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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个故事、牙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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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入手滑润,可见是沾足了人气,有些年头了;绯色内敛,不张不扬,这红象牙的质地是极好的;雕工细腻,纹理清晰,这副牙牌怕是有价无市啊。林小姐可是真心要卖么?”精瘦的古董商半合着眼睛,瞟了林芝一眼,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子,呡了一口。
“胡先生真是个中行家,不瞒您说,这副牌从太外婆那代开始就有了,外婆和母亲甚是欢喜,一直把它当做传家之宝的。若非……现今家中有难处,我也是极不愿意出手的。”林芝半垂着头,收着眼帘,右手将耳旁垂落的发丝撩起,缓缓扣于右耳后。母亲在世时说过,女子的修养在于细节,发梢、衣角、手袋边缘一丝都不可以乱。
“唔,贵府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胡启转了转脖子,微睁眼睛,略略看了林芝一眼。
这个女子双腿并拢,只坐了一半的椅子,腰背挺直,双手放于腿上,松松交握,即不拘谨,又不做作。微微颔首,黑发简单挽起。身上的旗袍似有些久了,蓝色有些黯沉。她嵌在红木雕花椅里,仿佛是一尊玉雕。“这副牌甚合我心意,我收集牙牌二十年,这一副是最好的。只是,这张‘兰花’却是有些美中不足……”
胡启捏起一张花牌。这花牌上雕着一个“春”字和一朵兰花,可惜牌的腰际有一个缺口,破坏了它的温润之感。
林芝抬头盯着那缺口,道:“这是我幼年不慎摔坏的,当时外婆心痛得要死,一直在叹‘可惜了’。”林芝的外婆是千金小姐,年轻时就嗜赌,麻将、叶子牌、牌九无一不通。在林芝的记忆里,这个老妇人的手上从来不缺赌具。“胡先生,这只是小伤,应该无碍吧。”
“唔,物什有瑕疵总是让人心中感到缺憾的,不过,我很喜欢这副牌。今日你且先带回去,容我与家人商议一下如何?”他关上了牙牌盒子,手轻抚过红木盒子表面暗哑的纹路,缓缓向前推了一推。
“那好,有劳胡先生了,阿芝今天就先回去了。”林芝取出绢布将盒子细细裹了抱于胸前,“告辞了。”
林芝匀速走在路上,母亲说过,有教养的女子走路不能轻浮,不能过快或者拖沓,要抬头、挺胸、匀速,走得优雅。
她的母亲曾是浦江畔赫赫有名的林府千金,从小家教极严。即便是下嫁了一个本配不上她的男人,又经历了门第衰落的悲哀,在困窘里对林芝的教育仍是秉承了贵族的做派。
天有些阴,想到被关在巡捕房,等着她筹钱去赎的弟弟,林芝的心情更加阴沉,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家教好的女孩子要处变不惊,喜怒不形于色。她依旧缓步向前走,几乎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跟踪。
二
嗜赌仿佛是林家子孙的传统,除了母亲和自己,林家的枝枝叶叶喜欢玩两把。林芝的父亲就是在赌场上认识了林芝的外婆。
那个时候他是没落珠宝商的公子,游手好闲,林家本是看不上这样的男子的。可是他有一手取悦未来丈母娘的本事,能让未来丈母娘在一场赌局中经历欢喜、担忧、急躁、松一口气等等的复杂情感,最后恰到好处地险赢,然后长叹一口气,连呼过瘾。这个投机的男子看准了这一点,适时地一边取悦老人,然后透露出入赘林家的意思,最终得偿所愿。
一切都像一个俗套的故事。林芝的父亲本想通过入赘林家,偷偷借林家的财富投资一笔珍珠生意,从而重振自家家业。
