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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教坊(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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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饭,我看见师父站起了身,心中有些惊慌,鬼使神差地膝行到师父身后,抓住了师父的衣摆,期期艾艾地问:“师父,你要去哪儿?”
师父朝我浅浅一笑,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对邱娘道:“绾霖,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孩子。”
“是她?”邱娘一把拉住我,细腻的手不断地摩挲着我的脸,一双杏仁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逐渐变得有些湿润,“真像,真像。”
我被邱娘这么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羞怯地问师父:“师父,邱娘说我像谁啊?”
“自然是像你……”
“不,只是像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师父突然打断了邱娘的话。
邱娘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文鼎,你……”
“绾霖,希望你好好照顾我这个徒儿。”师父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拱了拱手,“告辞。”
“不要,师父!”我扭股糖似的钻进师父的怀里,死死地抱着他,哭喊道,“师父莫去!师父不要丢下雩儿!不要丢下雩儿!”
师父捧起我泪眼模糊的小脸,轻轻地擦拭着我满脸泪珠,好言安慰:“雩儿乖,师父很快就会回来,师父不会丢下雩儿的。”
“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我不依不饶地问,“师父是不是撒谎骗雩儿?”
“雩儿,你师父怎么会骗你呢?”邱娘将我揽入她的怀里,“有邱娘在,邱娘会像你师父一样对你好的。你要乖,师父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抽抽噎噎地被秋娘拉到了一旁,看着师父走出大门的天蓝色背影,很快地融入了夜色中,心里好痛,像是被什么利器割开了一般,汩汩地淌着血。
邱娘牵着我的手,关切地问我:“乖,不要哭了。你还没有告诉邱娘,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唐纤雩。”我小声回答。
“唐……纤雩……‘纤雩’是哪两个字?”邱娘温和地笑着,露出一排细小皓白的贝齿。
我摊开她的掌心,认真地写下了我的名字。这是师父给我起的名字,也是我写得最好的两个字。
“真好看,”邱娘夸我,“还会写其它字么?”
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不大认得多少了。”
“那好,从今以后,你就跟着邱娘,邱娘教会你认识天底下所有的字。”邱娘一字一句道,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语的坚定的神情。
“可是,”我疑惑地问,“当一个教坊的舞女,不就是学会跳舞弹唱便行了么?”
“如果你只想永远当一个舞女的话。”邱娘敛起了笑容,“你难道只想当一个舞女吗?”
我再次摇了摇头。
邱娘精致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如花的笑容,像是由心而发:“那就好,我看得出来,你的目光永不止于这里。不单是要认字,邱娘还会教你读书写诗,这是作为一个人挺直脊梁的根基。”
“根基?脊梁?那是什么?”
“就是让你知道,你所存在的天地,远不止你于所知,所闻,所见。而最接近于天的山巅,是你一生的目标。”邱娘的话掷地有声。
我虽不很明白邱娘所言的意味,却可以感觉到,在心底,有一株细小的嫩芽,破土而出,悄然生长。
徐嬷嬷教完我们规矩后,夜已深了。教坊里的房间很多,可是给像我们这样的小舞女的房间却很少。一间狭小的厢房里,地板的竹簟上睡满了人。不单是师父家来的,还有其他年纪大于我们的,各各对我们指手画脚,盛气凌人。
我和绮霜只能卷缩在角落里,盖着一张衾被取暖。
“方才师父走的时候,瞧你哭得稀里哗啦的,好难看哟。”绮霜在黑暗中朝我吐着舌头,“以前几天都见不着师父一面,我对他都没什么感情,怎么你就这么舍不得他?”
“师父对我好,我自然舍不得他。”我嘟囔道。
“哼,是吗?我看你是喜欢上师父了!”绮霜做了一个鬼脸。
“我本来就喜欢师父!”一不小心我加大了声音,几个大巴掌“噼噼啪啪”地落在了我和绮霜的身子上,还骂骂咧咧的。我和绮霜赶紧闭嘴,不敢再发声。
可是,师父,师父,师,父……
这两个字萦绕在我冰凉的梦里,像一簇温热的火苗,我感觉,他不单单只是我的师父,或许是……醒来时,枕巾濡湿了一团。
连续几日,皆由一位姓何的善才教我们吹拉弹唱,闲暇时还要去邱娘那里学习写字,生活过得十分忙碌,心头对师父的思念也渐渐消退。
一个月之后,邱娘便从中选出优秀的舞女上前厅待客。前厅比师父家里的院子还要大,坐满了身着绫罗绸缎的贵族商人,觥筹交错间,舞女伶人款款而出,翠袖红衫,翩翩起舞,佩环叮当,纸醉金迷,不知今夕何夕。
而像我这般不出众的,最多只能躲在屏风之后,看着那些出手慷慨的客人,一赏的缠头便是闪亮的银子和上等的红绡。
年幼的舞女中只有绮霜和一个名叫陆荷裳的得赏最多,每次回来她们都欢天喜地的请我们喝酒游戏,好不大方。
可我关心的只有一个舞女,她叫施罗珈,是个异邦女子,金色的卷发,碧蓝的眼睛,身段婀娜多姿,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却已经是教坊里的摇钱树。番女一曲胡旋舞,不知迷倒了多少洛阳大少。但是她的嘴角总是挂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微笑,并不是十分接近得的。
她最爱在傍晚时分,坐在院子里的晚香玉旁,对着落日的地方,哼唱着她故乡的歌谣,是一首缓慢抒情的曲子,呢呢喃喃中暗藏相思。
“是什么意思?”我悄悄地跪坐于在她的身后,忍不住问道。
“莲萼兮流光,美人羞兮遇君郎。桂芷兮余芳,美人痴兮侍君郎。青桑兮薄凉,美人恨兮盼君郎。椒兰兮齐香,美人笑兮嫁君郎。”她头也不回,夕阳的余晖将她的侧脸勾勒出一条金黄色的轮廓,美不胜收。
我挠了挠脑袋:“不大懂。”
她轻笑了一声:“女人呵,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不就是嫁一个如意郎君么?”
我痴傻地问:“什么是‘如意郎君’啊?”
“将你捧在手心里,悉心呵护,免你今生所有罪过,只与你相伴相随。”她突然回眸朝我莞尔,“你读过骆宾王的诗么?‘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便是这个意思。”
“一生一代一双人……”我口中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首诗,施罗珈何时离开的我都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心灵深处,有一颗种子,为一个人,正待发芽,多年以后,绽放出倾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