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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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那个说着“我不会输”的妖王，却是到底败了。
杨戬的本事本来无可惧，只是不料那作壁上观的太上老君一只金刚琢打了下来，正中天灵。
玄岚在下面看着孙悟空身形一晃，当下便觉得不好。再看时，那妖王已被杨戬擒了。
玄岚愣了愣，突然对着那满山的精怪朗声道：“齐天大圣已经败了，你们速速各自逃命去吧。”说着，抬手一挥放出一团鲜红狐火，漫山遍野地烧过去了。顿时只听得一片妖物惨呼的声音。
突然一个声音炸雷般在他耳畔响起：“我兄弟待你不薄，现在他败了，你便要临阵倒戈么。”
玄岚循声望去，只见牛魔王身披锦绣山绒甲，手提灭天三叉戟，正威风凌凌地站在那里。这个妖王他是认识的，当日七妖王结拜之时，他随着孙悟空也唤了牛魔王一声“兄长”。低声软语，眉目垂敛。倾倒满山妖物。
牛魔王见他不说话，又道：“我兄弟虽然败了，但这‘齐天大圣’的旗不会倒！只要本座还在一天，那些劳什子神仙就休想平了我贤弟这花果山！”
“的确。”玄岚点点头：“兄长的本事，玄岚是知道的。的确是不输孙悟空的。只是…”他顿了顿，话堵在嘴边绕了几圈还是出来了：“兄长，只是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适才相信兄长也看到了。那二郎真君的本事本不足为惧，可天上那许多作壁上观的神仙，却是不甘寂寞的。太上老君一个金刚琢就已是如此，更何况还有什么李天王的宝塔，观世音大士的玉净瓶呢。”
牛魔王一愣：“你…”
“纵然兄长有平天的本事，却也能防那些阴损暗招么。”玄岚叹了口气。“兄长，离开吧。”他转过身：“我自会救他出来。”
牛魔王前脚刚离开，玄岚便看到那些天将按落云端，要来拿这满山的妖物。为首的正是杨戬。玄岚暗暗叹了口气，化出那柄鲜红软剑和身后的九条长尾，迎身上去。
“真君。”他抬头看着那英俊的神君，不卑不亢：“真君请回吧。”
杨戬眯起一双凤目，冷冷看着他：“你是谁？”
“小仙玄岚。适才这花果山已被小仙狐火烧过了，那妖王的部下想必也是烧干净了。”他说着，满眼敛着所有的情绪。无论爱恨。
“狐火？”杨戬勾起一丝笑意：“这天下谁人不知狐族善幻术，狐火也不过是其中一种。呵，你真当我是三岁稚儿么。”
“玄岚不敢。只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玄岚压低了声音：“适才一战甚是凶险，神君之所以得胜，其中原因，不用小仙道破吧。”
杨戬笑意更深：“你威胁我？”
“玄岚不敢。况且兵不厌诈。但是上苍有好生之德，若这些妖物没什么为祸一方的恶因，就还望神君手下留情。毕竟没了那妖王，他们也不成气候了。”
“哼，有趣。”杨戬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转身对着那些天兵道：“此山已空，收兵！”
玄岚站在他身后，略低了头。还是那种低低的声音：“真君慈悲。”
杨戬回过头。冷声道：“狐族得道不易，你好自为之。”
玄岚还是那副略低了头的乖顺样子：“玄岚自有分寸。”
第十七章
他一直冷冷地看着。
看着孙悟空被推上斩妖台。看着孙悟空被投入炼丹炉。甚至看着孙悟空把凌霄宝殿砸得一如他的饮冰洞那般。却都没有上前。
他最后看着孙悟空被如来压在了五行山下。
前前后后不过五十余日，他却真的觉得像是过了五十余年。而此时此刻的下界，也一定是如此了。花果山的草木一定已经重新丰荣起来。那些妖物们也一定回到了他们原来的家园。然后安静而忠心地等待着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齐天大圣。当日的一把狐火其实并非如杨戬所言是一场幻觉，而是他全力释放而出的。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把东海的海水都烧得有些微热了。
不是他心狠。只是若非如此，就算杨戬手下留情，却又如何瞒过天界那些神仙。
当日孙悟空说他不会输的时候。他却已经在心底暗暗打好了主意---他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孙悟空最珍视的东西。
他相信灵物都会浴火重生的。更何况那只是区区一把狐火。并非什么太上老君八卦炉中的三昧真火。他相信花果山的一草一木，甚至是每一块石头都会因为这场火变得更美更有灵气。
他相信。
就像他相信孙悟空不会输一样。不论那场战役的结果如何，在他心里，那个妖王始终没有输。
齐天大圣的事情似乎很快就被天界遗忘了。
玄岚一路下界找了过去。他远远便看见那妖王被山石掩埋得只剩双手和头，但即使如此，却依旧挡不住他眼底的傲气。
玄岚慢慢走过去：“孙悟空。”
