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鱼渔

5、第五章 生

　　第五章生

　　座下跪伏一人，一身挂彩，话语中义愤难当：“……林舵主伤重不起，夫人怀胎六月，又惊又怕，照看舵主伤了胎气，娃儿未成形就落了下来，只活了一夜，夫人又是伤心又是病，第二日便随那娃儿一同去了。舵主……舵主见他们两人都没了，竟……竟……”一时泣不成声。

　　复州、丰州的两处分舵和一处金器店被淮水派、砚山派率人砸了，还因此出了人命。沈云歌沉静的听完，命人扶伤者下去休息，望向厅内众人，道：“此事如何处置？”

　　“教主，这群自称‘正道’的混蛋是连那点脸皮都不肯要了！”一个精瘦的青年人起身应道。此人面色发青，唇色却又血红，配着一身白衣，像上了戏妆般可笑，乃是风之使邢真。“我们何必跟他们客气？就该以牙还牙！”

　　“我也赞同！须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说话之人是个面目清秀的少年，一身水色衣衫，却是火之使易骁。

　　“属下认为此事有待商榷。首先，淮水和砚山在此事中所参与的分量不知，需得调查清楚谁是首恶。其次，根据刚才几位的陈述，他们并未直接杀人，虽有责任，却也难以论罪。”这人是雷之使郑一飞，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着蓝衣短打，看上去很是精神。

　　沈云歌沉吟不语听着众人发表意见，目光平淡，看不出想法。待他们说完，沉吟片刻，缓缓道：“易骁前去两地安抚教众和家属。一飞走一趟淮水，替我约谈淮水王。至于你么……”他看向跃跃欲试的邢真，微笑：“寻几处砚山派的地盘，依样画葫芦还回去，注意分寸。”

　　待众人领命而去，沈云歌一人坐在空旷的大厅里，怔怔发呆。许久，唤道：“承影。”人影应声而出，躬身待命。

　　“他在哪里？”

　　承影自然知道“他”是指何人，躬身答道：“回禀教主，他正同老边在一心堂诊治伤员。”

　　沈云歌闻言笑道：“他竟肯跟边老头一处呆着，倒是新鲜。”言罢起身出殿，东折西拐行到一心堂，在门外张望，果见陈墨辛在伤员中忙碌。

　　自那晚湖中“畅泳”归来，陈墨辛似是安心的在岛上住了下来，既不曾提起陈争辉，更不说要离开，也很少与他争执。只是他提出要在岛上行医问诊，这沈云歌绝不反对，因为边老头天天和他抱怨人手不够，正愁没人搭手。但陈墨辛似对边老头印象很坏——他相当能够理解这点，从无人能与那老头和谐共处超过半天——听说要和他共事，便有几分不情愿，却也未曾多言，只是尽可能避开边老头。为此，那老头又来跟他抱怨了许多次。

　　近日，他一有空便去一心堂蹲点，教中伤员颇为感动，以为他们的教主大人善心大发、体恤下属，一时间圣门上下士气大增，也算是附带的益处。因而边老头没有像以前那般见他就嫌恶的皱眉赶人。

　　他允许陈墨辛在岛上自由走动，同时提醒几处禁地不可踏足以免误伤。如此一来，不多时，众人也都知道教主与那“光明义士”关系甚笃，时时相伴，寝食不离。何况陈墨辛的医术不差，且对除沈云歌以外的人大都温和可亲，比起边老头的阴阳怪气，他的风格自是大受欢迎——特别是女教众——所以大家很快就接受了这位新医师。

　　这半个月，陈墨辛在他的坚持下，仍旧住在听溪楼中，但坚决不肯再与他同屋而居，沈云歌无法，同意他搬到隔壁屋子里，这已经是权衡之下的决定。除非他外出，否则三餐两人必定同桌。陈墨辛的性子他知道，一旦投入工作，绝对是废寝忘食的楷模。又言之凿凿的说是担心他“疏于锻炼”，因而觑着空就拖他在岛上走动。

　　这岛是湖中众岛中最大的一个，树木繁茂，地理环境优良，加上圣门多年经营，各类天然和人工的景致都颇有看头，十余天也不过走马观花看了小半。陈墨辛仍旧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肯与他同游，已令沈云歌欢欣不已。那些景致他虽早已看熟，但有陈墨辛相伴，却似别有一番趣味。因此，这半个月，他过得甚是开心。

