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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   四
      洗衣机里的水哗哗作响,白色制式短袖衫黑色长裤在里面搅成一团,在小小的人工旋涡里上下沉浮,渐渐也分不清楚了什么黑白。
      “小楚,小楚?你那军装不用这么个洗法呀,都搅破啦!”赵茜过来把洗衣机功率从强洗调到轻柔,衣物渐渐浮上水面。
      “嗯。昨天在机场吃饭,被蓝染扣上半碗紫菜蛋花汤,我自己手洗过没弄干净。”我心不在焉地把衣服捞出来用力搓洗,油污好容易才消失。
      “又打架了?”
      “抢一条鸡大腿。”
      表姐无奈地耸耸肩,给我系上条围裙。“你也不回趟家。知道你没走,舅舅都气疯了,舅妈哭了一晚上。”
      “在兰州其实也很危险,我一同事的哥哥嫂子有点本事弄到了机票,结果在兰州呆了不到一个礼拜,晚上回家时候就让短道的给捅了刀子。女的当场死了,男的在医院里只撑过了一天两宿。”我找毛巾擦干手上的水把衣服捞进甩干桶里。“如果都是死,至少虫子会给你个痛快的。”
      “难道真没有办法了么?”表姐在坐下,双手托着腮。她是中学教师,跟孩子们呆时间久了自然也不显出年纪见长。在我面前虽然是姐姐样子,但总免不了有点孩子气。
      谁知道啊。上面老是说那些泡在营养液里的“神童”又发了话说要我们抗争抗争再抗争永不低头,光明马上就会降临。可他娘的月球轨道上那些大东西什么时候滚回老家去?那些所谓的光之重临,什么时候来?
      我靠着赵茜坐下,她父母退休后到威海买了房子,留她自己在青岛。独自住一间小小的公寓,老房子又靠海自然免不了潮湿。她又不是个很整洁的人,房间里东放西摆了不少书。我捡起本封面素净的,上面似乎是茫茫雪原,两弯铁轨一片月台。没有人,只有一个手提箱,看着就凉快。
      “《最后的守望者》。小说?好看么?”这几天无聊的会特别多,短信有点不够用。想借本书来看。我随手翻着,想找出封情书来,却连个书签都没有。
      “放下,我还没看完。”她劈手夺下书扔在一边“明天还开会么?”
      “后天。”上海陆沉满一个月了,很多资料开始解密。“上海那边……乱话传得挺多的,别信也别不信。反正技术是在进步,他们犯的错误我们就会避免。放心吧,760万人没那么容易就死的。”
      她真不愧是我亲戚,连笑起来都跟我一模一样,看着就勉强,是什么意思就更不用说了。“上海人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吧?”
      表姐我有件事情要说呀,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出口。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泄密,至少它至今没敢报给公众知道。但那些人……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女儿中有没有飞行员……保密不是你不说就行了那么简单,而是真的有无数条线系在你身边的人身上而另一端抓在你手里。你被一道柔软的枷锁锁住了一动不能动,只能看他们一个一个挣断了线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
      一个又一个……断线风筝……
      “赵茜你以后别再跟蓝染混了。”仿佛一道洪水破胸汹涌而出,但并没有感到多畅快。像泡,真的像泡,堵上一个洞另一个又开了。“现在对上捕食者战斗机的损失还是四对一,四个人死才能打死一只虫子。”

      台风天气。
      秋老虎一下子被逼退了,气温陡降。今年夏天没了冰西瓜和冰啤酒似乎也没往年那么热,我换上了长袖衬衫,撑了把伞走进警备区的德式建筑群。院子里种的白色蔷薇全都谢了,落花流水满地狼籍。红砖墙温暖了这片色调,光影像极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老电影。
      2008年8月17日,上海陆沉全线解密。
      我坐在木头走廊的内栏杆上打开移动工作站。笔记本电脑大小的黑匣子,防水抗震拎在手上沉甸甸的。兔子他们在机场调用那架鹞式载装电脑里的资料,无线上传到几个高级技术员的工作站上。
      那架鹞式也有够传奇的。单座,技术员居然将自己的女朋友抱在膝盖上带了出来。看来这年月找媳妇还要个个子矮点的……周小冉多高?好象不到一米六。……换了康佳我就把她捆在起落架上好了。
      幻影是双座不假,但问题是蓝染到时候肯定带赵茜不带我。
      “这层泡真是奇怪,怎么雨水反倒挡不住。”一只手托住我的帽檐,顺势理了一下我额前的乱发。是老陈。
      “首长……”我站起来向他行军礼,被他按住坐下。“没别人,别那么造作。我和你妈也想明白了,这时候逃到哪里也没用……小楚,你妈说该让你找个女朋友了。有可意的女孩子么?”
      “有,我看上了前一阵子参选超级女……不对,是什么战地青年大使的那个路依依。就是那个唱《第一次爱的人》的那个上海小姑娘。”
      “你滚,那种女人跟宝马车似的你娶得起也养不起。宝马你开不起你就不会买奥拓?手机拿过来。”
      我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买这款三百万像素的拍照手机。 平日和同事们拍的照片全放里面,他会觉得哪个人好?庄蝶?王梦琳?康佳?
      “老爹,你当年是怎么搞定我老妈的,一个穷小子,还带着个有病的老娘,又矮又瘦只有一身衣服一双鞋,怎么就有漂亮女医生看上你?恩?”我仍在看滚屏的资料,到后来全是大段的既成调用,使得平衡速度至少快了三倍。机载电脑和控制台不太一样,不知道平时能不能用。
      他没有回答,把手机放回我的裤兜。伸过头来看看工作台,我敢说他肯定看不懂。“进去开会吧,姜政委早说想跟你谈谈,一直没有机会。”
      我头皮又一阵发麻,实在不想和那老官僚说话,折寿。
      天空中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我猛地抬头。台风天气不应该有闪电。
      那也不是闪电,肉眼就能看到那么个大家伙将一汪明紫色墨水从高空倾泻而下,在透明玻璃般的泡防御层上空晕开,扩散,溅起一层层金红色涟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壮观。
      “光流。”老陈一拳砸在椅子上。“他娘的!”
      我被他不由分说护进了怀里蜷缩在墙角。但这有什么用?连金属也会被那可怕的光压和灰化能力粉化,何况一个五十四岁老男人区区一米六九的血肉之躯?爸,没用的!
      “爸你放开我!”我用力推开他扑向移动工作台。“我来做平衡,能顶住的!”
      没有指挥部里的控制系统,我只能是个普通的平衡员。能量流向很混乱,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379.26,183.98)、(420.35,75.27)……这都是哪里?流亭机场,青岛大学,中山路百盛大厦……它们怎么知道我们的指挥部都在哪里?!!
      口袋里手机在狂响,看也不用看那是紧急集合密码“934”。门后楼里的人哗啦啦全涌下来,却都是手足无措。这么大的雨这么低的能见度,飞机根本没法上天。同来的技术员有三个,却只有我一个带了移动工作台!
      绿色数据流在屏幕上翻滚,好象有人在喊不用怕莫斯科三联费米粒子炮马上会开炮支持我们。鬼才不用怕那帮老毛子一放炮再靠这种纸般薄脆的防御层我们全会变成北京烤鸭!
      虫子和老毛子,先管哪一个?
      老陈站在我身前,并不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
      西北方向又有一次轰炸,(379.26,183.98)坐标上出现了一个36%的B+缺口。我刚开始对它进行复变量修复就被苏陵拎了起来。“陈楚,快,你快上直升机回指挥部!”
      好家伙,刚才太投入竟然没有听到直升机的螺旋桨声。院子里是花坛,武装直升机只好在半空盘旋。雨太大了,打得我睁不开眼睛。那根晃晃悠悠的绳梯好象极远又极近,我好几次都没抓住。
      “妈的,陈楚你笨死了!”苏陵不知扯过个什么东西把我捆在绳梯上,上面立刻开始往上拉。“弟兄,把他接好了!”
      “放心吧。”蓝染从肋下托住我把我拉进了机舱,后面跟着的是抱着我的工作台的康佳。开飞机的居然是卡门,他拉开前门向下喊话:“要不要让政委……”
      工作台的马鞍形能量流动面上突然刺出一根长矛……怎么没人来做能量导流呢?!这平面是与青岛地图重合的……市区中心上海支路附近……
      时间只够我大喊一声:“卧倒!有冲击波!”
