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无神论者

1、已完结

　　楔子
　　你衣着妖艳，在殿堂舞袖轻拂。你的一身媚骨随着悠扬的乐声轻盈地跃动，忘我演绎着肢体的语言。你因此赚足了男人们的眼光和女人们的嫉妒。你在欲望的目光中穿梭，薄如蝉翼的纱裙里，你的香肩时隐时现。台下的男人们不断叫好，台上的你却无动于衷，似乎沉浸在不绝于耳的赞美声中。今夜，嫣红阁中的灯火通明，繁花似锦，只为衬托红叶你一人的绝色红颜。
　　舞罢，未等你走下台阶，人们早已蜂拥而至。而你出奇地镇定，一一向阔老爷们敬酒。最后，一个老爷招呼你坐在他身边。于是，你柔媚地倚斜在他的腿上巧言欢笑。任他抚摸你的肩，用食指抬起你那尖削的下巴，“红叶，再喝一杯！”于是，你微颦着眉喝下一杯又一杯白色的液体。不久，你的脸上便泛起了红晕，宛若施了更浓烈的脂粉。你就这样游走在男人的欲望之间。
　　突然间，人群中一个女人近乎疯狂地来到你的面前，谁也不清楚她是何时闯入嫣红阁的。女人一走近便拍掉了你欲饮下的一杯酒，蓦地，她给了你一记耳光。“——你个不要脸的婊子！就会勾引别人的男人！”众目睽睽下，受到了奇耻大辱的你却只是回敬给她一个轻蔑的眼神。你睥睨她，古井般的乌黑眸子，深不见底。你轻柔地用手抚平脸颊灼热的痛，目送着男人被狼狈地带走。那样的残花只因是在自己的面前无地自容才匆遽地带走了她的男人罢。你冷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我看着这一切。
　　你看着这一切。
　　也就在那个时候，你看到了在远处瞭望的我眼里的疼惜。