　　入夜后，沈云歌总是忍不住要去邻屋偷瞄几眼，看陈墨辛在灯下整录病例、练字，看他吹灯睡下……听着他晚晚被噩梦惊醒，然后再也无法成眠。这倒真是令人头疼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梦境能纠缠他如此之深？似乎自上岛以来，陈墨辛就似乎没睡过几个好觉。问起他时，都被随口带过，而且总要生半日闷气，沈云歌便也不敢多问。

　　陈墨辛早已瞥见那人在门边探头探脑，他本不愿理会，但未免耽误伤员们休息，只得叹口气，出去将那人堵在门外。

　　“有事？”语气是一贯的平淡。

　　“没事，听说你在这里，过来瞧瞧。”

　　陈墨辛皱眉道：“我每日都在这里，你若无事，就别在此打扰大家休息了。”只差没说，众人若见到你在这里，哪里敢躺下去？

　　沈云歌笑道：“普天下也就是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了。”见陈墨辛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忙陪笑道：“怎么今天跟老边一起？”

　　陈墨辛甚是不耐，道：“还不是因为人手不够！”转身往屋里走。沈云歌拉住他，带他走远几步，低声道：“过几日，我需出门一趟，你……你要不要给家里人带信？”

　　陈墨辛惊异的看向他，一时不敢确定他是试探还是真意。自他那□□不得已回到岛上，沈云歌就再没提起过带他去见家人的事，他也自知理亏，不再多言，没想到现下沈云歌竟主动提出，倒让他心里打鼓。

　　迟疑一下，终是没抵挡得住诱惑，点了点头。沈云歌见状喜道：“那好，你写好信就交给我。”顿了顿，补道：“我保证不拆开看！”

　　陈墨辛强忍的笑等他走远才跃上脸颊，但马上似在责怪自己一般，立刻板起脸，转身入屋，继续埋头工作。

　　三日后，沈云歌接到郑一飞的飞鸽传信，与淮水王约在四天后紫阳城碰面。他心下盘算，此去紫阳两天多的路程，和陈家虽是一个方向，若要折返来回最快也要四天，还是面谈之后再去送信。

　　圣门与淮水派并无深仇大恨，原是出于利益之争，平武周家便是其中的关键。周家最大的一门生意是丝织，这恰好是圣门和淮水两家的争夺焦点。他与平武周家早在夺取教主之位前就已建立联系，周家小姐表哥文正海的身份自然是个幌子。上回武林大会前夕他与周家谈拢，将原先淮水派包揽的丝织生意分出四成给圣门，按五五分成。

　　周家多年来饱受淮水派的欺压，以往三七分成的不平等条约周家敢怒不敢言，沈云歌能与他们顺利谈拢也全拜淮水派一贯的跋扈行事。

　　淮水派当然心有不甘，这几个月来处处与圣门作对，联合各地小门派拆他们的台。这次他们与砚山派合作，并不出奇。砚山派自诩名门正派，清高自傲，每逢“清剿魔门”的活动，最是积极。一直以来，圣门都将砚山派列为死敌，而今又多了另一桩因素，更令沈云歌视之为眼中钉，不除不快。

　　淮水和砚山虽联手，但此事其实并不难解。那五大门派中，真正有实力的只有砚山、淮水和凌常观。凌常观眼高于顶，向来超脱俗世，从不过问江湖之事，也就没有和别派的利益之争，圣门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近三十年来没有产生过冲突。

　　淮水派财力雄厚，直系和旁系的门人众多，武功也不差，诸事积极参与，因而在江湖上很说得上话。王掌门是生意世家出身，对利益大于正义这种事看得很透，只要与他均衡利益，便绝不会主动出击，自寻烦恼。

　　唯独砚山派，五十多年来，对圣门寻衅挑事，前二次联盟围剿圣门都是由砚山派主持发起的。现任掌门冯雷看似淡泊，但每逢圣门出事，他必定推波助澜，还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最是可恨！

　　所以，沈云歌此次选择和淮水派和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但是圣门，相信淮水和砚山派也能看明白其中关窍。出其不意的不是手段，而是时机。