      幸亏这老楼不算高,人员也不很多 ,此时又大多都在院子里。这次冲击波也不至于强到让地面强烈抖动把所有人都挤成肉泥。反倒是我们,悬在半空中比较危险。好象置身于一堆高频发生器中,强烈的振动冲击着我的耳膜。我伸手去抓工作台,但我的手还被苏陵的领带捆在绳梯上……
      那声音在瞬间突然变得尖锐,像钢丝锯着碎玻璃。仿佛有一把木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前胸,我痛苦地张大了嘴。要是不这么做,鼓膜就会被震破的……我快要被撕碎了……
      卡门硕大的身躯猛地向左一歪,直升机痛苦地仰起头,颤抖着急速拐了个U字弯。我猝不及防猛地后背撞到座椅扶手角上又弹到蓝染怀里,被他死死压在地板上。康佳抱着个铁家伙咕咚滚到了角落里,大概撞到了头,嗷地一声惨叫。
      幸好次级母舰冲击波中心在距离我们五十多米远的楼群正中,四层楼立刻倒塌了一半,所有的玻璃同时破碎,红色瓦片绿色法国梧桐树叶四下横飞,人们在雨中逃窜撤离。真可惜啊那么漂亮的德式房子,我一直想带上速写本来画它的……
      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滴在我脖颈里,是蓝染在流鼻血。我的舌根也一阵腥甜,胸口发疼发闷,估计有内伤。康佳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大概撞晕了,我顾不上他们忙拔出蓝染野战制服上的军用匕首割开那根该死的把我捆在绳梯上的领带,扑到仪表板上把我工作台耳脉接上去。卡门开歼击机能把飞机生拽下去,但开这种武装直升机技术比蓝染都好。我管不了这么多,就算下一秒就坠毁我也认了。我只要管头顶上那个大东西,它的发射是不连贯的,中间要隔一段大约160秒的间隔。
      “莫斯科三联费米粒子炮发射倒计时590秒。”庄蝶的声音还是好听,还是那么沉静。
      我连该骂谁的娘都不知道了。590秒,不到十分钟,我该干什么?我是组里最好的技术员,但我这时候几乎完全被排除在外。没有给我安排的修复任务,我只好看着哪个洞大补哪个。那么谁来加厚防御层?那里不会真的一个人也没安排吧?!
      “中心,中心!要求提供目标位置!要求将目标任务发送到13号移动工作台!”康佳大有些缓过了劲,对着自己的联想手机大喊。她额头撞伤了,满脸是血分外恐怖。她怀里抱的是件肩扛式四联装反坦克导弹,此时能量混乱,泡防御薄弱,极有可能有捕食者钻入泡内。如果对准头部狙击,这种装备碱式弹头的轻导弹四枚就能干掉一只稍微小些的虫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这个聪明的姑娘!不必加厚整个防御层,只要拆了东墙补西墙就成。反正那种粒子炮一开炮,什么东西都会被毁尸灭迹。“康佳!让他们把能量密度集中到母舰下方等待支援!”
      可是来不及了。距离它下一轮发射还有十五秒,目标正是刚才挨了冲击波的上海支路警备区!
      爸爸,苏陵……
      我们只是一群可怜的泥瓦匠,补着一面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破洞百出的墙。没有砖了,没有砖了,要是还有一块砖……
      直升机停在青大国际学术交流中心门口,蓝染把我挟在腋下拎包裹一样拖了进去甩在我的座位上。离粒子炮发射还有422秒,离次级母舰发射……
      我拉下了几个摇杆。这是主控制台上必要时刻限制损耗的短路截流槽,危机时刻可以减少大范围流通损耗以最大支持泡面。果然有效,有几处危险区的红色立刻降成黄色,黄色变了绿色。有几个人的速度条立刻到了百分之百。
      次级母舰发射了。从未见过的强大光流撞击了泡面,如同神的巨大手指点触着天空。
      兔子把所有程序临时解密,传到了每一个技术员手上。平衡方程式很多都可以调用,将高阶计算和关键变量这两大步几乎完全省略。我的速度提高了将近一倍,但刚才挨冲击波时候大概真的受了伤,有个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咳不出咽不下像一团破抹布。
      我居然还有空抬头看看对面的康佳,她额头上有一块撞破了,血把几绺头发粘在了脸上。活象日本恐怖片里的索命女鬼。
      但她其实是个漂亮丫头,真的很好看。
      “213秒。”这是距离老毛子们的开炮倒计时,庄蝶姐姐也真沉得住气。
      这期间还能有几轮轰炸?我们平衡的速度已经到了极限,也快于它们轰炸的速度。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很难再建一个防御力场去抵御那灼热的光弹。哪怕它是自己人发射来救我们的。
      我真的是受伤了,胸口一阵阵火辣辣地痛,舌根鲜甜有股铜锈味,大概是血。
      会不会挂掉,啊……
      我伸手拉下了操作台尽头那根红色限流杆。这是应急时刻掐断一切有关能量供应泡面的。上面说没有危急情况千万不要动。
      这早就是危急情况了。
      警铃声大作,四周一下暗下来,停电了。同时天空飞掠过无数道乳白色光柱,完全贯穿了悬挂在高空的次级母舰及捕食者大队。老陈一脚踹开了指挥部大门,姜长河,苏陵谁的呼啦啦一股脑儿涌了进来。
      “顶住了,市区丝毫无损。”老陈不看我,脸上的线条如精铁铸就。
      我艰难地站起来,咳嗽几下吐出一块鸽蛋那么大小的血块两口鲜血,仰天倒了下去。

      五
      全身酸痛,嗓子尤其痛得要命,但我还活着。
      跟电视剧里演的差不多,我在医院里醒过来,周围一片白。我动了动,胸口有塑料固定板,但还好身上没插管子。看来没大事,就是点皮外伤。
      跟电视剧不一样的是周围人比想象的多多了,我认识的不熟悉的密密麻麻坐了好几排。每人手里都举着什么吃食,居然还有新鲜的苹果和桃子。苏陵坐在我床沿上削了苹果分给底下的人,康佳脑门上缠了纱布在叼着个苹果核用我的手机听音乐。
      “桃子给我一个,要硬的。”我的嗓子哑得厉害,嘴里仍有股血腥气,像活吞了块生人肉。
      “没了,最后一个叫兔子啃了。陈楚你现在是伤员先别吃那些东西,谁那里还有块糖给他含一下。”还是庄蝶姐姐仗义,要是我没看见她把一块看着就好吃的可乐糖剥了皮就放自己嘴里的话。这种战争伤员几乎没有,整间病房就我一个老弱病残。于是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兔子背对着我,坐在我旁边那张床上边用手提电脑玩游戏边将那只看上去又脆又甜的桃子一口一口咬成桃核。
      我想抓起苏陵那把水果刀捅死他,但手腕也是一阵剧痛。一看缠了老厚一层纱布。“这儿又怎么了?”
      “用我的军用匕首割那领带顺便割了腕,血溅工作台,真个壮烈。”蓝染看着报纸,嘴边露出棒棒糖的白色塑料棒。“大夫说你没事,就是两根肋骨有裂纹,肺里原来就有的那块小硬结核在冲击波到的时候给打碎了。”
      “靠,我看虫子都比你们有良心。”我顾不上疼痛揪着苏陵的后背坐起来保卫胜利苹果。“东西留下,你们不回去值班?别告诉我青岛已经陆沉了!”
      苏陵把我按倒回枕头上,他手上满是苹果汁,沾了我一脸。“四十八小时之内不会再有轰炸了,你才睡了五个小时还可以再休息两天。我们帮你把这些东西吃完了就走,好象过一会儿政委要来看你……要装虚弱啊。当时你喷血栽倒,老姜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你抱起来,好象倒的是他儿子……不,是他小秘一样!”
      人们都笑起来,康佳笑得声音最大。
      我咬牙切齿:“我靠!”