　　记忆
　　你坐在床头，你一如往常地端详镜中的女子。你可以容忍房里任何一件器物的暗哑无光，你无法容忍一面铜锈斑驳的梳妆镜。于是，你凝视着那面磨得锃亮的铜镜：浓妆艳抹，皓齿朱唇，玉簪螺髻。你转过头来颦着眉问我：“……与从前相比，我老了么？”时光是一件残酷的利器，它可令世间任何一种奇珍异宝黯然失色，它的印记亦会悄悄爬上美人姣好的额头。你是害怕容颜老去的，或者说，你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怕。因为你唯一金贵唯一可以做资本的，只是这日益消逝的美貌。当你沉醉于这样极致而美丽的残酷，你是否想到：终有一日，红颜褪去，白发滋生，那时的你，又何去何从？“红叶，你从何时来到这里？”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面对我的诘问，你只是一味地避开了我的视线。“这是毫无意义的……你又何必了解。”“若我娶你，你愿不愿告诉我，这些年……？”那时，你似水的眼眸里写满了惊异。你突然发自内心地冷笑，讳莫如深地笑。“此话当真？何以证明？”于是，我面色凝重地竖起三根手指指天誓地。你转过身来对我讲：“柳撤，你要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相信誓言么？若誓言真的存在，那么今时今日，我便不会在这儿了。”
　　是的，你是不相信誓言的。
　　你出生在一位将军家中，你是他的女儿，却从未染指过千金的美誉。你母亲是他的妾，四房中最卑微的那个妾。由于连年战乱，你父亲长年在外，这个家的一切便由大夫人掌管了。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这些与你在同一屋檐下的女人，这些与你母亲共事一夫的女人，她们从未给予你任何一点关爱与疼惜。她们对你，只有世俗的鄙夷。她们说你像极了你母亲那个贱人，当初怎样地勾去了你父亲的魂……而她们的儿女，与你血浓于水的兄弟姐妹，也在他们母亲的“循循善诱”下，对你淡如流水、冷若冰霜。你曾泣着泪向我诉说这一切。在命运的高墙下，你显得脆弱不堪。你说，我是一个愿意倾听你人。本来，还有你的母亲，现在她已不在，便只剩下我了。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你十五岁那年，爱上了你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同窗好友。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爱上了他。或许他亦是如此吧。你是那样的美丽，像沐浴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的茉莉，楚楚动人。你相信他会给你星罗棋布的温存。那年，他要进京赶考了，你毅然摘下发间的发簪给他作信物。那是一支精美绝伦的凤头钗，更重要的是：那是母亲生前所赠你的礼物。他曾执着你的手对你说：“红叶，等我。待我从京城回来，定向大夫人提亲！”第二年，他如愿以偿地金榜题名归来。他春风满面地走进将军府，……他来提亲了。可是那一刻，你却亲眼见他把凤头钗插在了你姐姐的发髻上。你顿时楞出了……红叶，论姿色，她远不及你。但她是大夫人的女儿，将军府的千金大小姐。你又何以与之媲美呢？你坐在我面前泣不成声。你把脸深深埋入双手之中。你对我说：柳澈，我再也不爱他了。
　　十七岁，家里人为你定下了一庄亲事。城里的富商刘员外看上了你的花容月貌，欲纳你为妾。当他来府里提亲的时候，众人都爽快地答应了。你深知，他们不是为了你的幸福。他们只想让他们的生活更加奢靡。你无力改变这一切，你只是只任人摆布的傀儡，仅此而已。刘家人送来了丰厚的娉礼。你依然记得大夫人对你说的话语：“从今往后，你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了。瞧你的命多好。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清楚：刘家是纳你为妾的。你终究只能像你娘那样，做别人三妻四妾中的妾！”
　　那一夜，你来找我了。你怀揣着一个包袱，在黑暗中凝视着我的双眸：“柳澈，我要离开，哪怕我会死在别处。”我给你加了些盘缠，把你送出了城门。我目送着你离去，在那条灯火阑珊的大街上你的背影，一直留在我的心底。
　　我向你回忆细碎的往事，明知是在你的伤口上撒盐，却自私地希望你记住我在你生命中停格的每一幅画面。
　　“柳澈，这些事我都记不得了，你，也忘了它们吧。”
　　你一个人在外漂泊，很快便用尽了所有的盘缠。你无助地在街上流浪、乞讨，你清瘦得令人心痛，仿佛刮以阵大风也会叫你玉殒香消。你真以为：你会死在别处。
　　你如一粒飘渺的沙，浪迹天涯。直至你的十九岁，当你一如既往地蜷缩在深巷的角落，一个妇人走到你面前，她有些年岁了。你告诉你，她不但能让你填饱肚子，还能让你这辈子不愁吃穿。她问你愿不愿意跟她走。你喜欢她衣服上绣着的百鸟朝凤，喜欢她发间大朵盛放的牡丹，喜欢她一身好闻的香味，于是，你跟着她走。
　　妇人把你领到一幢很大的房子里。她不仅给你吃饱喝足，还给你住宽敞的的、明亮的大房间屋子。当她见你望着走廊上来来往往花枝招展的姑娘走神，便指了指梳妆台，告诉你：那些都属于你了。你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桌上的金簪玉镯、脂粉蔻丹，这些你梦寐以求的东西，过去只属于你的姨娘和姐姐们。将军府，它给予你的太少太少了。
　　这一切，都像梦魇一般。
　　你告诉了我日后发生的事，仿佛是复述昨日的见闻般轻描淡写。但即便如此，心中依然萌发了希望的芽——至少这一次，你愿意相信我，以及，我的承诺。