　　*

　　送信此等小事他原可假手他人，但既是陈墨辛的事，他定会亲自完成，且未免节外生枝，还吩咐众人不要跟来。考虑到陈母识得他的面孔，因而他是易容前往的。

　　陈母疑惑的接过信函，稍看数眼，已然热泪盈眶。沈云歌心中微微一动，想他这一生倒没人这般牵挂着，不禁有些怅然。不过，他从小被刻意引导淡泊人情，除了陈墨辛，并无他事能移动心智，所以这个想法也就在脑中闪了闪。

　　他谎称陈墨辛重病为他所救，因武林中人对其误会太深不便现身，因而请他代为传信，也为同样原因，他尚在人世的消息不可让他人得知。这番话与陈墨辛的信中言语绝无冲突——他本人虽然没有偷看过信件内容，但承影是在暗中看着陈墨辛书写的……实在不能怪他不信任陈墨辛，只是事情总需做到完美才好。

　　他请陈母写了封信与他带回，也算给一个交待，以此证明他是言而有信之人，并言道待陈墨辛病愈必带他回来探望。陈母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哪里知道眼前之人不但是造成她母子分离的元凶更是她的杀夫仇人。

　　一直送出门口，陈母还依依不舍，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到儿子的影子，给自己带来些许安慰。沈云歌正劝她不必再送，忽然心生异感，回头望去，竟见到他最不愿见到的人——裴鸿羽！

　　“伯母，”裴鸿羽和陈母招呼着，一面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这位是……？”

　　沈云歌对自己的易容术有信心，但他深知此处不可久留，遂在陈母答应前，抢道：“在下不敢多叨扰，您请回吧。”又压低声道：“为安全故，此事还请严加保密。”陈母自是频频点头。他走到裴鸿羽身前，顽心忽起，抱拳道：“听闻府上屡遭不幸，还请节哀才好。”

　　裴鸿羽被他说得一愣，忙躬身回礼，心中好生疑惑自己何时识得此人。待人消失在街角，他问起陈母缘故，陈母又喜又忧，不肯说出。在他的不断追问下，终说出始末。裴鸿羽思前想后，猛然醒悟，待追出去，哪里还有沈云歌的影子。只是这么一来，砚山派却掌握了沈云歌的行踪，因而引出的后事就是无法预料的了。

　　沈云歌本待送信后即刻回岛，却在回岛的半途接到易骁的飞鸽传信，说是在复州又与砚山派的人起了冲突，现下复州分舵的兄弟们群情激昂，要去端了砚山派的老窝。

　　沈云歌暗骂易骁多事，想来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必定是他鼓动人群闹起来的。邢真那边已经出手立威，实不必再由复州分舵闹事，虽说哀兵必胜，但此事脱离沈云歌掌控，总是令人不快。

　　自他升任教主之位以来，已逐步弹压了其他二名圣子生前各自培养的势力，该散的散，该杀的杀。目前教中剩余的人都是好用而信得过的。但圣门中人个个性格突出，总是难以把握，着实让人头疼。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绕走一趟复州，可惜承影不在身边，否则便可让他将信送回，让陈墨辛高兴一阵。

　　不一日，来到复州分舵。刚进门就见到几个人在擦洗门梁门柱，他上前询问，被问之人埋头擦洗，头也没抬不耐道：“去去，不见老子在忙么？”

　　身边有人惊呼一声：“教主！”正是刚刚升任复州舵主之位的秦时，适才被问之人唬了一跳，赶紧扑地拜倒。沈云歌环视四周淡淡问：“易骁呢？这是在做什么？”

　　易骁很快赶来，拜见后忿然道：“砚山派尽使些卑劣手段，令人在路上向兄弟们泼红漆，又用红漆在舵中物业写些什么……，哎，反正就是些对教主大不敬的话。兄弟们本想忍气不去招惹，哪知他变本加厉，四天前竟然在饮水井中下泻药，致使舵中兄弟各个腹泻不止。大家气不过，才说要去教训教训这帮恶徒！”

　　沈云歌有些惊讶于砚山派近日作为不似从前般自矜身份，一面沉吟道：“能在你眼皮底下做这些事，来人身手不错。怎知就是砚山的人？”