      姜长河和我爹差不多年纪,甚至连长相也开始靠拢——我怀疑这岁数的大叔们是不是都这副德行。但他比我爹堂皇得多,身高将近一米八,浓眉大眼要是倒退个二三十年应该和国产战争片里的“第一号英雄人物”差不多。
      而现在那张黝黑粗糙的橘子皮脸垂直悬挂在我脸上方30厘米处,还握着我那只手腕有划伤的手作某某领导关心慰问受伤战士状,他的手比我的至少大出四个号,捏得我的骨头一阵阵发疼。眼神好象在打量一只烤好的小肥鸭是不是外酥里嫩喷香可口会不会突然从盘子里爬出来逃掉。
      “陈楚同志,借于你在B4162号战斗中的出色表现,组织决定为你申报一等功。”他的声音倒还诚恳,不像眼神那么……吓人。
      嘴里的血腥气陡然加剧了几分,我肺叶里早就有块花生米大小的结核,好几年的东西被那冲击波一下打到粉碎。战时只能算轻伤,但加上肋骨骨裂估计也得在医院躺上一阵子。加上紧张疲劳又淋了雨,我还有点发烧。看着老陈在旁边面无表情,脸上的肌肉绷紧到几乎抽搐。仿佛此时脸色惨白半死不活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觉得我闯祸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张开嘴上来的又是一口血。眼前再次一黑信号中断。

      “我是不是成了第二个杨建南?”老陈的桌子上摆着四份《B4162战斗程序分析报告书》,我捞起一份来翻。一个多月的老文件,估计放这里也就是给我看的。我知道他那桌子抽屉里有把□□半自动钢珠手枪,不知道这半路出家的大校会不会气极之下大义灭亲毙了我。
      “要是你有他一半那么出息,那真是我老陈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他站在窗前,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在上次轰炸产生的冲击波里几乎全毁,八个弟兄壮烈掉,居然在我趴医院的一个月里又盖了座新的。装修还没完成,几个工人正在往外墙红砖缝里刷白色涂料。居然整旧如旧,看出来了前旅游城市建设师的实力来了。
      “也是啊。他年轻有为高大英俊,连祸也闯得很牛,放一炮就搞塌了整个上海。周小冉就是他铁杆粉丝——周小冉记得吧?我初中同学,脸白白的个子小小的,她老爹开家长会老是打手机的那个。”我看他脸色缓和了些,也就没太严肃。摘下硬檐军帽扣在他的桌子上抱着他的杯子大口喝茶水。
      “他牺牲了。掩护群众撤退时遇到了捕食者小队,他让政委带着群众先撤退,自己和一个班的战士用反坦克炮……挺壮烈的,追授少将衔,革命烈士。”老陈说得很有感情,好象那才是他亲儿子。“换了你你早就自己撒腿跑了!”
      “少将衔有什么用,反正人也死了,给他个元帅又怎么样。”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伤还没好全就从医院里逃了出来。实在受不了那伙食了,比青大食堂还糟烂。加上肺里那东西好了犯犯了好,反复吐血发烧。记者每次来都是看见惨白的一张脸还没巴掌大,出的气比进的多,好不容易搞来的那点英雄光环散得比来的还快。看来这一个月里还真发生了不少事情。“他还没结婚是不是?那连小孩高考加分优惠也没了。”
      老陈一副恨铁不成球墨渗碳钢的样子,我根本不怕。我是你生的我什么德行你自己最明白。杨建南那样的打死我也学不来,拼把命向杨威利看齐还是有可能。……但我原来得说什么来着?……
      “青岛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吧。那天我一拉限流杆,能量输出比平日多了175%,这么多能量平时都干吗去了?足够支持一门小型约束场炮的。”
      那一刻我真差点以为老头马上就要把我毙了,他的手真的已经开始往桌子下伸,脸色狰狞得仿佛古代的巨兽,完全褪去了教授的儒雅军人的精干。但我不能怕他,我凭什么要怕他,因为他是我爹?他比我肩上多出来那三对星?他抽屉里的手枪?!
      我们都是在保护什么东西,别以为你是我就不是。
      “呵呵,你想太多了,想太多了。”他突然笑了出来。“青岛没别的,只有一部泡防御发生器,只有,泡防御,发生器。”
      “那干脆向□□统战部请示,青岛泡防御撤掉得了。让东京或北京三联费米粒子炮发射支援一下把上面的虫子打掉,同时让武警把二十二部发生器炸掉就行了。海大生物所的教授们都说虫子是扑着阿尔法文明来的,兰州没有泡你看人家不是过得好好的么。我们要这个招虫子的东西干什么?体现青岛国际地位啊?”我越说越激动,血有点向脸上涌。老陈当演员真是不在行,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这话,你敢在军事决议会上说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敢在您这儿说,那么就是拉到联合国大会上也敢!”

      自从上次的炮打司令部事件后,我们加强了警惕。但这事也没辙,我毕竟是个大活人,也要休息,你没法把我二十四小时锁在导流工作室里。所以只好挑了五个技术员来做培训,反正中国没别的,人有的是。
      再就是严格纪律,每个技术员观察员外出时必须登记并带上移动工作台。因为我负伤刚好,派了个人随时跟着我当挑夫。其实这也真没什么必要,工作台才3.6公斤,找个电脑包一背比上学时候的书包还轻快。那些“尾巴”弟兄也不热衷于这个工作,老是让我请饭吃。等过些日子我身体好些就能甩掉他们。但今天陪我出来的是康佳,这丫头是属狗皮膏药的,粘上就怎么也撕不下去。
      她坐在花坛边上等我,玩着自己的手机,轻轻哼着歌。就在她坐的地方的不远处有一块发黄的印记,那是一个月前有个弟兄被飞溅的碎玻璃划断了颈动脉,当日阵亡的八分之一。后来人们用尽方法也没洗掉血迹,只好任它留在那里指天誓日。
      离死亡太近了,每个人都已经开始麻木。
      “今天天气不错,去看看第二指挥部吧。中山路百盛大厦二十三楼,顺便我想去买点东西。”我们改进了上海和北京的经验,把技术员分了三组,防止遇上突袭所有的蛋砸在一个篓里。但三个指挥部关系不是替补而是并行,设备力量都差不太多。有轰炸时三个一起运行,一个被摧毁两个顶上,两个被炸掉最后一个多少还能死扛一会儿。
      “那么贵的地方,你得买什么?”她仰起脸来。“要不过一会咱们去台东……”
      “我……随便看看。反正是顺路。不逛街,你看过哪个男人喜欢逛街的?”
      她不抬头继续玩着那个呆得要死的赛车游戏,踢蹬着笔直修长的腿不理我。靠,这年月女人怎么都这么横?
      “陈楚陈楚,那边有个小铺,去给我买支雪糕,要巧克力的。”她老不乐意地背起装移动工作台的包。
      “真是社会主义好啊,中尉可以这么直接就命令少校。”我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哎,要是只剩一支的话我就自己吃了啊!”
      阳光还算不错,那些外星虫子最喜欢在阴天下雨月黑风高时候活动,此时相对比较安全。康佳一左一右背着两个电脑包,我有些不好意思要把自己的接过去,她笑着一个灵巧的擦肩差点让我这在医院里趴得软了的老骨头拧断腰。
      康佳是四川一个小城市来的姑娘,家境不好品位也是一般。长相还算秀气但就是缺点大家风范。当年为了留青岛才参了军,倒还没有大多数别的弟兄那些啥啥梦断军装路的穷酸毛病。这丫头最好处一点也就是没心没肺神经大条,逗着玩捏捏脸蛋极为有趣,像我家以前养的那条西施狗。
      她斜背着两个大电脑包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长长的马尾辫在背后一甩一甩。好象那些故旧的照片,青石板路小巷里背着自制布书包跳房子的小女孩,永远也长不大永远笑容都阳光一样灿烂看不到阴影。
      我是怎么认识她的,呃?
      好象是和苏陵一起在青大作报告诱拐那些无知青年来趟我们这淌混水,他不能抽烟急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我说青大美女不少你自己看别来烦我。然后真的康佳就这么走了过来。
      她说学长我想参军。
      哪个系的,姓名,政治面貌。
      物理系电子班,团员,我叫康佳。
      那你有没有表妹叫夏新索尼爱立信?
      苏陵一头扑上来:欢迎同学加入我们解放军7492部队,我们这个部队出过无数战斗英雄是有名的立功团……
      放屁!7492这个番号授下来还不到两年,连群架都没打过那些战斗英雄全他妈后烈,苏陵你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见了美女别这么不要命好不好?连说都不会话……
      然后,后来……
      “陈楚陈楚,你看好帅啊仔仔啊!”她跑过去看国货大厦大厅里一幅早已落满了灰尘的大幅海报,上面四个长头发小白脸做迷倒众生状。
      “恶心,你怎么净喜欢这种拖把。”
      “什么拖把?”
      “你把他们倒着拎起来抖几下,毛散下来不就是个拖把?”
      “陈楚你不用倒拎起来就是个豆丁!”
      这样的车轱辘话还有很多,我们一边吵一边慢腾腾地走。中山路上空荡荡的,偌大的百盛商厦里也是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售货员绝对比顾客还多。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市长出来讲了话,说青岛作为现代化国际大都市能坚持到战争胜利,希望广大市民放下心来正常生活。
      但盛世古董乱世金,傻子也知道。有门道的把钱买了机票逃了兰州,有本事的把现金换了金条家里囤着。倒是这些奢侈品,既不能吃也不能喝,还不如点面包矿泉水什么的要是真陆沉了还能顶几天命。无数小店已经关门大吉,全青岛的高级百货店就剩下阳光百货,海信广场和百盛死撑着营业,赔本赚吆喝。
      不过还好……有两个军装女孩到负一层超市去买完吃食,嘴里边嚼着什么边从早已停摆的扶梯上来。现在也就是军人还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了,可惜我们没什么钱。我好歹还算高级军官了还能好些,康佳是中尉每个月就是680块,各种零碎补贴加起来一千出个头,刚够吃饭手机再买点简单衣裳的,几乎一分也攒不下。
      我有点想买副太阳眼镜,把康佳叫过来在巴黎三城店门口站了好半天女售货员才慢吞吞地从哪个角落爬出来。“谁要?”
