我只好转过身，和常小川大眼瞪小眼，他就不知说句什么转身走了。我就很高兴，因为我可以跟踪他，我赢了。后来常小川跟我说他以为不久就可以甩掉我这个尾巴，谁知道我一跟就是好几年，他没有办法，只好投降——当然这是后话了，可是这时候，我也已经失去了跟踪他的兴趣了。
　　我很想讲讲我和常小川玩的游戏，我们当时互不了解，但他对我不怀什么好感，常小川说他最讨厌从早上到晚上总是看到同一个人——我总是跟踪他，不就是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吗？我知道他的想法以后就说：“原来我是这么贱，常小川，你他妈的！”可是当时我不知道他是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就以跟踪他为乐。他骑车，我也骑车；他骑得飞快，我也骑得飞快；他飞快地骑了一路，我骑不动了，常小川正在心里得意的时候，我坐在出租车里向他微微一笑，常小川立刻就不行了，虽然还是拼了命地骑，可是汗都下来了，我看了简直得意坏了。有一次常小川戴了墨镜和口罩，拎着包沿着墙匆匆地走，还不时地回头找我，结果他后来收到了我给他照的一张相片，把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拍得很有味道。常小川几乎气疯掉，他发现我的手段又升级了——我不光是跟踪，还开始偷拍。我想，我当时一定给常小川带来了很大的困扰，那个时期他对化妆品空前地感兴趣，他要是能做整容手术他也就一定会去做了，只可惜他没这个条件。他也未必没想过要把我打死，可是不论怎么说我总是个女孩子，他不能下手，况且我们几乎不认识——和一个陌生人有这么多关联，在常小川看来是极不正常的——可见他受正统思想的毒害还是很深的，尽管他表现得如此玩世不恭，但在骨髓里他还是个学院派，兼有穷酸文人的自恋和落魄贵族的骄傲，而且看不起女人。被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孩儿跟踪，常小川觉得自己的隐私一点也没有了，而他又是一个那么在意隐私的人，所以他恨得我要死，恨我又拿我没办法，常小川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配活着。
　　我在那一年里苦练照相技术，偷拍了常小川很多奇形怪状的照片，上文的那张就是其中的精品，后来常小川看过了我给他拍的大部分照片，他很奇怪我如何能把每一张都拍得如此怪模怪样：有一张是他咧大了嘴露出上下两排十六颗牙齿，很少有人能露出这么多的，而且这张是正面的，他很奇怪我是怎么偷拍的；还有一张是他靠在公厕门口的墙上，旁边是个大大的女字；最可笑的一张是常小川抱着个硕大无比的史努比，旁边站着个长头发的姑娘。而这张照片成了常小川在我这里一生的笑柄。

　　那个长头发的姑娘是个美丽的女孩儿，虽然我不想说但是我也得必须承认她还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你要知道一个女孩儿既漂亮又聪明是多么的不容易。而这个既漂亮又聪明的姑娘也做过一些很蠢的事——比如送给常小川那个史努比就是其中比较蠢的一件。
　　长发姑娘也姓常，这没什么大不了；她的名字里也带着个“小”字，这也不算什么；可是她的名字也叫常小川，这虽然巧但还能接受，但他们的父母的名字居然也是一模一样的——这就让人很受不了了。
　　虽然我很喜欢常小川这个名字，但为了分辨起来方便，我简称她为小川。小川被太多太多的人喜欢，所以她就喜欢上了第一个不喜欢她的人——也就是和她同名同姓，关系千丝万缕的常小川。小川第一次见到常小川，只是觉得他人很丑，表情又很可怕，所以对他颇感兴趣罢了，未必就把他放在眼里，可是她后来发现常小川走到哪里都有人跟踪（我），有人围观（希望能看到常小川当众出丑出个大的），有人议论（议论什么时候常小川能当众出丑出个大的），她就以为常小川是个了不起的人了。这个人既了不起又不喜欢她，和她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小川就觉得自己应该爱上他，她觉得这很有趣。其实常小川并不了不起，他只是有点古怪，而爱上一个古怪的人，我就不觉得有什么有趣——虽然我也喜欢过他。
　　于是她就开始千方百计地打听关于常小川的一切，于是她也听到到了常小川一对十打群架的传闻，于是她也查到了常小川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同名同姓，她还想查常小川的生日，后来想了想，觉得他也肯定是和自己同一天生的，结果也居然是真的。小川是个聪明的人，可是越聪明的人越容易被最浅显的假象所蒙蔽——他们同样的名字同样的生日甚至是同样的父母的名字——这一切都使小川相信他们理所当然的应该待在一起，用她的话讲这是天大的缘分，而我觉得这不过是三个巧合。其实我们和每个人能够相识都蕴含了远不止这个数的巧合，只是没这么明显。
　　小川深知自己的美貌和聪明，于是她决定让常小川也爱上自己，她想这应该不是太困难，所以在她生日的那天，她就抱着一只硕大无比的史努比出现在了常小川面前，显得可爱之极。那个史努比是她买来想要送给常小川的——她觉得如果常小川抱着它，就简直有趣死了。可是常小川只是瞪着眼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据常小川说，他是想让小川让路，可是这又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儿，他不好意思说这么直接，只希望她能知趣一点自己让开，偏偏小川就会可爱地冲他笑，一点也没有要让路的意思——他简直烦死了。