　　易骁恨恨道：“他明白写了‘砚山派裴鸿羽’什么的，还能有误？而且前日晚上，我与那人交了手，确是砚山的招式。”

　　沈云歌目光一凛，“胆子不小，只有他一人么？”若真是裴鸿羽闹上门来，他倒有些佩服他的无知无畏。

　　易骁想了想，回道：“那天交手时似乎就是一人，但是否还有同伙，目前尚未探知。”

　　沈云歌默然听完，笑道：“我原以为是你去挑事，看来是误会你了。”

　　易骁手一摊，叹道：“我倒也想去挑事呢，可惜被分来安抚伤员。”

　　沈云歌笑道：“下回让你去干邢真的活儿。”顿了顿，“此人是否在城内？”

　　易骁道：“我们派了人在城内时刻监控，还未查到踪迹，想来他并非本地人，在城里也藏不牢。属下估计，这姓裴的目的似乎并非只是挑衅。另外，有个疑点，我很是在意。”俊秀的少年皱眉道，示意众人退后。

　　沈云歌眉峰上挑任他说下去。

　　“他的武功招式确然是砚山派无疑，可是他的内功基底却不全似砚山派门人。我曾多次与砚山派的人交过手，他们的内功我是知道的。此人招数上看似相同，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反倒有点……反倒有点像圣门之人。”他抬头看向沈云歌，缓缓道：“并且不是别的心法，而是教主和圣子才习练过的——《无心文卷》。”

　　听到此处，沈云歌才真正动容，易骁的眼光和武功他很清楚，若他做出如此判断，想来至少有五成的把握。但裴鸿羽竟然识得《无心文卷》？！从何处习得的？是砚山派吗？

　　“从未听说别的帮派有弟子习练过《无心文卷》，这裴鸿羽若真是身负无心功，恐怕是另有获取途径。”易骁所言正中他的心思。

　　“寻到此人！”沈云歌沉声下令。“我要和他会会！”

　　恰在此时，屋外传来斗殴喝斥声。沈云歌和易骁出屋来，见教众围着一个天青色人影，组成阵形将那人困住。那人虽是单枪匹马，众人围殴之下却不落劣势，瞥见沈云歌，高叫道：“沈云歌，你敢和我单挑吗？！”少年长衣，果真是裴鸿羽！

　　沈云歌冷笑一声，走上前去，脱去长衣丢给易骁，吩咐道：“谁都不许插手！”

　　裴鸿羽挺剑而立，怒目喝问道：“你将墨辛扣在何处？”

　　沈云歌抽出一对薄刃，冷笑道：“你怎知他不是自愿留下？”随着话语，他蹂身而上，身形之快，令人目不暇接，瞬间已和裴鸿羽拼了三招。

　　教众虽知沈云歌是货真价实战胜另外二位圣子，取得教主之位，但毕竟从未见过这位新任教主出手，当下全都鸦雀无声，静静观战。

　　沈云歌先前看过承影和裴鸿羽的交手，感觉裴鸿羽的功力虽在承影之上，却必然是在自己之下。然而适才那试探性的三招，却似乎另有玄机。难道裴鸿羽和承影交手之时竟隐藏了实力？

　　这么想着，神情更为凛然，催动内力，再度逼上。他习练的无心功虽有瑕疵，在不发病时，却是一等一的绝顶好心法。不但不局限习练者的体质和基础，而且成效极速，随着年岁的增长，功力的增速更趋迅猛。若能控制住病症的发作，可说是横扫江湖，无人能敌。所以弊病虽大，也阻挡不了魔教高人对此功法的推崇。

　　而今，易骁竟说在一个普通的砚山派弟子身上探得有无心功的痕迹，怎不叫人心惊？

　　当的一声闷响，裴鸿羽的剑和沈云歌的薄刃交叠在一起，内力在电火之间通过兵刃撞击在一起。沈云歌只感到对面传来的内力极其有亲和力，如同一条干流中分出的两支支流在行经万里后终于汇聚成一股更迅猛的势力。

　　它先是旋出一股吸力，将两人吸近，两人的兵刃上似沾了胶水，拉扯不开。然后那吸力在刹那转化为反向的力量猛然将二人反弹撞开。两人被各自的内力弹中，胸口闷痛难当，一时间都是惊愕不已。