      “陈楚陈楚,我觉得你戴这副好看。”康佳低着头看着橱窗,点点一副黑色粗框的。“我偶像戴过。”
      “靠,又是那个超级傻的超级女生,我爷爷那年代这个就过时了,我戴着不像陈楚像陈庚。”我看着那个没精打采的女售货员,指了指一副能遮半个脸的浅色太阳镜。当时周小冉戴的就是这样的。“我还是喜欢这种,五百四一副的这种。”
      康佳蹦过来:“这种也挺好的正好你脸色挺白……陈楚,你瘦了。……陈楚,都到秋天了你买太阳镜干什么?又这么贵。”
      靠,这女人真罗嗦。
      “这种是情侣套镜,小姐你和你男朋友正好买一对,你们又都穿军装,多搭对。”大概好久没开张了售货员忙着推销:“给解放军优惠,两副一千整。”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康佳挨了电击一样跳到一边,指指我的肩章。“他……他是我同……领导。是领导。”
      “就一副。”我说得很肯定。
      女售货员低头开票,再抬头时看我们的眼神无比暧昧。

      然后什么都和从前一样了。值班,开会,顶轰炸,飞行训练。我现在技术已经不错,能自己轻松加自然地将一架战斗机拉起来转一圈再放回流亭机场。还是开幻影——姜长河给它改名银鸥号——蓝染现在的任务就是坐在上面打瞌睡然后再在卡门叔叔表扬我进步快的时候来一句“都是我教得好要落别人手里这好苗子早毁了”。
      只是再也没敢往泡外面飞,肥皂弹刚发明出来时候那主动进攻的势头又因为飞行员牺牲率而被打消了。我们还是主要依靠防御技术局来算泡面能量密度,慢慢磨掉母舰和虫子的耐心,但它们似乎比任何时期都更有耐心了,轰炸并不激烈但持久,有时候一轮战斗能磨叽个十五六个小时,它们也看《论持久战》?
      而这边也没什么新动作,只是政治部的人也疲塌了,对我们管得松快了些。出去唱KTV仍是明令禁止,但至少不管我们在宿舍里聚众打扑克了。蓝染居然真厚着脸皮找到了周小冉,打牌缺人手就把她也拉来。她也真仗义,赢了不拿钱输了还请我们吃饭,真不知道她上哪搞来那么多食品票。
      她家的生意现在完全由她打理着,不咸不淡地开着门,也比我们这些穷混的好多了。
      其实青岛的情况真的已经很不错了。别的堡垒城市经济、治安都飞速下滑,据说新加坡堡垒的犯罪率每月都会上升将近100%,这样还没等虫子来我们就自己把自己灭了。
      老陈说要是再在个关键时刻我再立个什么功就有可能升到中校,大校和少将中间那层天门关他过不去那么看着我过也一样。我更关心的是工钱能涨到两千多,细算下来也算小康一族,但问题是有钱没地方花,而物价飞涨货币又贬值得厉害,我妈说一斤大米都得将近四块钱了,还要食品票。
      “陈楚哥,你一定一定告诉我。那个款姐周小冉是不是你女朋友?”有一天下班时候罗志宏问我。“不是的话我可下手了。”
      “不是,下手吧。不过事先提醒你一句她学过跆拳道。”秋雨过后天气冷下来了,海风清爽,夹带着花坛里清淡的菊花香。我怕冷,已经换上了秋装制服,偏西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康佳的椅子呼地滑过来把他撞飞。“结巴你想死啊,没看见小冉姐老和兔子眉来眼去的么?”
      这种滑轮工作椅是上星期改装备时候顺便换的,轮子很滑,我好几次都差点一动就飞出去。而背很厚很沉,好象能防弹。罗志宏被撞得嗷一声惨叫,跳起来揉屁股。“哎哟撞断骨头了……那她也真不长眼神了,我哪一点比不上那只死兔子……梦琳姐,你来评这个理!”
      观察员王梦琳正在写交班报告,根本不理他。“你问庄蝶。”
      庄蝶头也不抬,她坐在离我二十米的协调台里,被椅子挡住只留半个背影,头发上绑着充当发带的白手绢,只看见刚发的保温杯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昨天老陈好象提到过……
      “哎,你知道么,姜长河看上她了。”罗志宏不死心地凑过来。“要把她调到济南去,然后就……”
      “罗志宏你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我抄起桌面上一本巨大的技术手册在手里掂量,估计砸不破也能给他种个蘑菇。“这个地方老陈不在我就是头儿,再造谣我报政治部关你禁闭!”
      ……打成一团。
      二十米外那把椅子空了。
      国际学术交流中心不大,她在三楼小天台上。
      “嗯姐姐你别在意,罗志宏那混蛋嘴上没有个把门的就是乱嚼舌头……”
      她转身依着栏杆,看着我笑着摇摇头。她真漂亮,但和康佳和周小冉都不一样。好象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海报上那些好看的明星,在时间里洗褪了颜色仍保留着华美的线条。成了晨风夜雾中薄薄的一张,掩盖不了的风尘孤独。
      “到了这个时候要是还听这些话,那我未免也太不冷静了。”她浅笑,眼睛深邃像一口从未搅动的井。“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坏,我们……也没法说。”
      “那老东西……”我在她的这种眼神里有点无力。
      “陈楚你是个好孩子啊。”她在笑,还在笑。这个女人真的邪了,她的笑容真的很普通,但就是那么简简单单一撇嘴角脸上表情肌那么轻轻一动,就像有一只小手在你心里轻轻一抓。她眉毛很细但线条不那么柔软,笑的时候会挑起来。又在轻轻抓过的地方扎一下。我想反驳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但这个理由似乎更孩子气。只好跟着她咧了咧嘴。
      “那……老东西。”
      见鬼,我怎么就会说这一句了。我看看天边恨不得有只捕食者这就掉下来把我砸死。不,是连这个女人一起砸死。好吧,那就也不在乎带上更多的人了,整个泡防御部,整个青岛市,我们不就是一群小蚂蚁么?虫子来了我们得死,权贵来了我们要低头,一样是人为什么我们就这么贱?姐姐你那一个团的追求者们中就没有一个有种的抄把西瓜刀去剁了那个老色鬼!
      她仍是笑,笑得我脸皮发烫心底发颤。“你真的还是个小孩,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女人还能要求什么。顶多一口饱饭一件衣裳,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不敢想象啊。”
      我真的无言以对,家里管得紧我在二十岁之前几乎没跟女孩私下说过一句话,怎么知道她们会想什么。我并不同情这个女人,她是聪明的。上海纽约已经陆沉,新德里和墨尔本已经成了一堆灰,兰州的治安和经济都已经接近崩溃,济南多少还能好一点至少没有泡……这样一来她或许会活到战争结束?……战争结束……或许到那时候我也成了个老头子,肩膀上或许也真会是将星闪烁,我会不会也对着年轻的女军官技术员流口水动坏心眼?
      “靠,这年月爱情就这么不值钱啊。”我在她的笑容里溃不成军,这是最后一点无谓的挣扎。我二十四生日过了不久,她也只是二十八九不到三十,这个女人她经历过什么?她最好的年岁战争还没有开始……
      “爱情当然值钱……什么时候都值钱,永远都值钱……只是,我不值钱。”
      “我靠。”我小声嘟哝了一句。
      “陈楚你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家境好,教养好长相不错又聪明。当然也会有女孩喜欢你……尽管她看起来好象有些配不上你。”姐姐慢慢敛起了笑容。“能安心陪你到老的其实就好……这年月,谁还能保证活到老呢。奇怪,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个。”
      青大的下课铃声响了,成群结队的小男女从教学楼蜂拥而出奔向食堂,年轻的男孩拉着女孩的手。他们说手拉紧了就再也不会松开,但年轻时候说过的话,到老来谁能记得?

      六
      “晚上有空么?”