“玄岚？！”孙悟空显然没想到他会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他走到孙悟空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那妖王橘色的长发：“天罚多则千万年，若少却也不过百年。很快就会过去了。”
“这…玄岚，你来看我，会不会被那些神仙知道啊。”
“那又如何。”
“什么叫那又如何？！”妖王突然恼怒地叫起来：“想老孙在天上的时候，看到你都不敢同你打招呼，就怕连累你啊！”
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钝钝地疼起来。玄岚笑了笑：“没事。”然后他低下头，贴在孙悟空的耳边轻轻叹了口气：“我已经想好了，大不了不做这个神仙了。做妖挺好。”
第十八章
时间过得太快。仿若掌中流沙。
玄岚在五行山脚下结长藤草蔓搭了一个棚子，就那么住了下来。他是得道千年的狐，区区千百年的时间其实不过弹指转瞬。然而这一次，他却觉得无比漫长。
刚开始的时候孙悟空还会每天和他说话，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妖王终于也变得渐渐沉默。有时候连续一两天也不会和他说哪怕一句话。而再后来，孙悟空开始变得暴躁凶狠。凶狠得让玄岚没来由觉得陌生起来。他用一切恶毒的残酷的语言咒骂着玄岚，甚至会用唯一还算自由的、已经变得好似铁爪一样的手把身边一切能捡起来的东西都砸到玄岚身上。
“滚！你给老孙滚！！滚的远远的！！！”
这天孙悟空又不知为何开始近乎于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他这样吼着的时候，还狠狠地丢了一块石头过来。
那锋利的碎石带着劲风直冲玄岚而来。
玄岚看在眼里，也知道自己能躲开。只是他却突然觉得心累。近百余年来孙悟空一贯如此，他也早就被磨得失去了最开始的淡然，转而开始变得麻木空洞起来。
于是那块石头便正中额角。力道之大让玄岚顿时眼前发黑。鲜红的血也几乎是瞬间就顺着玄岚苍白秀美的脸庞流了下来，然后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在惨白的岩石上蜿蜒如同妍美的花朵。
“孙悟空，你想我死么。”沉默很久之后，玄岚终于开口问道。他看着孙悟空，眼神沉静如同死水。
没有回答。
良久之后玄岚低低地叹了口气，然后他慢慢蹲下身子，开始在自己脚边捡拾散碎的石子。最后在掌心中蓄满一把。
他站起来，走到了孙悟空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最后松开了自己的手，让那些石子落在孙悟空触手可及的地方。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玄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底和眼中慢慢破裂成尖锐刺痛的碎片。他仰起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孙悟空…你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了么…”
依旧没有回答。
“孙悟空，已经四百多年了…真的…我没骗你，已经快五百年了…”他转过身向自己栖身的那个棚子走过去。一边走，一边低低地说着。像是说给孙悟空听，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玄岚…”孙悟空沙哑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来，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字，但是却似乎饱含了太多的感情。那细微的踌躇和惊惶，让玄岚觉得没来由心底一痛。
“孙悟空，我不会走的。”他这么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第十九章
玄岚看着眼前英俊的男子，蹙起了一对好看的长眉。
“不知神君特地来此，有何见教。”
“我只是来看看这妖猴，你不必焦心。”杨戬对于玄岚的戒备倒是没有显出什么不满，他只是微微露出一个略带讥诮的笑意，道：“我倒是没想过，狐族一向薄情寡性，你倒是个异类。”
“神君赞谬了。”
“罢了，”杨戬挥挥手，似是对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极其厌烦，“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下，这妖猴的造化快来了…不过他杀业太重，怕是担不起这造化。”
