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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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开的晚霞
来参加葬礼的人清一色的黑色打扮，胸前别了一只小巧的白纸蜻蜓。殡仪馆大厅正中央的位置摆了一张她的黑白照，那是21岁的她，青春焕发，眉眼咪咪笑得天真又喜庆。她伸出手点了点照片中自己的酒窝，喃喃自语：“遗照选得不错，拍得真好看。”
相片是大学毕业典礼当天拍的。她换下学士服，奔出宿舍大门，他刚到女生宿舍楼下就瞧见她急匆匆的背影和甩得高高的马尾。他莞尔，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喊住她：“珊珊！”
她猛地刹住脚步，马尾辫子在空中划出飞扬的弧线。此时的光线真好，照着她脸庞皎洁无暇，眼眸盈盈润润，令人庞然心动。她回首，冲着镜头甜丝丝地露齿一笑，永远的定格。
各路亲朋好友陆续送来各式各样的祭奠花圈，作两排立于长廊。花圈上贴着两条白白的挽联，有的写‘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风几处游’；有的写‘蝶化竟成辞世梦，鹤鸣犹作步虚声’。她‘扑哧扑哧’乐。她从来不是文艺女青年，悼念的话说得这么文邹邹，也不怕她看不懂啊。
她记得高三的时候学戴望舒的《雨巷》，语文课上开小差的她被老师扔粉笔头，点名念课文。
她捧起课本朗读，直到‘彳亍’二字卡住。该死的语文课本居然没有注音，念不出老师又要被教训没有预习。她之前89分的语文试卷还是他伪造的家长签字。她一顿住，后座的他连忙救援：“chì|chù。”他压低嗓子轻声道。于是她高兴地继续：“默默蜘蛛着。”结果当然是哄堂大笑。
她在殡仪馆这头胡乱转悠，东看西看，像逛游乐园似的。而他则领着宾客入席，向来人问好，同时接受其他人无数道同情安慰的目光。他显得几分憔悴，该是最近忙着安排葬礼休息得不好。她知道的，她一直伴他左右，见他疲倦归家，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无声无声息流泪。她叹了一口气，敲敲自己的脑袋瓜，暗骂自己不懂事，赶紧灰溜溜地跟紧他身后。
这个状态，像极了他们4年前的婚礼。当时他们大学刚毕业直接领证，接着男孩子忙前忙后张罗，女生挑完婚纱就喊累不干了。就连结婚当天都是他主要应酬喝酒和长辈们交际，她只顾窜到有趣的地方凑热闹和同学们扯八卦，被他瞪一眼才提起裙摆冲过去。
葬礼正式开始。他被主持人请上台念吊唁词。等待多时的她和宾客都不免倦意连连，呵欠也连连。他西装笔挺，衬衫的领子也熨得相当平整。她翻个白眼，心道：变态的洁癖处女座！
清清嗓，确定话筒运作正常，接着深呼吸，他开口了，以平静，波澜不惊的口气。他的声音清越好听，经过扩音器在宽敞的大厅来回荡漾，醉得她的心麻麻的。啊，他从小学到大学都是校广播台的主持人，并且公器私用地在广播时段念了写给她的情诗。哇哈哈，因为没有指名道姓，其他人都以为是诗歌赏析，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各位亲友、各位来宾：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我的妻子，瞿珊珊女士。瞿姗姗女士于2011年5月26日13点抢救无效，宣告辞世，享年26岁。”
听到这里，她立马皱起眉头，扁嘴：“诶诶，你这开头一听就是百度上复制的吧！好敷衍哦。而且还女士咧，好可怕的称呼，女士你妹啦！”
他盯着演讲稿念完第一段话，便突兀地沉默下来。台下的人们以为他过于悲痛，需要舒缓，都通情达理地静静等待着。随后，麦克风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撕纸的动静。他把准备好的悼念词揉成一团，抛去身后，再度打开话筒，扫视全身观众一遍才重新开口：“哎，珊珊不过26岁，完全没什么成就可言。她从小被我惯得丁点儿事都不会，脾气任性还小家子气，朗读她那个标准模式的完美的悼念词根本是违背良心。她的缺点我倒可以罗列一箩筐。”
她猛地瞪大眼睛，气鼓鼓地指着他鼻子骂：“你个负心汉！我死了你就说实话了！你早就受不了我了吧。”她顿时悲从中来，委屈的眼泪不争气的大颗大颗从她眼眶溢出来，鼻头红红。
“大家今天坐在这里想必都是认识珊珊的人，我站在台上说一堆官方资料太可笑了。6岁念小学一年级，18岁上大学，22岁结婚，23岁进入小学当美术老师。这些数据难道就能代表我们心中的那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吗？”他微微勾动嘴角，笑容温雅，已然是成熟男人的模样，她擦擦眼泪，又擦擦花痴的口水。
“我想给大家说件事，她那么爱热闹的人我希望她走得不寂寞。”
她看到他露出陷入美好回忆的表情，期待着。他会提哪件事？相识的经过吗？他们的初遇也算甜甜偶像剧的开场呢！