      接到周小冉的短信时候我刚结束了飞行训练在机场食堂吃饭,和兔子,蓝染一起翻江倒海地在冬瓜汤里捞最后几粒海米。这种连微操带直接对抗的活计技术员显然不如飞行员有优势,于是我和兔子联合抗蓝直到卡门端着搪瓷食槽来加入战团,蓝染立刻变身救世主把自己碗里的排骨海米全匀给了我和兔子,自己去与那胖子生死搏杀。
      “蓝染哥重色轻友。”兔子吱溜吱溜地吸汤。“有几块肉全给陈楚了。”
      “胡说!我老蓝向来色义双修,怪只能怪你妈把你生得不招人待见!”蓝染放下筷子。“……老刘你减点肥不成么?”
      兔子其实不难看,就是腼腆了点不大说话。细高个子,头发半长不短自觉像明星其实更像个毛不齐的拖把,让人看见就忍不住想扛起来蘸点红漆往墙上刷字。说话声音也是细细的,像个蚊子。他横过脖子来看我的手机:“谁呀。又是那个打扑克很厉害的周小冉?”
      我不理他,这帮人成天嘴不把门,一个知道了一群全都知道。转过身来给她回信:“我不值班,有时间。不过不能离青大太远,什么事?”
      “八点我在你宿舍门口等你。”
      “好啊。不见不散我等你。”
      再看看桌面,已经连汤也不剩了。卡门剔着牙,兔子捧着西红柿炒鸡蛋的盘子美人照镜。我看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
      “兔子,咱们该回去了吧。晚上你不是值班么?”
      他露出兔子牙冲我邪笑,起身到飞行员休息室去拿东西。蓝染伸手拦住我:“明天有空么?晚上。和我一起去接你姐,一块吃个饭。”
      “我值班,最晚八点到。……你们吃饭干吗叫上我,我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不当电灯泡。”
      他笑得有点发苦:“我们……掰了,掰了。吃个分手饭。……她叫我叫上你。”
      我有点害怕,要是他知道我跟赵茜说了什么,会不会掐死我?“哦我……明天晚上值班,看看再说……蓝染我再帮你劝劝她!”
      “不用了,等我将来当上民航公司的机长攒个上百万,再说吧。”他转身点了支烟,叹气般地喷了口烟雾。“有香烟票给我留着。”

      我一向不喜欢机场班车,它总是要求你准时在那里等却从来不会准点把你送到站。大巴都是上个世纪末的旧货,现在也没有人清理经常几个月也不换一换椅套。有一块玻璃碎了,十一月的冷风飕飕地灌进来,我和兔子裹紧了大衣挤成一团。
      我真恨不得这只是场噩梦,那些泡在营养液里的“神童”根本不存在而射电望远镜接收到的电码只是些没有意义的杂音。那样我就可以考一个好研究院做项目写论文等着评教授,而蓝染可以在家大公司找个好工作然后娶赵茜……他们真的很配啊,要是不打仗的话。会是那种恩爱而平凡的普通夫妻,会在房价奇高的青岛买一间小公寓一辆小夏利车,赵茜会炒很多好吃的菜给他吃然后又逼他跑步减肥,蓝染会在她学校放晚自习的时候在一群小屁孩活泼而八卦的目光中去接她……
      我知道在二战中每天都有多少写着“dear John”的信件送到前线士兵手里,血染黄沙今何年,白骨战场沧海填。有了今天没明日的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除了自己连条狗也养不活的人,还想干什么?
      天黑得很快,仿佛在和车子抢时间,现在晚上的值班人员是白天的三倍,几乎每天都有小规模的轰炸直到天亮。全国的情况不容乐观,广州和哈尔滨也张开了泡防御层。这段时间虽然也没有陆沉或摧毁这样的大失败,但北京堡垒第二指挥部,亮马河国际大厦在上个礼拜突遇捕食者袭击,建筑倒塌后被光流粉化,一百九十三名军官和技术干部尸骨无存。
      虽然北京已经是战时的旧都,中央现在已经在陪都兰州。这个损失还是很惊动了一批人。姜长河把我们拎去挨个教育了好久,但教育有什么用?这一阵子全球的米迦勒系统都不稳定,波动时常超出0.5%的警戒范围。有本事你去教育外星人让它稳定下来啊?
      青岛与上海陆沉之前的情况已经很接近了。
      破车仍然晃晃悠悠地开着,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八点过一刻。周小冉抱着膝坐在马路牙子上,白色CD套装在凝胶般黑沉的夜里缩成一个小白点。她的眼睛红红的,染成栗色的短发落下来盖住额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此时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
      “对不起我来晚了……那破班车慢吞吞跟老驴似的……罗志宏王梦琳他们没叫你去打牌?怎么坐在这里快进去吧天多冷!”
      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海风真冷啊,我摘下配军大衣的白色手套给她戴上,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我知道她肯定在这里坐了不少时间了,这么低的温度我坐一会儿都会冻死,何况一个这么瘦弱的小姑娘……但我也不能像电视剧里那样脱了大衣给她穿啊,那样我铁定感冒而随时都有可能有大规模轰炸……
      我解下电脑包启动了移动工作台塞进她怀里。这玩意儿自带加热系统以备在极端寒冷环境下使用,冬天抱着取暖效果决不下于热水袋。“暖和一会儿就站起来走一走,天太冷了别感冒。”
      “我妈妈死啦。”周小冉口齿不清地嘟哝。“陈楚,我妈妈死啦!”
      “哦……”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这个丫头……她为什么要来找我?苏陵安慰人的本事比我好了十万八千里,蓝染也不错,庄蝶姐虽然明天就要去济南了但她今天还在青岛……就是老陈这时候也比我强太多了啊!
      我该怎么说呢?那个女人,你也知道,当了一辈子的笼中鸟井底蛙,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她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的……可是人已经死了,说这么多到底有没有用呢?紫色流星划过天际,紫色大丽花盛绽在每一个城市的上空,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战争,这不是谁的错,是这一代人的命运。但是小冉,我说这些你会听么?
      “哦。”其实我想说的话很多很多的,但是它们全部想向外冲就都堵在了嗓子里。又似乎哪一句话说出来都不合适……我也冷,也想抱着那个工作台想回宿舍,但我就是走不了……青岛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具巨大的尸体,不应该这样的……旁边的大麦岛市场有个老头卖的煎饼果子特别好吃你知道么?战争还在打但人要往下活,你每次来我都想带你去一个你以前绝对没想到的地方可你每次都和那帮人打牌然后吵吵闹闹去吃饭……
      她坐直了些,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陈楚我喜欢你。”
      “什么?”
      她不再说话。
      一时间我有种想拥抱她的冲动,但我所有的动作只是抬起手来向冻得麻木的指尖呵气。喜欢你,日本人告白时候老爱这么说,但喜欢不是爱啊。小冉你记得初三时候那个教英语的人很好的早恋抓得很严的老太太么?她说有人给你写条子说“陈楚I like you”是表示欣赏你和你做朋友,而“陈楚I love you ”就要赶快去把条子交给她。用了我的名字你当时也笑得开心,但三个字母的差距为什么就有这么大的距离?
      想不通啊。
      “嗯,我知道了……你不冷么?我都觉得冷……我们走走好么?”
      冬夜的海面很平静,平静得让你想投身其中永不现于人世间。我和她保持一定距离慢慢走着,谁都不说话。
      ……可是海面上……海水突然分开露出一块礁石般的东西,莹绿色猫瞳般的大眼睛迅速一眨。
      捕食者!
      这东西在微弱光线下对浅色物体敏感,我一把将穿白衣服的周小冉扑倒护在怀里。还好捕食者没管我们这两个小东西,径直向青岛大学方向飞扑而去。
      这家伙是来突袭的!
      我抽出手机拨通老陈的电话。这时候时间只够我打一个电话,却既要让同事们撤离又要找海军来灭了这只虫子……鬼知道是不是只有一只!“总指挥!有一只捕食者在青大附近海域登陆,向青大方向飞去!迅速支持第一指挥部!”
      “明白!陈楚你……”
      我按断了通话,拔腿向西院国际学术交流中心飞奔。周小冉居然还不长眼神地跟上来。“陈楚,这太危险了!”
      “你赶快顺着宁夏路跑,别管我!我,我大小也是个解放军!”还好这里离武警支队近,我跑到青大正门口时候援兵就差不多到齐了。一辆重装吉普嘎地停下,苏陵把我揪了进去。一件小号的野战制服和早已压满枪榴弹的95式半自动冲锋枪扔了过来。
      “他妈的你们怎么能让这东西钻进来!”他还在一件一件地向外抄各种我叫得出名的不认识的铁家伙发给边上的兄弟们,碱式弹还没有普遍应用于近程轻型武器,一方面是爆炸力不够砸不穿捕食者的皮,另外谁想过要用冲锋枪打虫子啊!