　　在大多数观战的人看来，两人不过是兵刃相接继而分开，全然不知其中经历的生死对决。但场中二人却是又惊又疑，如易骁这般眼光好的，虽看出二人有异样，却也弄不明白其中究竟。

　　沈云歌有备而来也就罢了，裴鸿羽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遭遇此等怪事，脑中一片纷乱，瞠目结舌，手脚不由缓了下来。觑此良机，沈云歌身形似鬼，扭身而上，薄刃直往裴鸿羽脸上招呼，眼见就要将他从头而下劈成两半，一条灰色人影出现在裴鸿羽身后，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裴鸿羽的身体硬生生向后拉开两寸，救下了性命。

　　然而，沈云歌下手从无余地，即便是那灰衣人意外的出现也无法挽救惨剧的发生，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薄刃在裴鸿羽的脸上，从右眼下方到左脸颊拉开了一条五寸许的深深伤口。刃中附着的凌厉真气足以保证那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灰衣人见状，大喝一声，一手揽住裴鸿羽，一手舞着手中的剑，招式稳妥，将二人身周严密护住。沈云歌观他招式即知也是个砚山派人，再看那人长相，记得他是与裴鸿羽、陈墨辛同去平武城之人，名叫方围。

　　方围心思沉稳，招式缜密，虽有裴鸿羽负伤拖累，在沈云歌的细密薄刃之下，竟也不见太过颓劣。然而，他知道二人深入虎穴，裴鸿羽又受了重伤，如不尽快突围，必遭俘虏，好在这沈魔头似乎后力不继，下手并不如何狠辣。

　　方围不知，沈云歌原本是对裴鸿羽存了必杀之心，但内力相接后，他突然改了心思，决意将裴鸿羽擒下，好生拷问他身负无心功的缘故。而最让他心中惴惴的是，陈墨辛知不知情？

　　方围自知不是沈云歌对手，何况还有众敌环绕，他倏地将裴鸿羽扔落在地，摸到怀中一物，拿在掌中揉搓捂热后，用力捏碎，往天上扔去。院落中霎时犹如置身梦魇，一片黄土色烟雾散发着刺目刺鼻的恶臭，原本观战的教众个个倒地剧烈咳嗽不止，有些功力较差的，甚至闭气晕厥。

　　沈云歌原也料想方围会用金蝉脱壳之计，但没想到这砚山派的烟雾弹竟如此厉害，以前从未听说过，想是近年来制得的。他早已屏息凝神，哪知那烟雾还刺激眼目，就那么一眯眼的工夫，方围和裴鸿羽便已不见了踪影。

　　沈云歌心中恼恨，吩咐易骁收拾残局，并嘱咐将此烟雾弹的残骸收集起来，传回岛上给边老头看看是何物制成。着一次道可说是大意，两次可就是蠢笨了。又传令给邢真，让他去追击方围和裴鸿羽，想来一人重伤，必定无法走远。

　　沈云歌回想刚才和裴鸿羽交手的情形，那人的内力确如易骁所言，与他的无心功法同宗，但相似之余又有些不同，似乎更为纯净，更为平和，不似他所负内力，霸道外放，不留余地。

　　更何况，如果裴鸿羽也是习练的无心功法，自该有那时不时的病痛来袭，墨辛与他自幼相识，怎能不知？回想起墨辛当日知悉他病症的模样，不似作伪，想来要么是裴鸿羽瞒的细密，要么便是另有蹊跷。

　　无论如何，他需尽快赶回教中，虽然心中已有定论，他还是决定探上一探。

　　*

　　陈墨辛接过母亲的回信，激动的声音发颤，稍一犹豫，低声道：“多谢你了。”沈云歌见他迫不及待撕开信封的样子，心中莫名烦躁，道：“先吃饭吧。”说着坐下，目光示意他也坐下。

　　陈墨辛见他神色之间有几分与往常不同的冷冽，不想招惹，便将信笺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坐了下来。接过沈云歌递来的汤碗，试探着问道：“一路可还好？”