　　柳澈
　　你依旧悉心地补着妆容，依旧沈醉情驰地面对铜镜中的你的笑靥，依旧在台上狂放不羁地舞动。
　　而我早已习惯于注视你的一切。
　　我从小学医。若不是当初随父去将军府替大小姐就诊，我便不会认识你，在你忧伤的岁月。或许在你眼里，他不过与你萍水相逢的少年，可你从未走出他的世界。
　　我在嫣红阁旁的楼阁里眺望你的房间，却见你时常倚在窗前，注视这座城池的车水马龙，阴晴更迭，你在静静等待谁？又在苦苦寻觅谁？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日夜出诊、无休止地忙碌，努力寻找出路与希望。
　　——在这个混沌的世界。

　　红夜
　　某日，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你的身边，心意已决。“红叶，我来娶你了。当日，我曾向你发过誓的……”我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摆在你面前，“我没有骗你。这些银子，足够赎你了。”你安然地坐在那里，青丝垂肩，素面朝天与从前那个冰清玉洁、楚楚可怜的女子别无二致。你直愣愣地看着桌上的酒，终于转向我：“我知道你会来。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话音刚落，我的心便沉到了谷底。原来，一个老爷已同青楼定下契约，要将你赎走。这似乎是命运的轮回，注定要你重蹈你母亲的覆辙，只是这一次，我已无力回天，救你出万劫不复的深渊。 “柳澈，从今往后，我们再不会相见了……”我走近你的视线，终于看见你迷离的眼睛饱含着泪。我低下头，深深地吻你的唇，似在允吸世间最醇美的毒。我闭上眼，只感受到你潸潸而下的泪，还有，轻轻的抽泣。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你已在桌上斟满了两杯酒。而此时，我只想痛饮一壶，来麻木内心的哀愁。
　　我端起酒杯正欲饮下却被你夺了过来，把酒泼出了窗外。
　　“还是别喝了罢。我想要你清醒地看着我。”

　　翌日，我离开了嫣红阁。我答应你再也不会回去。那毕竟是留给我太多感怀的忧伤之地。你说：“你本不应把金钱浪费在我们这种人身上。”我微笑着道：你和她们不一样。
　　那一日，云很淡，风很轻。我想：或许这只是我与一个风尘女子间淡如流水的感情。甚至，它还算不上爱情。让落花随着流水远去吧，很多事情都要学会放手。就这样，我轻易地放开了你。

　　毒
　　秋，渐渐深了，火红的枫叶随风飘落，在这个萧索的季节，心中止不住又想起了你。你离开我已有一个多月了，不知你过得可好。
　　我在嫣红阁前逡巡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对不起，公子，红叶姑娘的屋子被老板娘封了。毕竟是死过人的地方，总是不太吉利……”我的头脑里“嗡”得作响。“你说什么？谁……死了”我急切地问打杂的人，“哎……还会有谁，还不是红叶姑娘啊。明明快要被赎身去享受荣华富贵的，谁料竟在自己房里喝毒酒自尽了，真是红颜薄命啊……”更令我后悔的是，他说，你是在一个多月前辞世的。
　　从嫣红阁走出，我整个人失魂落魄了一般。从来不知道，失去了你，我可以这样的痛不欲生。我不该违反我们的约定来嫣红阁的。我情愿自己永远被欺骗着，永远相信你还活着，那么我的心便不会那样地支离破碎了。
　　红叶，当日的那壶酒你到底为谁准备？为我？为我们？……你怎么这样傻。
　　对于一个给不起承诺的无用之人，你何以为他献出生命？
　　而今，令我最后悔的是没能早点去赎你。倘若是那样，那么时至今日，我依然能看到你，并且是快乐的你。你只是这混沌世界的牺牲品。

　　独自在枫树林里徘徊，脑海里满是最后一次与你相见时的情形。我抬头凝望那日益光秃的树枝，枫叶随风飘落，宛若火红的蝶，振翅着、盘旋着，舞动生命最后一抹亮色。我坚信：那时一场我见过的最华美、最恢宏的落叶盛景。那样绚烂，那样震撼人心！
　　当天际变成一片红装素裹，你的笑靥终于幻化成天边无尽的霞光跟我做迟来的道别。红叶，来世一定要幸福！
　　我伫立于枫树林泪流满面。
　　满世界都是火红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