      “我怎么知道!少废话先做掉它再说!反正这时候也是你们的事情了我只是个技术员!”我的形象比蛊惑仔也好不到哪里去了。上海堡垒曾经遭遇过此类事件,因此我们在改良设备时候加了一个自毁密码。碰上这种能读硬盘的虫子就由四位技术员每人输入一组五位密码服务器就会自动死机,让你没法读盘。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抢救我们的精英技术员们!
      第一指挥部当值技术员共四十五人,其余工作人员二十八人。按说这么矮的楼应该有几个能跑出来的,但可见之处一个穿白色军装的人也没有!
      旁边小树林里居然还有谈恋爱的学生,见到蜂拥而入的特种兵和武警几乎吓傻了,被几个弟兄强架出去赶走。头顶上开始有紫色光流倾泻而下,突袭加轰炸是那些虫子的典型战术。
      “第二、三指挥部!第二、 三指挥部!请迅速支持第一指挥部上空缺损!”我冲对讲机里大吼,暂时不知道他们受攻击没有。这些虫子们对我们的分布和安排摸得太透彻了。防也防不住。而且最要命的就是今天晚上原定没有三联费米粒子炮的支持计划!
      隔老远就能闻到那股刺鼻的酸气,苏陵想了想,从脸上抓下护目镜给我戴上。
      平衡工作室在二楼,情况已经惨不忍睹。幸好那虫子有一辆□□轿车那么大,进不了走廊。它是落到房顶上用强酸口水腐蚀掉钢筋结构才钻进来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来得还不算太晚。那只捕食者触手很多,又细又长,镰刀一般带着角质尖端。满地是血,有两个掌握自毁密码的操作员倒在自毁控制台边,腰部之下齐齐断成两截。
      这家伙一进来就把控制员干掉了……要命的是我也不知道密码!我抄起冲锋枪哒哒哒扫了它一梭子,高爆枪榴弹打到那层岩石般的外壳上炸得尘土飞扬硝烟弥漫,它居然没事人一样一动也不动!触手末端伸出五十公分长的白色细丝插进服务器机箱缝隙,硬盘绿灯狂闪。它突然“咕”一声,一大口口水高压水枪般喷出来,击中了一台平衡终端和两个技术员。他们立刻双手抱头尖叫着扑倒在地疯狂地扭动。扑腾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四肢一截截地断落下来露出惨白的骨头。
      “无关人员别动!这王八蛋对移动目标特别敏感!”苏陵的手下动作很快,迅速分散到平衡室各个角落,把靠边的几个人推了出去。这个地方太窄了,没法用导弹。冲锋枪子弹雨点般倾泻到捕食者身上,它好象受了一点伤,几根细小的触手被斩断滴答着酸液。但没什么大损伤,它照样以惊人的速度读取着硬盘里的信息。
      突然我的手机一响,短信。……是谁来的?小冉还活着么?
      是老陈!“自毁密码29310 78689 28307 64893”
      庄蝶在协调台里,被两层服务器与外面隔开。她今天不轮值,是替谁值班是吧……苏陵平端起冲锋枪,三个漂亮的点射打断了联结两层主机架子之间的机组盒。那个大家伙似乎恼了。睁开一排猫瞳般的眼睛,每只有篮球那么大,至少有十只。缓慢地眨着,像情人间最温柔的凝视,我头皮直发炸。
      “眼睛!打它的眼睛!!”苏陵矮下身来躲开触手的攻击,顺手把我按在一张椅子里呼地推到一张没有沾到酸液的控制台后面。一排触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挥过来从我头皮上方一寸处擦过,幸亏我个子矮。兔子缩在我脚边瑟瑟发抖,脸上满是眼泪鼻涕。我丝毫不怀疑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从来没有任何一秒钟可以这么长,我拉过一张控制台调出程序开始输入自毁密码。身前背后子弹嗖嗖地飞过,任何一颗有丝毫偏离我就会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捕食者疯狂地挥舞触手,酸液四溅血肉横飞。苏陵的冲锋枪子弹打空了,他只好躲在一排主机架子后面两把手枪左右连射,弹无虚发全部命中那大家伙的眼睛。我到现在终于相信了他从前说他在军校四年打靶全是年级第一名不是吹牛。
      密码输完,硬盘全部自动断电,武警们刚刚松一口气向外拖技术人员……
      那捕食者的触手末端细丝并没有脱落,反而缠住了一个女平衡员的头部,那姑娘刀片般尖锐的女高音只发出半声惨叫,上半个头颅便水果一般被捏碎,红的鲜血白的脑浆溅了一地!
      “妈的,这家伙居然连人脑也读!”还好此时捕食者那一排眼睛已经全部被打瞎,它的速度慢了很多,但更加疯狂,不顾一切地绞碎一切它能碰到的东西。苏陵好象挂了彩,万幸四肢还全乎。只是按着右臂,袖子上有血向下滴。他左手夹紧了刚换了弹夹的冲锋枪,右手勉力去拉庄蝶。
      她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向后退了半步,他够不到了。
      “撤退!先撤退等这东西飞出来再用导弹打!决不能让它带着资料飞走!”现场已经没有别的幸存者了,捕食者连死人也不放过,没有一具尸体的头部是完整的。“陈楚,你用椅子滑过来!”
      我把早已吓软了腿的兔子扯到椅子上,一脚踹出去。“你们撤!第二、三那群笨蛋顶不住了!平衡员多一个是一个!”
      我扣上了隔音耳脉,周围的声音完全消失不见,我被从这个充满酸液和鲜血的人间地狱隔离开来。今天晚上的次级母舰特别多,大大超出预警时候的报告。就在我们头顶上,就有一个巨无霸大家伙102秒之后会发射!
      苏陵能不能逃出去?周围有什么有效掩体……
      “呼叫地面!呼叫地面!!请迅速开启可供三组三机编队通过的通道!反应时间1.3秒!主机银鸥号!”耳脉里突然插进这么个声音……是蓝染!这个疯子……理论上用地狱犬挂架满载碱式导弹十八枚齐发可以打掉一只小型次级母舰,但剩下那门航空机枪能干什么啊,你要用牙去咬捕食者吗?
      我的心跳肯定不低于160次每分,冷汗把内衣全打湿了。手下迅速开启着孔洞,这九架飞机此时已经起飞,无异于去送死。但至少他们也能打乱虫子的进攻计划……
      武警和特种兵们呼啦呼啦挟裹着幸存的几个技术员全涌了出去,有个人拎起瘦得电线杆一样的兔子。捕食者血肉模糊的眼睛流着黄色的酸液,呼哧呼哧地大量吸入空气以自我修复。触手一挥那个武警便身首异处,兔子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触手转伸向了协调台。
      “轰炸倒计时40秒。”姐姐的声音一点都不发抖,还是那么好听。
      四十秒。不够我吃一粒薄荷糖的……二、三指挥部虽然人多,说到底还都是些刚进来的小屁孩。精英技术员们早已经被这个大家伙解决了一半,另一半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发抖…我早已经不怕了,这条命留到现在就早是陈家祖宗积了德,我再活一秒都是生赚的!
      康佳跑出去没有?
      脑子里电光火石掠过这个念头,我自己都觉得惊奇。幸好它瞬间就消失了……兔子突然爬了起来,拔出那个死掉的武警的军用匕首向捕食者扑去。拖把杆一样的身子没有带起一点风,刀子插入它的一只眼睛直没至柄,又死命地一搅。
      “35秒。”庄蝶平静之极,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我也该放弃了吧。平衡是没有用的,如果我从这二楼窗口跳下去,大概摔不死。
      但光流来了我就会变成一把纳米级别的灰……我妈向来只会因为我懒我不学习不拉小提琴而暴揍我,那时侯是不是也会和老陈一起哭得很伤心……幸好捕食者已经看不见我这个小不点了……
      兔子的动作一下停了,整个身子一下分崩离析成几段,鲜血暴溅,头颅直滚到协调台边。
      他今天下午还在破旧的机场班车上拼命挤着我取暖,我还踹了他一脚。
      “30秒。”庄蝶平静依然,美丽的石像活动了,她捧起了兔子那仍在流血的头颅抱在怀里轻轻合上他的眼皮,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在安慰一个初生的婴孩。鲜血流下来,将她的手她的军装染成猩红。
      然后她转身用保温杯砸碎了一个小窗口的玻璃,拉下里面一根血红色杠杆。
      那一瞬间我转身扑出窗口。一秒钟的绝对寂静,整个二楼在我身后完全坍塌崩毁。一切都结束了,那石头虫子再牛也干不过这么大当量的炸药。所有的数据在死机之前都传输到了第二指挥部,那些外星王八蛋们什么都没拿到。你们才跟人混几年啊!