玄岚心中一凉。他隐隐想过五百年过后孙悟空必会遇到贵人祝他脱离这囹圄之地，只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于是便越发柔顺地躬了身子道：“玄岚愚钝，还望神君明示。”
“你有时间在此地问我，不若去观音大士那里求条明路。”
不过玄岚还未动身，那观音大士便自己寻过来了。但若说寻过来却也不尽然，兴许只是路过罢了。然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总之无论如何，玄岚还是遇见了那一身素白满目慈悲的观音大士。
“你在这里拦我，是要做什么？”观音大士手捧玉净瓶，立在祥云之上。面目安详慈悲。连声音都是柔和温润的。
“我…”话到嘴边，玄岚却突然不知该如何说出来。他怔了怔，突然跪了下去：“小仙…小仙玄岚。是…那孙悟空的…朋友。敢问…菩萨之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只要孙悟空护送那取经人去了西天极乐世界取得真经，便能洗去罪业，修得正果？”
观音大士点头道：“正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并不曾与他有半分虚言。”话到一半，观音大士突然顿了一下，才又道：“只是他之前所造杀业太重…如此去往西天，必然是一路艰难险阻，处处该灾。”
玄岚心里只听得“咯噔”一声，半个身子都觉得凉了。于是连忙匍匐在地：“小仙斗胆，敢问菩萨…孙悟空这一身杀业，可有解法？”
观音大士思忖片刻道：“解法是有的…只是这其中因果，却并非人人都可参悟领会，自也并非都是人人可解的。”
玄岚暗暗咬了咬牙。双拳紧握，长长的指甲刺进肉里。浑身不知是以为恐惧还是兴奋而微微发抖：“小仙愿求解法。”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坚定。好歹百年前他也是有幸在灵山脚下听过几句经的，若是观音大士已经点到这里还不明白，也就当真真是愚钝了。
观音大士似乎略挑了挑眉，一贯慈悲安和的面孔竟带了几分惊异。良久之后，似乎是叹了口气：“你是狐类，却一直潜心修炼。常言上苍自由好生之德…因此，你这一身修为和其他仙家妖类却是都不同的。”
这句话似乎一道闪电在玄岚的脑中划开，他瞬间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谢观音大士。”他这么说，将身子在地上伏得更低。艳红的发鲜妍地散落，好似盛开的鲜花。
观音大士摇了摇头：“日后你若有难，可来寻我。”说完，便径自乘云去了。
玄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看了看天边观音大士离去的方向，又远远看了看身后五行山的方向，突然仰声长笑。
有山风吹来，把他的长发吹乱。隐隐约约凌乱发丝间露出一双猩红美目，似喜似悲。
第二十章
那一晚的月亮很大很美。初夏的风还带了几分凉意。玄岚来到孙悟空面前的时候，那妖王似乎已经睡了。他安静地趴在那里，双手搂着一大捧碎石。正是早些时候玄岚收集了散落在他面前的。这样的孙悟空看上去没有了平时的愤怒和狂躁，甚至带了几分乖巧的样子。他就像是一把收到了剑鞘中的宝剑，收敛着锋锐的杀气。却又隐隐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玄岚笑了笑。他抬起手，轻轻把自己的一绺碎发别在了耳后。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孙悟空的时候那样。
那个时候的孙悟空。锁子黄金甲和凤翼紫金冠衬得一身器宇轩昂。一扬眉一垂目，都是满满的骄狂和不羁。
那个时候的孙悟空问他，你是什么妖物，为何我看不出来。
那个时候的孙悟空从座位上走下来拉住他的手，掌心温暖而宽厚。
那个时候的孙悟空…
所以呢？
那个时候的玄岚心魔陡生，万劫不复。
“孙悟空，你想看我跳舞么？”他轻轻说。
如果这个时候孙悟空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玄岚现在打扮得像是一个真正的狐，不过不是狐仙，而是狐妖。
他穿着层层叠叠的花朵一样的暗红和鲜红相交铺陈的纱衣。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隐在衣料之下的修长双腿，纤细的脚腕上挂了金色的铃铛，稍稍走动都是一串清脆响声。他的身后拖着九条鲜红蓬松的长尾。他的发变得比之前长了太多，披散在身上就好像是一件名贵的斗篷。他的脸孔比平日更加白皙，甚至在月光下仿佛散发出妖异的光芒。脸颊上还有细小而繁复的暗红色的纹路。鲜红的眸底沉淀着一抹瑞丽的金色。目光流转之间带着难以言喻的媚态和冷厉。
这才是九尾火狐真正该有的样子。而他本来就是火狐中的王者，他本该如此。
若他为妖。为狐。
可似乎阴差阳错，他修仙得道，因此把自己本身最为美好和明丽的东西都深深埋藏在了虚伪的表象下。
