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流年》苹见

10、江雪

　　从此以后，陆沉舟常常光顾。我从此坦然，任他来去自由。既然已经觉得彼此相知，何必拘禁于世俗礼法？他仿佛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我依旧不为所动，但是也把他的存在当成一种乐趣。
　　后来我常常想，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让我如此的自在，不必在意我在他心里究竟如何。我依旧出言不逊，从不曾谦和柔顺。然而我知道他并不会见怪，他知我，也不自觉的习惯。
　　斗转星移，转眼就是冬天。我素来怕冷，冬天恨不得如同动物冬眠一季。入了冬后就没有出过门。这年冬天虽然异常的冷，却始终没有雪。我心里怅然，每日睡得极早。有一日早上睁眼，外面竟然已经纷纷扬扬，新雪已经积了几寸厚。我突然想起诗人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不觉一笑，靠近了窗子痴痴的看着。
　　有人在背后适时的为我披上一件外衣：“这么冷的天，你倒靠着窗子。不怕风吹了着风寒？”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陆沉舟。他这人总是出现的恰到好处，在我需要的时刻。于是只是笑着，依旧看雪景：“你不是来了么？”
　　他也就共我一同笑起来。我看够了转身，看着他唇角含笑，似乎并不是在看雪景，而是在看人。一双眸子里有柔和的光，仿佛看着最值得珍惜的珍宝。我在他的目光下，都觉得温暖起来。
　　然而我心里歉疚，我也许永远也无法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而且，我盼着用这样目光看我的人，也不是他。
　　索性就忽略了他的目光，仿佛我迟钝到一概不知。他面色失落了一刻，也就释然。走过来拍我的肩膀：“今天下午，我带你出门。”
　　我早就蹭到暖炉旁边，裹着棉衣发抖：“这么冷的天，出去做什么？”
　　他将我垂下来的一缕乱发掖到耳后去：“你前几日读书，不是读到‘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记得有人叹息羡慕了良久。今日正好有雪，不如去江边看看，也偿你心愿。”
　　我被他说的心动，但是还是犹豫着怕冷。他早看出我心心念念着到底是什么：“我都准备好了，现在是午时正暖和。出去正好，我保证你不受冻。如何？”
　　我得了他的保证，就一点也不担心。这人总有安我的心的本事，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到镜子前：“我收拾一下。”
　　陆沉舟早走过来拉我：“你这样甚好。一收拾又要一个时辰，太阳落了更冷了，现在就走。”我倒也不争辩，就这样素着一张脸跟着他走出去。
　　楼里还静悄悄的，只有清扫的下人。我随手抓住了一个丫头：“告诉颖姨一声。就说微雨和陆公子出去了，晚上一准回来，叫她不要担心。”