      我从来没有过从高处向下跳的经历,只不过三四米的高度我却觉得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后面的热浪冲来,我条件反射地缩起了脖子。然后重重摔到一个人怀里。
      “靠,陈楚你真他妈一头猪,砸死我了!”是苏陵,他反手扣住我的手腕拉起来就跑。“二十来秒后有轰炸!”
      “没办法,就算跳下来的是卡门你也得接着。”我突然反应了过来。“往哪跑?!附近哪里有掩体……”
      “图书馆!”他拉着我奔上正门楼梯,但此时正值深夜,所有门都锁着。他居然飞起一脚踹破玻璃把我塞进去。“二楼城市之光书店门口那块三角地!”
      我艰难地向二楼跑去,其实真的是在爬。短短一小段楼梯我大学四年后来两年爬过上千次,此时却不啻一座喜玛拉雅山。无数次摔倒又无数次挣扎着向上爬,膝盖在流血全身满是青紫,沉重的陆战军靴踏在大理石楼梯的金属防滑条上惊天动地地响。经过方才那场折腾我已经是精疲力竭,却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想活下去。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不承认这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在等待天亮好来证明这是一个噩梦。那么一个骄傲的强横的女人会突然说我喜欢你,下午还和你一起挤班车你还骂他怕冷怕得连男人都不准备做了的同事居然敢用一把小刀和捕食者肉搏,在下铺睡了四年的总是默默抽烟的弟兄居然就那么开着那架你最喜欢最漂亮的飞机生生撞碎在虫子的火力网上,你活下来了,但你相信吗你愿意相信吗?!!
      地面开始发烫,墙皮簌簌地往下掉。这不是正规防光流轰炸掩体,热浪怒涛般席卷而来。图书馆碟形建筑所有的玻璃同时向一个方向粉碎。我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被热风烫得发疼,苏陵一把扯下我的护目镜,又紧紧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死按在三角形的承重梁下。
      仿佛太阳的陨落,灼热的光流震撼了大地。

      七
      天亮了。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太阳似乎终于想起了这片土地,将惨淡的光晕薄薄地洒下来。青大国际学术交流中心已经不复存在,在它的原址连一块碎砖也没有。只是一个直径六十米,深至少五米的圆形大坑。对面的花坛,小树林里的树木全在燃烧,消防队员正在灭火。
      我和苏陵坐在充当临时医疗站的青大图书馆门口台阶上,裹着军大衣一言不发。我在熹微的晨光中写着昨天的B4598作战报告分析。
      苏陵右臂受了伤,被捕食者的触手擦了一下。但他动作够快,并不严重,打了绷带并不妨碍活动。他挨个口袋摸香烟,却只找出一小片揉得不成样子的碎报纸和一小撮茶叶沫,怎么都卷不起来。他又摸了半天,终于在大衣口袋里找出名片盒,倒空了来翻检。
      刘明亮,杜晓飞,张浅,庄蝶……这些人,再也见不到了。还有蓝染。
      苏陵拿起一张名片,用它来包起茶叶沫卷成细条。他的手指活动还不是很灵活,被统一印制的名片银蓝色软边划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直往外冒,但他没感觉到一般点燃了那支自制“香烟”,长长喷出一口烟雾。一点微红的火星迅速向上攀缘而去,正楷体的“刘明亮”三字一点一点被吞噬。变成了浅白色的,一撮灰烬。
      他笑了一下,声音跟哭似的。舔了舔渗血的指尖,那一点点珊瑚红仍不断向外冒,他干脆在灰白色的花岗岩扶手上画了一只小小的很卡通的兔子头,红豆般的小眼睛处“颜料”点多了,眼泪般向下流。
      我身体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喀啦”一声碎了,眼泪疯狂地涌出眼眶流下腮边滴落到手里没完成的报告上。无法抑制,无法停止,那一直锁住什么东西的堤坝倒塌了咸涩的洪水在我体内蔓延肆虐几乎将我生生撑裂。我知道以后好过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庄蝶死了,刘明亮死了,很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死了,我却活了下来,我要替他们活下去战斗下去么……
      庄蝶死了,她抱着刘明亮的头颅化成了灰却是我在她的替班表上签了字。那么在姜长河那里就是我杀了她,他会怎么样?组一个袋鼠法庭以渎职罪枪决我么?
      但我什么都不愿意去想,眼前只有姐姐那浅浅的笑。那个聪明的女人残酷的女人说话好听石像一般沉静的女人那个笑起来仿佛一只小手在你心里挠的女人她现在没有了,你们平时尽可以编排她因为她长得漂亮,可以把绯闻小话吹得满天飞可以欺负她挤兑她讲黄段子轻薄她,现在她没有了她死得连灰也不剩了你们开心了吧!
      你们这帮王八蛋!
      我抱着苏凌的脖子放声大哭,把后背甩给刚赶来的一帮扛着话筒摄象机的记者。他大概也有点发蒙,但表情却开始变得无比温柔。轻轻按住了我脖颈上的动脉处,入脑血流量减少,我渐渐昏沉地睡了过去。

      惨白的灯光,十米长的墨绿会议桌边只坐着两个人:姜长河和我。
      很戏剧化的见面方式,他面前摆着一份《B4598作战程序分析报告》带着“绝密”的大红印章。我一小时之前刚交给老陈的。
      我立正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只是用手碰了碰帽檐。“陈楚?来,坐。这地方是以前老潜艇基地改的,设施还不齐全……你坐,喝什么茶?”
      “谢谢。我不喝茶。”这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中国海军初组建的时候在青岛崂山郊区修建的地下工事,我还是第一次进这里。据说当时满员是两千多人,现在经过□□的废弃和八九十年代的裁军,清理出来接上现代化装备可以利用的只有当时的百分之五十不到,就已经大得让人吃惊。一个海军女六级士官领着我在水泥走廊里转了好半天才走到这间品字型排着三张大桌子能容上百人的会议室。
      他坐在桌子那一头,抬着一双浑浊的黄眼睛看我。像一头老狼打量着它中意的羊羔,正寻思着是该先咬下一只耳朵来品味道,还是干脆一口撕开脖子痛快喝血。我早不怕了,我是第一指挥部现场的临时全权指挥员,比我级别更高的军官当时全都不知在哪里保命。虽然我当时第一时间是在海边和一个同学目睹捕食者的登陆而不是在值班,但我毕竟也在第一前线和那家伙死磕过。当然那天是不轮到我值班,任何人干那种工作都会被累垮。可是那有什么用呢,一张纸上的几个字,电脑里的一个记录,有什么是不可以被修改被抹去的?
      我开启了泡孔洞放行了九架飞机,其中一架还是台北援助过来的友谊机幻影2000N。它们全军覆没,九名飞行员牺牲前根据录象数据几乎创造了一个奇迹,就是用空空导弹打掉了两艘位于第二指挥部上空正要发射的次级母舰和七只捕食者,保住了第二指挥部。但你也可以说他们白死了什么也没有干成,反正他们已经全死了,录象你也完全可以找个借口销毁你比老陈军阶还要高!
      恐怕老陈已经罩不住我了。
      “呵呵,今天天气真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面前,一根手指挑着我的帽檐。“你坐公共汽车来的?青岛海边上风真大,比济南冷多了。”
      “防御部陈大校的司机小刘今天请假,大校要求我临时充任司机。”我站了起来,又被他按着坐下。他的手很粗糙,也不怎么干净。指甲短而厚,像食肉动物的爪子
      “你爸爸很疼你啊。呵呵,我就不行。我儿子小的时候我在石家庄,他和他妈妈住在济南。一年就那么几天探亲时间,他在你这个年纪几乎都不认识我了。呵呵。”他的那根手指头沿帽檐滑上我的腮边,我强忍住恶心不把它拧断。
      “将军,如果是这种私事的话,我们在这里说是不是太……过于,正式了一些?”我连着椅子向后退了退,挺直了腰杆。“关于前天第一指挥部……”
      “我早知道了,老陈已经全部向我汇报了。阵亡名单我也看过了,三十九个人。”
      三十九个人,比北京的损失小了去了。但这三十九个人我都认识,都是我的朋友。上海死了八百万人但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只不过是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但周围的人死掉一个我就会难过,我爱的人死掉一个我就会崩溃。
      我现在就在崩溃边缘。
      “这场战斗你立了大功,由于你的果敢和决断才采取临时措施保住了第二、三指挥部,保护了青岛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使损失降到了最低。”他的声音低下去:“陈楚同志!”