他本该一直如此下去。
直到他遇见孙悟空。
孙悟空大概是已经睡了。所以他并没有回答玄岚。
玄岚又轻轻说了一遍：“孙悟空，你想看我跳舞么？”他原地转了个圈子。红的纱漫天漫地的飞扬起来。好像一场浩劫。其中铃声清脆，却又隐隐哀恸。
依旧没有回答。
“那我便自己跳了。看不看随你。”
第二十一章
很久之后杨戬曾经说过，遥想五行山前狐仙玄岚一舞，红纱漫天，金铃声脆。当真真是美到惊心动魄，媚到摄人心魂。早就不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这样的词语能堪堪解释得了的。都说狐族善魅惑，长歌舞。只知狐妖妩媚□□纵情声色，却不知狐仙凌厉冷艳，更是让人不禁为之折腰。
既然杨戬这么说了，那便也自有些旁听的好奇心切，出声询问那艳绝媚极的狐仙玄岚。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其实到了仙神那里，也是一样。换言之，有谁不喜欢美好的东西呢？
可谈极次，就连杨戬也只是摇头叹道——当日我只是有幸见得，而之后那玄岚也不知所踪了。当时也有另一有缘之人有幸见得，只不过此时此境…怕是早就忘得干净了吧。
玄岚只觉得痛。
这场舞跳的越发艰辛苦楚。他觉得自己身后的尾巴就好像被火烧一样慢慢脱离开自己的身体。每一个舞步也像是踩在钉板上一般。等到第八根根尾巴也堪堪消失，他的重重纱衣也早就被自己的冷汗浸透。身子完全脱力，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落地的瞬间，哪里还有什么艳绝人寰的狐仙？红纱之间钻出的，只是一只小小的狐。
孙悟空睁开了眼睛。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小狐。火红的皮毛，鲜红的眸。
小狐口吐人言：“孙悟空，此去一路西行，望自珍重。”
孙悟空说：“玄岚，你说了你不会走的。”
小狐慢慢朝着孙悟空走过去，它跌跌撞撞，终于挪到了那妖王的面前。亲昵而依恋地蹭了蹭孙悟空的脸颊：“孙悟空，我不走。我等着你回来。现在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了。最多一个月，便会有人来助你离开这里。”
似乎是真的累了，孙悟空又闭上了眼睛。然后渐渐的，他的呼吸均匀起来。
小狐还在自顾自地说：“你要护他周全。等你到了西方极乐世界，你就会得到真的自由。不但自由，再也不会有谁瞧不起你，也不会有谁欺负你。无论他是神仙，还是佛。”
它说：“我会一直在花果山旁边的那座山头上等你，我不会走的。”
它还说：“孙悟空，你醒来之后就会忘记我。但是如果你修成正果了，也许你会记住我。因为我只是一只狐，就算修成了仙道也还是狐。我对你的禁制不可能太久。但凡事无绝对。”
它最后说：“孙悟空，无论结果如何，你永远是我心里最勇敢的那只猴子。你从未战败。孙悟空，我喜欢你。”
也许是夜深露重，它觉得自己的贴着孙悟空脸颊的那部分毛皮被什么液体慢慢濡湿了。
离开的时候它突然发现孙悟空紧紧地攥着它的尾巴。那么紧，就好像是溺水将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水草。
它用力抽了抽，发现自己依旧无从脱身。就像当年它不能从酒醉的孙悟空怀里挣脱出来一样。
于是眼底闪过什么决绝的光，它突然回过身，呲出自己雪白锋利的牙，对着那条美丽的尾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鲜血飞溅。
月光下，一只没有尾巴的狐狸仓皇而跌跌撞撞地往远处跑去了，它的身后，留下了一路斑驳的血痕。
尾声
那是一个月色很凉的夜晚。孙悟空和往常一样抱着棍子蹲在石头上假寐。不远处猪八戒那呆子守着行礼和沙僧两人此起彼伏地扯呼，唐僧裹着袈裟似乎睡得还算是安稳的样子。
突然草丛里传来一阵很细微的窸窸窣窣。
他立刻警觉地睁开眼，便看到一片矮木之后站着一个红色的人影。定睛看了看，便能看出是一个男子的样子，脸孔美艳而妩媚。正眯了一双鲜红妖瞳，定定地看着他。
孙悟空握紧了手中的金箍棒。对方看起来很奇怪。他明明知道他是妖，却看不出他是什么妖。他甚至从未见过那样的妖气——明明虚弱的要命，却又似乎带着不逊于那些神仙的力量。
隔了良久，对方突然低低地说话了。声音有三分沙哑七分疲惫：“你腰间那是什么。”
孙悟空就下意识伸手去腰间摸了摸。对方提及的应该是他系在腰间当做腰带的一条粗长狐尾。他当日被唐三藏从五行山下解救出来时手里就攥着这条尾巴。大抵是不知什么时候从在自己身边造次的畜生身上拽下来的。不过说也奇怪，这狐尾似乎不是凡物，尤其是冬日用手触碰，竟是触手升温，有着十分舒服的感觉。因此他便也一直带着了。本想是给那处处该灾皮肉柔嫩的师父做顶帽子，可惜唐僧一味不愿杀生，就算是畜生皮毛竟也不忍取用。他便一直收在身边了。最近有时感觉腰眼处酸疼，便索性拿出来做了缠腰。