那是初春的傍晚，她一个人在河堤空旷的草坪放风筝，爸爸说去买包烟，让她在原地等。爸爸已经帮她把风筝放得高高的，那只美丽的蜻蜓在广袤的天空中只剩下一抹红。她一手握着滚轴，一手收放着线，不温柔的春风猎猎得刮得人脸生疼。忽然，天空的另一端也冉冉升起一只风筝，扶摇直上。她嗤笑：“好幼稚哟还是奥特曼图案。”
奥特曼不知是不是看走了眼，把她的蜻蜓当做小怪兽，迅速逼近。结果两只风筝纠缠在一块儿，纷纷坠地。
“啊！不要！混蛋奥特曼你走开！”她着急又气愤地嚷嚷个不停，可任凭她空喊，也改变不了风筝掉下的事实。
然后两个小孩就碰头了。
“啧啧，我居然因为觉得他长得太好看，比我们年级的余静泊还要帅，就忘了要求他赔偿。”她皱鼻子哼唧。
“她13岁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出差了，我们两家熟又挨得近，妈就把珊珊托给我爸妈照顾。好死不死她来的第一晚初潮来了。她吓得大哭，又不敢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那个白痴脑袋瓜拿出文具盒的剪刀在手指狠狠划了一刀，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破手流的血。还好我妈一眼看出来，赶紧帮忙处理。”他边讲边捂着嘴，嘴角抽搐不止。
哇里咧！这是什么！哪有在葬礼上讲糗事的？！我的形象啊！天呐！她抱头跪地，犹如五雷轰顶。
“不都说傻人有傻福吗？她是例外吧。上帝对她太不公平。”
珊珊转身看见自己的母亲倚在父亲的肩上颤抖着哭泣，他的父亲红着眼眶，拍着母亲的手安慰。
他的语调渐渐低沉：“珊珊出事之后，我每天每天都在问为什么。她那么傻乐呵的人居然患上忧郁症。”
“对不起。”她来到他身边，扭扭捏捏去牵他的小手指，又撒娇似的蹭蹭他的肩头。
他哽咽着，声音哑哑的：“我没能保护好她，可惜来不及了。”
“好了，我的话就到这里，原谅我的毫无逻辑。就请大家记住那个笨笨的但快乐的珊珊吧。”他一鞠躬，下台。
葬礼的流程按顺序接连着进行。再后来，他在灵堂守到第三个晚上的时候，被岳父岳母强迫着回家休息。灵堂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明亮，让人都忘记原来天会黑。
他一个人开着车在长长的小巷，不一会儿飘起毛毛细雨，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窗，模糊了风景与街灯。他侧头看去，副驾驶座已经没有她恬淡的睡脸，但他仍旧伸出手，拨了拨无形的她额前的碎发。他微微睁大眼睛，恨恨道：“都怪我对你太好，让你变得那么软弱。你真自私，不管不顾就自己先走了。”
掏钥匙开门，屋里也是漆黑。他没开灯，换上拖鞋，脱掉外套就倒在床铺。兴许是真的累坏了，没一会儿他便进入梦乡。她悄然而至，躺在他身旁抚平他紧蹙的眉头，掰开他紧握的拳头。这一觉，他睡得安然。
葬礼结束，他开始整理她的东西，找找她的私房钱和小秘密。零零碎碎，圆的方的尖大好多件：她执意要买却连自己都嫌弃幼稚的樱桃小丸子的床单；18岁她迷恋摇滚乐，送给他与其气质毫不相符的铆钉皮夹克，他做做样子穿过一次便再没碰过；03年非典，他们的情侣口罩。他慢慢收拾着，慢慢回想着。他真该庆幸他不知道，有个人也在一旁围观，看着这些玩意儿嘀嘀咕咕个没完。
“哇哇，这床单没被扔掉吗？其实我还是觉得好可爱的，明明是你不准我铺，哼哼！”
“哇哇，这件夹克现在看依旧走在时尚最尖端呐！我果然慧眼识好货！你个不懂潮流的老古董，哼哼！”
“诶，当时戴情侣口罩好害羞哦……”
还有什么呢？电脑桌上用来吸收辐射的仙人球，她织的很丑的毛线手套，，一起去陶艺工坊做的杯子。
他们从8岁认识，到26岁，18年的时间究竟积累了多少容量的回忆和纪念品呢？他曾感叹自己的幸运，青梅竹马的爱情终成眷属多么令人羡慕。如今这些美好居然是靠她生命的代价换得吗？
他继续翻翻找找，最终发现了那只红蜻蜓和奥特曼。两只风筝的线依旧缠在一起，是死结，无解，除非剪断风筝线。
他这次下手十分痛快，因为没了那个人在旁哭着威胁不准剪。他抓起剪刀就卡擦卡擦，再仔细地重新穿好。
然后他开着车驶向河堤，去放风筝。
今天的风不怎么顺心。他试了好几次都无法让那只红蜻蜓飞上天。他盘腿坐在草坪，苦恼地抓抓头。她走过去，戳戳他的脸颊，手舞足蹈：“以前尽是你笑话我废柴，这次轮到我大显身手了哦也！”
她想了想，又回头，俯下身，虔诚地吻了吻他的嘴角。
接着见证奇迹的时刻来临了，明明无风，红蜻蜓却摆脱了石子的束缚，飘然上升。他惊讶得微张着嘴，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泪盈于睫。
红蜻蜓飞呀飞呀，沐浴着一片金辉，向着如血的晚霞去。
他痴痴地招了招手，道了声：“晚安。”
那一抹红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眼中，他想它应该是朝天堂的方向飞去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