      “到。”我死板地应了一声,僵硬而笔挺地站了起来。
      “鉴于你在B4162,B4598战斗中的出色表现,总政治部经紧急审核,报□□批准,决定授予你中校军衔,二级红星勋章一枚。”他抽掉了我肩上的二杠一星,亲手给我换上一副二杠二星,又来握住我的手。“恭喜,新中国第四代军官中最年轻的中校。”
      我机械地给他敬了个军礼,其实我的本意是抽他一个耳刮子。
      真实寂寞啊。我突然很想吹吹海风。但这里是地下150米深处的花岗岩层。暖气很足,我身上一点也不觉得冷心里却寒冰一块。没有人带路了,我在这地下城里漫无目的地转悠。头顶上就是东海的洋面多礁的海岸,十四岁那年我照过一张照片,穿着一身白色学生装站在礁石上专心致志地拉小提琴。老陈说真矫情,却给我放大了镶了框挂在墙上……
      同一片海,我最好的兄弟沉睡在某片洋底了。
      有五架飞机是被捕食者击毁后撞击了泡面,三架被次级母舰的光流粉化,剩余两架,据威海成山头雷达站观测,就在已经飞出泡平面范围的东海海面上,那架上海逃出来的鹞式和蓝染的幻影几乎同时坠毁。当时由于可连接机载通讯录象装置的第一指挥部已经被毁,无法得知飞行员是否跳伞。
      就算已经跳伞又有什么用呢。在这种冰冷的水温条件下人45分钟就会昏迷,一个半小时就会活活冻死。我双手抱着自己的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是冰冷粘稠深不见底的绿色海水,直将我吸入旋涡深处。两杠二星的肩章上精美的刺绣还很新,是娇艳的迎春黄,散发出一股血腥气。
      天上决不会掉馅饼,姜长河绝没有那么好心。我作为一枚用来吸引人气的棋子已经不好用了,也不那么听话,而他这是要干什么?
      我拦了一个文职军官问路,到了外空间战略统筹部。自从上海支路警备区被袭击后,外空间防御部的中心统筹工作就般到了这里。但老陈平时很少来,他更多的是还在那间旧办公室,要不就是三个作战指挥部轮流转。
      但今天他在这里,脸色铁青,还是站在“窗”前的老习惯。他的办公室同在大学里的一样,永远都不关门。沙发上坐了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扛海军中校肩章,脚上却可笑地穿了一双带亮片的细跟高跟鞋。按军衔我已经不必向她立正行礼了,但我毕竟是小辈,还是很规矩地敬了个军礼。“梁……阿姨,陈大校好。”
      北海舰队唯一的女舰长,主力驱逐舰“松花江”号舰长梁莉芸中校。我很早就认识她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居然是个军官。还是我那初中,和北海舰队还是共建单位。她女儿段双是我大一界的学姐,开家长会时候我走得晚了点正看见她一身火红颜色的葛丽泰•嘉宝式连衣裙扭着八分高跟鞋拉着段双从一楼上来,搞得十三岁的小朋友脚脖子一软差点连书包一起滚到楼底下。
      段双现在在哪儿?好象出国了,在多伦多堡垒当飞行员。
      她站起来拉着我刚想说话,老陈挥手打断了她:“陈楚,把战况分析说给你梁阿姨听听。”
      “这样的。”我用力咽了口唾沫。“我们的情况很危险,同上海陆沉前很相似。但不是那种很有规律的衰减,而是……”我从老陈桌子上的报纸上撕下一条白边,一段一段掐下来。“好象一块大年糕,被人一点一点切下来。大约十天是一个周期,每过十天就有度个相当明显的下降。”
      “那么,那么那只捕食者是怎么进入泡内的?”
      “按照目前的战例,德尔塔文明并没有主动进攻海军,我们讨论结果是因为海军没有装备阿尔法文明遗留武器。青岛泡防御平面上是一个圆形,包括青岛五市四区。中间包隔了大范围海域整个胶州湾。泡层是亲水的,因此下雨时候雨水可以进入泡内。自海平面下部分也不会干扰洋流。但水面下——尤其是盐度3.51%的海水面下能量密度只有陆上的81%。”我翻开了那份报告书给老陈和梁莉芸看。“没有办法了,我们向来只有空中截击捕食者经验。没和它们打过海战。”
      老陈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他抓起话筒。“喂,我是陈立军。对。什么?哎,哎,太好了,哎,真不容易啊。是,那孩子有这个能力。好。什么时候回来?明天啊。好。谢了啊,再见!”
      “什么?”
      “蓝染还活着,好好的一根头发也没少。他跳伞的地方距离巡洋舰‘日月潭号’只有二百米,他借助二次推进器翻到伞面上连鞋都没湿就捞起来了,明天回青岛你去接他?”
      “靠,真个小强……”不知为何我居然没有宽慰只有一丝麻木,从前的一切在过去的三十几个小时之内已经离我很远很远,被那一场远古洪水般的眼泪冲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蓝染是谁,庄蝶又是谁?要好久才想明白。
      而想明白后我又想哭。
      “如果,我的意思是如果青岛不想重蹈上海的覆辙,就必须找出这个截流的源头并加以绝对终止。如果任其衰减,整个青岛泡防御只能支持到一年之后。准确说是2009年11月12日。再之后,泡防御就会消失,青岛就必须陆沉或被摧毁。”我说得很平静,不希望有谁懂。其实我明白,我推算过阿尔法文明遗留方程式这不可能是正常衰减。唯一答案就是有程序在截流。
      老陈是青岛地区技术干部的头儿。他不可能不知道。

      黑色的军牌奥迪在沿海公路上飞驰,老陈坐在副驾驶座上。一扫在单位的气势也没了在家里的平和,而是一种完全的疲劳颓唐。他老了,自从战争开始他几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也几乎再也没有好好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过他。他现在真的是显出了老态,鬓边满是白发。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版画的纹路,眼皮有些浮肿,往年的神采不复存在。
      “爸爸。”我有些心酸,轻轻叫了一声,他没反应。我略微放慢车速,向他身上靠去。“爸爸?”
      “叫我干什么。”
      “我饿了。我要吃糖糖。” 我干脆横了心撒娇放赖。
      “你先回宿舍,等蓝染回来把他叫到家里来一起吃个饭。他跟小茜还有余地,哪是这么说散就散的。”
      “您管这个干嘛呢,又不是泡泡你强补还能圆。我要求去怡情楼吃海鲜,强烈要求。”
      “一边去,那哪是咱们这种小老百姓去的地方,咱家三个人,加上赵茜蓝染,没两千块你能出来?”
      “那是战前标准喽……不过庆祝我当上中校也应该奢侈一下是不是?二十四岁的中校啊,不多见,很不多见。”我使劲眯眯眼。“我掏钱,您出食品票就行了。……不准点龙虾!”
      “陈楚啊。”他挪动了一下,长长出了口气。“你对姜长河有什么看法?”
      他用的是“姜长河”而不是“姜政委”。我瘪瘪嘴:“还行。比想象的……也就这个样了。”
      “你肯定很讨厌他,我知道。但姜长河对你评价很高倒有点超出我的想象。”老陈疲倦地握住自己的军帽。车子已经进了市区,我在宁夏路拐上高架,痛快地把速度提了上来。奥迪像是在贴着地面稳速飞行。“小楚,你难道没有觉得……嗯,马上一拨新技术员又要进来了,军区说要两名资深技术员支援重庆堡垒,给新兵做为期一个月的培训教程。咱们决定了就要你和康佳去。正好她是四川人,好久没回家了。”
      “老爹啊。我根本去不了那种吃西瓜抹辣椒面的地方。我连麦当劳麦辣鸡翅都要用冰可乐往下冲。”
      “解放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问题是我怕的是辣不是苦。夏天我妈做的凉拌苦瓜不全都是我吃的。”
      ……我的诡辩是有了名的,谁叫老陈当时为了图省事打我识字就把我往他学校图书馆里塞。现在他自己尝到了这苦果,呵呵。我等着他骂我,老头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我想把你派驻另一个任务的,但是真的太远了,在新疆。可济南军区又死活不放,技术部也不同意。只能先让你出去一阵。”
      “为什么!我弄死了那老东西的……我靠!”我猛踩刹车,奥迪沉重的底盘从半空坠地般震动。我从头上抓下军帽向驾驶台上死命一摔。
      老子不干了!我真想这么冲他大喊。我为什么当这个兵?我不当兵就弄不出这些有效的方法支持泡防御我的朋友家人可能会死,可现在为什么我还是随波逐流不能保护他们他们还是要死!老陈你想揍我是吧?我当然没跟你说过我从前能为了米饭里一个苍蝇跟大师傅从食堂东头打到西头!
      老陈只是沉默了片刻,轻轻把我抱到副驾驶座上,还安慰小孩般拍拍我的背。“别上火别上火,过来,我来开车。小楚你先听我说……稳住,别慌乱。有些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没兴趣!”
      “你知道啊。科学有纯理论,可是军事永远没有纯军事,永远都要挂着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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