　　小川就问他：“你觉得我这个史努比好看吗？”她想如果常小川点头，她就说是自己买的送给他；如果他撇嘴，她就说是别人买来送她的，她也不喜欢，可是常小川什么表情也没有，还是后来据常小川说，他正在考虑是用小川来摆脱我，还是用我来摆脱小川，他实在是犹豫不决，因为不知道哪个粘到手上更容易甩脱。可是这样一来小川就不知该怎么表态了，她只好想算了表什么态啊，我就瞎送了得了，于是就说：“送给你。”她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既然如此常小川也没法犹豫了，看来他只能先用小川来摆脱我了，于是他勉勉强强地走过来，把眉头皱得起了十二层褶子，把史努比接了过来，当时他的心情真是遭透了，当他鬼鬼祟祟的四下找我时，我就“咔嚓”一声，把这个场面照了下来。常小川听见了这个声音心里一激灵，他觉得自己这么做仿佛有点失策，我不一定能摆脱得了，又添上个小川来纠缠他，常小川恼羞成怒，把那个硕大的史努比扛在肩膀上，赶快走了。

　　事实证明，常小川的确是失策，站在我的立场，故事中出现了一位美丽聪明的姑娘，只能更引起我的好奇心，更加变本加厉的跟踪他；站在他的立场，他又粘了一个姑娘在手上，事情只有更加麻烦。
　　那段时间常小川虽然没有一夜白头，也差不多了，骤然间成熟了不少，眼中凶光毕露，一幅要吃人的嘴脸，小川很快就知道了我的存在，她倒没把我放在心上，因为显而易见常小川不喜欢我，我对她来说一点威胁也没有，小川唯一的障碍就是常小川的冷漠。
　　其实小川也觉得奇怪，常小川长得又丑，脾气又怪，也不见得如何聪明，他怎么就敢对自己不理不睬？小川想着想着居然会笑出来，她觉得这也很有趣，我们都知道，聪明的人多少都有一点古怪。
　　那时我对常小川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我做间谍很有天分，我曾经列过一张常小川作息表，事无巨细，一清二楚。当然这也是因为常小川的作息很有规律，他的生活是由起床→发呆→上学→发呆→下学→发呆→上床→发呆→再起床组成的，这世界上他遇到的所有事都插在他发呆的空里，那么多的事就像是玉石里的瑕疵，顶多是一些点缀——他的生活实在是无聊的很，但是他就是喜欢这种生活——我破坏了他的无聊，他恨我恨得要死。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出现在常小川的面前，我只是定时把我偷拍到的照片寄给他；小川也总是在他生日的那天，买一件可笑之极的玩具送给常小川，她相信，总有一天常小川会爱上她的。
　　几年后的一天常小川还在家里想怎么摆脱我的偷拍的时候，突然电话响了，常小川走过去接了电话，还没轮到他说一声“喂”，就听到电话里一个声音大喊“常小川！”他一愣，那个声音一口气说：“你不许说话，我问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挂了，Bye！”常小川简直疯了，这时他才发现那好像是我打的电话，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也不懂我有什么意思，可是他有种预感，这种古怪的关系该结束了。只是他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才好。而他的这种想法让我得意了很久，因为我一向觉得如果有人认为不知该拿我怎么办，那也不失为一种生活方式。
　　常小川在家里想了一夜，很明显，要不就是永远视我如空气，要不就是向我妥协。他觉得自己好像想明白了点什么，他想明白的这一点是，我是多么可怕啊。我不择手段地做这些毫无疑义的事，只是因为我喜欢他，这种疯狂让他很不舒服，常小川一向以为，所谓的喜欢，必定是因为某一些优点，某一种完美，某一点打动人心的地方，而这些在我这里都说不通，我没什么原因，居然就喜欢了他。
　　他想小川还有点原因呢，小川觉得她做的这一切很有趣，她也是被某种打动她的心的东西所吸引，这种东西是他常小川的与众不同，所以小川不可怕，她的感情也只是二流的情感。常小川好像明白了，觉得自己悟性果然不差，居然领悟到了如此深刻的道理，于是他就觉得，对于我这种可怕的勇气，他是应该接受的。
　　于是常小川立刻打电话给小川，也学我的口气，直截了当地说：“以后不要挡我的路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然后他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准备接受我了。
　　可是常小川想错了，他没有明白，他没有明白用世俗的眼光看，我的行为的确古怪，可是我所喜欢的，也仅仅是这种古怪而已，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很特殊，独一无二。我不希望人的感情，永远走的是男男女女的老路，我不喜欢所有的感情的结局，我不喜欢相爱，嫉妒，热恋，争吵，分手，结婚，离婚，我只是不喜欢这一切的结局。所以，我发现常小川终于也向世俗妥协，没有毅力继续和我斗下去了，我就离开了这种生活。
　　因为既然无法拯救媚俗的情感，我就选择离开。
　　我想常小川永远也不能够明白。这也让我很得意，得意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