　　话还没怎么说完，我已经被陆沉舟拉走了。楼门口停着一辆朱轮银饰的马车，陆沉舟让我在廊下等着，他从马车里拿了一套雪白的狐裘给我。狐裘的价钱可不便宜，上好的一套纯白色不知值多少。我十分坦然的接过来穿上，手里被陆沉舟塞了个暖炉，倒真不觉得冷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舒服的马车，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中央还有一个暖炉里面卧着炭。果然是富贵人家的作风，到哪里都要把自己安顿的舒舒服服。我舒适的叹着气，靠着个枕头。陆沉舟坐在我对面，看我眯着眼睛点瞌睡。
　　过了许久马车还走，我一觉都已经醒来。陆沉舟依旧坐在我对面目光炯炯的看我，我揉了揉眼睛问他：“这要到哪里去？”
　　我这话一出，马车竟停下来。陆沉舟扶了我下去，眼前居然是浊漳河。清明渠将潞水引到京城城郊。河边还有一艘乌篷船等着，我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还没有反应过来，陆沉舟就已经拉着我到船上去。
　　我们上船一坐定，就有人划着船到江心去。虽然是冬天，潞水由于是流水还没有结冰。我挑了帘子看远处峰峦耸立，天地一片洁白。陆沉舟在那边忙着摆酒点炉子，等我转过头来，酒已经暖好了。
　　我心里不由得温暖，和陆沉舟对坐。他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起酒杯笑着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一时嫣然，拿起酒杯和他一碰：“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一杯饮尽，酒是烫好的，喝了让人五脏六腑都暖洋洋的。陆沉舟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我举起酒杯等着。他皱了皱眉只给我倒了半杯：“姑娘家不要喝太多了。”
　　我听了低头笑，看着自己杯里的琼浆倒映着烛光，一片夕阳色。青楼女子如果连点酒量都没有，怎么取悦客人？可我不欲多说，因为我很喜欢这被人关心着的暖意。
　　低头看着一双筷子夹了菜放在我碗里，接着陆沉舟貌似不经意的问我：“为什么你不叫我名字，总叫我陆公子呢？”
　　我心念电转，不知道什么样的回答是他想要的。叫了名字仿佛是更近了几步，我不敢轻易把他和我的距离拉近。但是这种情景下，他的脸浸在烛光里，闪闪发亮。我索性说了实话：“我不喜欢你的名字。”
　　“沉舟？沉舟有什么不好？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我的手指滑过杯缘，上好的钧瓷，酒液微微震荡：“我想到的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一个人被动的押上自己的一切，不论输赢，都是可悲。”
　　他听了，许久都没有说话。这船里蓦然有些沉重的静默，空气都沉重的让人窒息。我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了湿意，但还是强颜欢笑：“那么，我叫你陆沉舟如何？”
　　我有些希冀的看着他，这是我最后的让步。让我单单叫他的名，我只是不能。他沉默了一下，终于带着些无奈的点头。我转头看滚滚江水，夕阳已沉。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我只觉得我的心没有这样安静过，没有想叶戎北，没有前世今生，没有得到的欣喜和失去的恐惧。我希望就这样坐着，静静的看，静静的听。
　　只是突然听到有人低低的吟：“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我仿佛被什么击中，浑身颤抖，猛然回头看陆沉舟。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深情，他的眼睛好像是一束光，照的我睁不开眼。但是我还是努力直视他，一时间我的喉咙是干涩的，我说不出话。胸口好像堵着什么，连心跳都感觉不到。
　　应该是感动，可我不心动。
　　不论我多感激，多感念他对我的好，我就是无法把自己的心给他。我无法交付自己，不是不放心他，是我不甘。他如何好，如何温柔，如何深情，只是他不是那个人。人人都说爱并不讲先来后到，可是如果心被一个人占满，没有空地留给另一个人。
　　他知道，因为他的眼睛里是孤绝。是即使知道前方无路也要一试的孤勇。他早就习惯了失望和不动声色。我知道他的深情，但也知道这深情的结局只会是付之东流。我虽然心软，却不能说。
　　于是只能用调笑来掩饰：“陆沉舟，你看上我什么了？”
　　他也笑了，十二万分认真的上下打量我：“我也不知道。话说你是个坏脾气，贪财好色，还十分好吃……”
　　“我……”他忽略我的打断，接着说：“而且心胸狭窄，容不得人家说你不好。”
　　没有一句说我的好，可是他脸上的神情，满满的全是温柔和暖。他看我仿佛把我当成了应该被宠爱的孩子，被原谅一切的不圆满。我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全是内疚。我眼睛转一转，忍住即将落下的泪水：“我是想说，孔圣人都说了，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好色是人之常情么。男人可以花银子到青楼来，我怎么就不能好男色呢？”
　　说起孔圣人，我才想起来。明年二月二日是他殿试的日子，民间传说这一日是龙抬头，于是举子们也都在这一日入开宝寺贡院，连考三日。这已经是十一月末，这人还在悠哉悠哉的游船看雪景。我都有些为他着急了，于是忍不住说：“陆沉舟，你明年开春就考试了，怎么还不回家准备准备？”
　　陆沉舟笑得狡猾：“你莫不是关心我？”
　　果然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我这厢里越想越不对劲，这要考试的人倒是一脸的满不在乎。我一时生气：“呸，我是想你要是成了个状元，我也跟着出一把名。我哪里有那么好心关心你？”
　　赌气偏过头不看他，只听得他声音犹如死水般毫无波澜：“你放心，我一定中的。”
　　我闻言惊讶的看向他，他貌似专注的看着外面江水，我只看得见他的侧脸。我心里一跳，我向来知道他一诺千金，从不食言。但是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我从未见他读过书，连写个文章都不曾。上天虽给了他了才思，可还有天道酬勤摆在那里。陆沉舟若是轻轻松松的考了个状元，怕不气死天底下寒窗苦读十余载的读书人。
　　可是我不知道，上天本来就是特别偏爱一些人。盲目的给了他们许许多多的天赋，也给他们一条不寻常的路。
　　多年以后，我与陆沉舟许久不见。一日读诗，读到一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愣了很久。突然想起我十五岁那年那样好的千山暮雪，江上孤舟。有个人坐在我对面，笑容宛然。只是斯人已去，我望着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不觉泪下。想着那人笑起来眼角眉梢的柔和处，真真体会到了一句当年看起来平常的诗句: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作者有话说

　　我在尝试写下去，不过有些困难。这个主角脱离了我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