　　沈云歌淡道：“你若想问你母亲，她很好。”话毕，不再多言，埋头吃饭。

　　陈墨辛自觉无趣，虽很想知道母亲和湘荔的情况，见他兴趣索然的样子，也只得暂时按下心绪。

　　待下人将碗筷撤去，陈墨辛正要寻个借口躲回房去读信，沈云歌忽道：“我回来的时候碰到一人，不知你是否有兴趣听听。”

　　其实在他离岛的这段时间，陈墨辛虽然衣食无忧，教中人员也待他不错，但着实无人说话，闷的发慌，虽不愿承认，但确实是打心底的想念沈云歌。可现下这人回来，却一副冷淡的模样，令人好不郁闷。陈墨辛也不是好脾气的人，这一顿饭吃下来，心中已是有气，听得沈云歌之言，便哂道：“你愿说就说。”

　　沈云歌一声冷笑，道：“你就听听也无妨。这人也没别的什么有趣的，内功心法倒是让人印象深刻。”

　　陈墨辛撇撇嘴：“武功什么的，我可不懂，我先回去了。”说着便要起身。

　　沈云歌目光一暗，低喝道：“你好好的坐着听完！”他这一声喝隐含内力，声音虽然不大，却将陈墨辛震的脑中一荡，不由自主跌回座中。

　　“说招数什么的你大概没兴趣，不过此人的内功心法，哼，竟是与我同宗同源，你说稀奇不稀奇？”沈云歌目光紧锁着陈墨辛，不肯放过他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陈墨辛被他适才的一喝至今耳中还在嗡嗡作响，听他质问，只得勉力提起精神，回道：“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你帮派中人……”

　　沈云歌傲然道：“当今世上，懂得我的内功心法之人，还活着的，仅我一人！”

　　陈墨辛实在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无话可回，垂头默然。

　　两人默默对坐许久，沈云歌忽而笑道：“你可知我将那人怎样？”陈墨辛只觉疲累，摇头无语。

　　“我将他的脸劈开了！”

　　*

　　翌日，陈墨辛头疼欲裂，不过心情不错，因为读到母亲的回信，知悉家里一切安好，虽未提及鸿羽，但想来有他师门兄弟照顾，应该无碍。他虽不明白沈云歌昨晚那番话的意思，但估摸是在回程之中遇着的事情不顺，才致情绪失控。他自己也是任性之人，所以很可以理解，倒是头一回见到沈云歌这般情状，有点新鲜。

　　在医馆足不沾地的忙至中午，却不见沈云歌如往常般过来寻他一同用饭，微觉奇怪，但毕竟沈云歌并无向他通报行踪的义务，更何况也无人可问，只好暗自疑惑。

　　这样过去二天，竟全然不见沈云歌身影，陈墨辛莫名有些着恼，无奈这闷气无处可发。好在医馆事多，也没什么空闲容他胡思乱想。可一旦闲下来，就不自觉的去想：这厮搞什么名堂？！到了第三日清晨，他终于按捺不住，拉住那递送饭食的仆人询问，哪知一问三不知。虽早料到堂堂教主的行踪不会为下仆所知，但心中那无名火却是越燃越旺。

　　医馆的所有人都在疑惑平日里笑容可亲的陈医师这几天是怎么了，不但黑着脸，而且脾气坏的很，上药也格外用力，仿佛在跟人寻仇。众人知他在教主心中地位不一般，何况他平时还是颇为亲切的，自是不敢有所抱怨。唯独那老奸巨猾的边老头在旁暗笑不已，忍笑快忍出内伤来。

　　近午时分，承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冷冷道：“圣主请您同进午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待陈墨辛回应，又再度消失。

　　至此，陈墨辛心中那把火焰燃至最高点，他三下五除二的把最后两名伤者的伤口处理完毕，怒气冲冲的快步回到听溪楼的房中拾掇行装。

　　“这是怎么了？”门口立着的正是多日未见人影的沈云歌，一身风尘仆仆，似是刚远途回来。

　　陈墨辛头也未抬，不搭理他，继续收拾。其实他哪有什么行装，左右不过几件衣物和几本医书，还基本都是来到岛上才添置的。胡乱打好包袱，冷着脸要冲出房去，沈云歌拉住他，皱眉问道：“我叫你一起吃饭，怎么不过来？”

