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有所思》云翼风澜

68、第十七章（3）

　　虽然在吴县早有别馆，但这一次，身为吴国内史的王珣，刻意避开了它们，干脆连门都没进，单住郡斋。他素性思虑深密，又曾经因事舍过家宅，以至看守别馆的奴婢都不太信他此番只是避嫌而已，自然也会有人向郡斋这边问起，郎主是否另有考虑。家丞特地去安抚过，阿鹤也回去看过。内宅一众掌事妪媪，几乎是看到阿鹤神情如常才算放心。然而这避嫌实在避得过分刻意，也无必要，连跟了王珣多年的阿鹤，私下也觉得太着痕迹。
　　年少的主母唤她作荀记室，人前温柔和缓，人后也温柔和缓，都这么说起她。家里大小，于是也渐渐都跟着叫荀记室。但这位记室眼下觉得，主公大约还是什么地方……他棋路压根就没理顺。
　　但她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别扭着，因为郎主无论郡中实务还是朝野交游，一到具体而微的事上，看起来都有条不紊、一切如常。这个军府佐吏出身的人，寻常的进退俯仰谈笑决断，都已经如呼吸一般，不需要多费什么心神。
　　——只能从他对自己的细微变化上猜到，或许还是和主母有点关系——但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因为郎主最近说话常微低敛了眉，不对视她眼睛，来去书斋，也多少有些匆匆。
　　但到秋冬之际，她也不得不借着王弘的口，私下问起郎主，今年还去不去虎丘东寺。按往年的惯例，每到冬日，郎主是会带着孩子去住一些日子的。
　　那虎丘东寺原是他早年常住的别馆，被对家离绝之后，他便舍给了僧人。之前府中上下，都当是他这舍宅是激愤，回去住几天是他难忘了前主母的见证……
　　可现在他已经有夫人了。

　　见到长子来问，王珣也没多犹疑，即点了头。停了会儿，又侧头想了想，自语般轻声道：“也不知他比丘寺里精舍，容不容得优婆夷。”优婆夷是梵语，意即受了戒的在家女信众。虞雁原未受戒，甚至根本就非佛教门徒，但作为他的夫人，被看做女施主，大约也无什么决然不可转圜处。这话说得竟似要带夫人同去似的。
　　身侧另一坐榻之上，虞雁微微侧目，正倾耳听。

　　王弘此时是六七岁年纪，虽远不及成人熟谙世事，也已觉出嫡母与父亲间，有某种不同于生母与父亲的关系——对王弘的生母，绝不会有如此考虑：她从来是留守别馆，不跟去的。
　　祖父无侧室；叔父家是有侧室与正室，又因了汪夫人自己拘束，令小孩子看不清叔母和庶叔母名分之外究竟还有何分别。但父亲的态度，对孩子来说，实在太过于鲜明，也太过于直接。身为祖母到临终不改宠爱的长房长孙，王弘此时竟有些发怔。他忽然不是很能确定，自己将来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会不会改变；他更不能确定，自己随叔母出去玩的那天，在寺里误交的对家损友，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令父亲对他观感转恶，甚至带累他的生身母亲。
　　毕竟，他也能看得出，生母面对父亲和嫡母的同盟，将毫无任何倚傍。他从未像今天这样真切地为生身母亲“婢”的身份感到隐隐愤怒——对父亲的愤怒，同时依旧无能为力。

　　强忍着这些奇怪的情绪，他又陪父亲和嫡母说了几句话，回到荀记室跟前。他转述了父亲的全部回答，望了望生母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心头一绞，低声唤道：“阿母。”
　　荀记室惊觉，“啪”地一巴掌就打下去，向后堂努一努嘴，轻声喝道：“你阿母在那边。”
　　王弘又叫了声：“阿嬢。”
　　这却是半咸不淡的吴音了，正如他呼唤父亲的“阿爹”。听到吴音，荀记室心头一时悲欣交集，眼泪哽在喉头，竟久久不能言语。
　　那边儿子还在絮絮叨叨：
　　“阿嬢，你看阿爹这个样子，要是阿爹哪天心一塞，转头就把你赶出门了，怎么办？”
　　“阿嬢，那时候我陪着你一起走吧？”
　　荀记室呆了一呆，忽然醒过神来，“啪”地又是一巴掌抽过去：
　　“他不会。你给我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不可以怀疑你的父亲。绝不可以！”
　　说罢自己却伏在案上低低哭起来了。郎主平生最恨莫名其妙的怀疑，他和前主母离绝，也是因为对家莫名其妙的怀疑；如今儿子都开始怀疑他，要是郎主知道，大约真的会很伤心吧，说不定他对他自己都要忍不住怀疑了。
　　儿子护着生母她自然很欣慰，可是为什么自己都不怀疑的东西，亲生的儿子却会怀疑，这到底是教孩子的方法哪里出了问题……

　　王弘见他生母哭了，顿时也惶然。他知道生母是信父亲说过那些话的，无条件地相信着，虔诚得胜过父亲对佛法的尊崇；只是莫名地，他自己，总觉得言语无法倚信。可是生身母亲这么一哭，他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一面跪下去抱着她腿，求她宽恕，一面在心里担忧，她是否强作自信，好来化解自己的忧愁。那时百感缠结，只觉得自己忽然飞快长大——
　　那就再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快点长成阿嬢的依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