他暗道这妖精耍什么花样，嘴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是俺老孙捡来的，怎么。”
“不，没什么。”对方像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见你平安，我便离开了。”
“哼，”孙悟空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冷哼，“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底耍的什么花招？！”
对方并不再答话，而是转身离开。
孙悟空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轻视。他提步跨了过去，一把抓住那纤细的手腕——
“想走？好啊，”他冷冷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东西？”对方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然后低低笑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孙悟空，鲜红的眼底有毫不掩饰的笑意和惶然：“我是狐。”
“什么？”孙悟空被他那眼神一看，心下一凌。顿时感到莫名的慌乱，当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自称是狐族的男子还是那样一副表情，嘴角明明是带着笑意的，眼底却是一片凄惶。他的声音还是轻轻的，一字一句：“孙悟空，你不知道么。我是狐。”
孙悟空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天晚上会鬼使神差地放走那个男子。
刚开始他还担心对方会变化成什么样子来设计毒害他家师父，可是一天两天过去了，一年两年过去了。直到他们真的到达了天竺，那个男子都没有再出现。这样孙悟空自己都有些动摇地想——也许那是个梦吧。谁说天生地养的石猴就不会做梦呢。
他被封为斗战胜佛的时候突然觉得心慌。那颗心剧烈的跳动，像是马上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他下意识地看了看东方，那边的天空阴暗的不像话。天边隐隐风雷作响。
孙悟空想，怕是有什么妖物又要渡劫成仙了吧。
一道猩红闪电当空劈下。
成佛后的日子其实无聊而且枯燥。孙悟空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自由，还有可以和那些神仙真的平起平坐的资格。
他现在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强大的力量，因为那些神仙再也不会因为恐惧它而给他和它都安上那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他终于可以不被任何人看不起，而花果山上的那些子子孙孙也不再是天庭欲诛之而后快的“妖猴”，它们现在和它们的大圣爷爷享受一样的礼遇，被恭谨地称呼为“灵猴”。
然而孙悟空却开心不起来。他依旧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从他成佛的那一瞬开始，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当他从五行山下出来的时候，某个角落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掏空了。他试图去填补那个巨大的空洞，但是于事无补。那空洞越来越大，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吞噬了。
这天孙悟空决定到花果山脚下去走走。
风轻云淡，鸟语花香。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
这就是正果么。孙悟空突然耸了耸肩。大抵是成佛之后看得也开明了吧，他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还不如从前。自己一心拼命想得到的东西显得空寂而沉默。
突然——
一只小狐从草丛中跑了出来。黄绒绒的皮毛，油光水亮的大尾巴。黑漆漆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迅速跑走了。
孙悟空却在那一瞬觉得自己心口被狠狠地撕开了。他品尝到了从未体会过的苦痛和酸楚。
于是孙悟空直直地跪了下去。他伏在地上，用手狠狠抠进湿润而且还散发着草木清香的泥土中，把脸深深埋进那些柔软的散发着芬芳的野花之中。哑声哭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