　　陈墨辛冲口道：“你不要对我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我又不是你的……不是你的……”脸上一红，不肯再说下去，见沈云歌拿着包袱不让他走，索性包袱也不要了，冲出门去。

　　沈云歌赶忙拦在身前，笑道：“莫非是我这几日冷落了你？别生气，你能挂念我，我很是高兴。”

　　陈墨辛脸上阵青阵红，被人点破心思的恼羞让他无法自持，猛地一把将沈云歌推开，叫道：“你这混蛋！”他本不善言辞，何况是激愤之下，更是只会气得浑身哆嗦。

　　沈云歌也不是个玲珑心思的人，哪里懂得他心里许多关窍，但他知道这会儿再说话只会令事情更糟。偷眼瞧着陈墨辛气得脸颊红润，微卷的头发散在额上，眼睛怒瞪而炯炯有神的样子，竟是莫名情动，连他气得发抖的嘴唇也似乎在召唤着……

　　沈云歌情不自禁覆上前，稳稳的将那唇片含住，轻轻的吸吮。他似乎没注意到陈墨辛并未反对他的深入，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心底只在叫喊着：还要更多！

　　…….我是滚床单的分割线……

　　陈墨辛醒来的时候，入眼是沈云歌的鼻尖和白皙的脸庞。他的身形高瘦、肤色极白、骨骼突出，而自己和他简直是两个极端。此时沈云歌蜷缩着身体和他相对而卧，仿佛是婴儿对着母亲。陈墨辛下意识的想要抚开掉落在他脸上的碎发，将要触碰到的一瞬间他醒悟过来，那刚刚涌上来的甜蜜顿时转为难以言喻的羞愧。

　　他想起身，无奈右手被沈云歌压在身下，尝试几次抽不出来只好作罢。仰躺着，想起每晚父亲入梦而来对他的严酷责骂，想象着母亲和鸿羽得知他自甘堕落后的表情，心中痛楚愈增，不由自主的流下泪水。

　　此时，沈云歌醒了，一面蹂蹭着挨近他，一面打了个哈欠。他的神情惊人的天真，有时陈墨辛实在怀疑，这样的人怎么能是魔教之主？

　　“什么时候了？”

　　陈墨辛抽出已经麻痹无感的手臂揉捏，翻过身去，背对着沈云歌，犹豫着低声道：“我……我想了想，不如……”他的话未说完，沈云歌从后覆上来，这次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嘴唇抵在他后颈上，轻声道：“你昨天答应过，绝不离开。不会反悔吧？”

　　陈墨辛一怔，他说过这话吗？他想挣开沈云歌的怀抱，无奈被他箍的太紧，无力反抗。他忽然想，若论体格和力量，鸿羽和沈云歌都比他强上许多，为何他都是在上的那个？因为想到鸿羽，心猛烈的抽痛一下，连沈云歌也察觉到了。

　　“怎么？”沈云歌抬身关问。

　　陈墨辛慌乱的摇头，掩饰的撑起身，道：“你要冲洗干净，不然……会生病的。”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衫，夺门而出，在那屋子里再多一秒钟，他都会忍不住说出那三个字……

　　*

　　陈墨辛在竭力躲着沈云歌。他以一切合理和不合理的借口避免和沈云歌见面，即便大教主亲自来到，他也会以太忙、没空或者干脆掉头就走的方式躲开。若然是放在男女之间，该被唾骂成负心薄幸、始乱终弃之流了吧？但是，莫论是见到沈云歌，即便只是想到，他都会不由联想起裴鸿羽和父亲，那股无地自容的羞愧转化为自轻自厌，继而变成无边的心痛。

　　目下他觉得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再不与他见面。然而，一切能如此简单吗？

　　“为何躲我！？”沈云歌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妄想。

　　陈墨辛四下张望，他现下身处的亭子三面悬空，亭下数十丈处是深不见底的潭水，躲无可躲，暗叹口气，苦笑道：“我没敢躲你。你误会了。”

　　沈云歌上前两步，有意无意间将那亭子的唯一出口堵着，闷声道：“你……你若是后悔昨日……”