可惜天不遂人愿,满载南洋珍珠的商船遇难,沉在了海底,珍珠一颗都没有捞到,有几具尸体倒是最终飘到了岸边,死者的家人还跑到林府找上了他父亲,要求赔偿。林芝的父亲本就是偷偷挪了一笔钱,也不敢伸张,只好将自己的私房钱取出,远远打发了这些人。至于那笔珍珠生意究竟本来就是一宗骗局,还是真的遭了难,这世上没有人知道。
大笔的银子没了,这个男人只好靠巴结丈母娘过活,拉着丈母娘连连参与各种赌局,希望在丈母娘的大嬴大输中掩盖掉自己的罪行。结果这笔亏空还真被他掩盖了,代价是林老妇人输了一辈子最大的赌局,赔尽了林家所有。
林老妇人伤心得一病不起,忧郁过度。在一个深夜喝水时,没有注意到松动的黄金假牙。等第二天医生和警察双双来到时,得出了可笑的结论:老妇人自责抑郁,吞金自杀。这还一度成为黄浦江畔的重大新闻,写手添油加醋,将林老妇人的死联系上林家的衰亡,成了一则让人读后抹泪长叹的“林楼梦”。
大树倾塌,林芝的父亲不知所踪,母亲只好一手牵着林芝,一手扶腰,护着肚子里那个,卖掉了林公馆,住到了静安的某个弄堂的小房子里。
弟弟林杉出生后,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坏。她本就是懦弱的人,嫁给父亲已是百般不愿,又经历了由他的丈夫引发的家族衰亡,心中早就抑郁不堪,可她不愿讲出来,当然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光彩的故事。
两年前,林芝十九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去见“吞金”的外婆了。从此林芝只好带着十六岁的弟弟,靠着给人抄写书信、当掉母亲的首饰和家中仅存的贵重物品过活。
但是无论当掉什么,林芝总是不敢当掉那副绯色象牙牌。那副牌是太外公送给太外婆的定情物,一代一代地传,到林芝这里已是第四代。
这副牌就像胡启这个老奸商所说的那样,真真是一件世上罕见的好物,美得让人舍不得放弃。
每次林芝打开盒子看这副牌时,总觉得赌具打造成这样简直是艺术。普通的牙牌和它放在一起,就好像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和地痞的对比。太外婆常常会打开盒子擦拭它。外婆如此嗜赌却从未使用过这副牌,她觉得使用这副牌简直是一种不敬。母亲也常常抚弄每一张牌,用手绢细细擦了,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到了林芝,她也会常常打开盒子,静静地看着这副牌。她总是会取出那张“兰花”,手指抚摸被她不慎摔出的缺口。她一直觉得对那张牌很抱歉,仿佛那张牌不是牙牌,而是温和的被她不小心伤害的无辜男子。
每当陷入这样的臆想,回过神来,她堪堪一惊,然后叹一口气,笑自己又胡思乱想,失了有教养女子的做派。
三
如果日子总是这样那倒也自在,可是林杉这个传承了林氏嗜赌遗风的弟弟总是不让她安生。屡次劝阻无效,林杉终于卷入一场赌博诈骗,跑得慢了几步,被逮入巡捕房。
林芝看见他的时候,林杉鼻青眼肿,眼泪汪汪,隔了栏杆拉着她,“阿姐,你救救我,把握保释出去,我勿要呆在这里。”
“跟你讲了多少遍,你……”林芝生生刹住,母亲曾教育过她,女子勿多言。
“我晓得,我晓得,我以后再也不赌了,阿姐救我。”
林芝只能叹气,虽然极不情愿,可还是不得不打起了绯色牙牌的主意。
去胡启处的隔天晚上,林芝抱着这副牙牌哭了,哭得很压抑,因为母亲说过,好女孩子哭的时候千万不可嚎啕,哭也要哭得美,像雨打梨花才是女子该有的姿态。
她再也不能触摸那如玉的质感了,那牌是那么美,她天天都会触摸它,用自己的人气给它添加光泽,她每天都抚过那道缺口,她每天都会擦拭它们……在身边伴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将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打开盒子,手指划过每一道纹路。即便如胡启这么懂行,也不可能像她那样好好对待那副牌,谁会想对待贵人一样对待一副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