　　“不！”陈墨辛脱口否认，继而暗悔回得太快，忙道：“我……是我对不住你。”心中却在呐喊：凭什么他对不起沈云歌，凭什么他要心怀歉疚？分明沈云歌是他的杀父仇人，分明是沈云歌赚他上岛，分明是沈云歌扣押着他，分明是沈云歌诱惑于他……

　　那合该有罪之人因为他的话语而面色惨淡，苦笑道：“你莫非要说，昨日不过是一时冲动？今后你我各自珍重，再无挂碍？”

　　陈墨辛怎能听不出来他话中嘲讽，若说他对沈云歌没有半分情动实是假话，换作是他人，他必定会坦然而待，不离不弃。可是，沈云歌不是一般人，他是杀父仇人！于是，陈墨辛冷笑道：“真不知你哪里来的自信，莫非你竟以为昨日之事是因情动？”

　　沈云歌疑惑的看着他，又是那副天真的神情，竟令他有些不忍说下去。然而——“你与我相交始于谎言，迫于威慑，困于地形。即便有半分真心，呵，每每想到你心狠手辣杀死我父亲，将他弃尸荒野，而后又……又欺瞒于我，我的心中只有恨……”他深吸口气，“我就想报复你，没想到你当真了，好啊，好啊。”

　　陈墨辛这番话也非全然作假，一直以来他对沈云歌在他们相识之初装傻扮痴，骗取他的信任和同情很是痛心，而沈云歌从未对此解释过。这份深深的恨意甚至超过了沈云歌杀害他父亲的事实。

　　“那为何这么长时间没有杀我？”沈云歌平静回道。“当日，不，这么久，你有多少机会脱逃？你为何不逃？”对此，陈墨辛无可辨驳，“我没有锁着你、禁着你。我……以为你在这里很快活——”

　　“胡言乱语！”陈墨辛冷笑打断，“你大概忘了你我之间的深仇大恨，是了，想来沈大教主杀人如麻，早已习以为常。可他是我父亲！此仇不共戴天，你……我恨你入骨！”他似要说服自己般越说越大声。

　　沈云歌神色平静，定定的瞧着他，良久，摇头道：“我从不后悔杀了他！”因为他为我带来了你。

　　陈墨辛面色煞白，怒目圆睁，呼吸愈来愈急促，似在搜寻话语与他分辩，但终于他只是垂头苦笑，一言不发。

　　沈云歌虽对这些细微情感全不在行，但听他笑声如泣，也知他心情坏极，自不敢上前有所动作，却也不知如何劝解，便在亭子入口坐下，想等陈墨辛心情平静下来再作计较。

　　陈墨辛的笑声渐渐低下，沈云歌抬头看他，正与他目光相对，陈墨辛目光哀戚，神色却很平静。倏地，他回身踏上亭子的坐凳栏杆，翻身跃下亭子。沈云歌见他动作，已知不妙，飞身上前，欲将他拦下，但终是不及，只见陈墨辛的身影往亭下的潭水里坠去，激起一滩水花。

　　沈云歌不顾一切便要随他跳下，突然被拦腰抱住，“教主，你不会水，让属下去吧！”沈云歌顾不上看清是谁，回手便是一掌，那人没有闪躲，生生受下，叫道：“请教主调派人手堵住下游。”沈云歌一凛，省起潭水与湖水相通，想来陈墨辛要离岛必定游过出水口，心中稍安。回头一看是承影，他未责怪承影擅自出现，微一点头，承影身形如箭，跃入潭中。

　　沈云歌快步回到殿中，迅速周密的分派下去，想来这等密不透风的布置下，岛中连一条鱼也该游不出去。他按捺着心头焦急，等待着好消息传来。初时，他在想，待陈墨辛回来，他一定要好好责问为何不顾性命的跳下去，难道真是迫不及待的想离开他？他定要将墨辛锁住囚住，不让他再有非分之想。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纯粹的盼着下一个进入殿中的人会高喊一声“人找到了”，他必定不会责怪他们的失仪，更不会怪罪陈墨辛意图离开。他会好生告诉墨辛他与陈争辉之间的纠葛，绝不再与他赌气，与他争辩。

　　然而，一夜过去，只有承影进来低声通报了一句“没有”。他连生气吼叫的力气也无，呆呆的坐在殿中，苦苦的思索着到底哪里疏漏了？墨辛会发生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