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鱼渔

1、第一章 信

　　第一章信

　　夏初的傍晚，微风习习，陈墨辛抹开额头上的一层薄汗。在药田里蹲了一天，甫一站起，筋骨都差点折了。

　　“墨辛哥哥，有你的信，好像是老爷的。”一个十一、二岁的红衣小女孩蹦跳着跑来，边喊边摇着手上的信件。这个女孩是他前些年游医之时收养的孤女，名叫湘荔。她所在的村庄遭受天灾人祸，家破人亡，若非陈墨辛及时救治，她怕早也不在人世。因见她孤苦无依，只得将她带回，好在他母亲通情达理，对湘荔既怜又爱，他这才放下心。

　　他接过信，只看到信封上的字迹已知确是他父亲的来信。不禁暗叹一声，竟不拆开，而将信揣入怀中，问道：“奶奶呢？”

　　“奶奶出去喝赵奶奶家孙儿的满月酒，还没回。”湘荔见他不急于拆信，毫不惊奇，想来时常如此。

　　“嗯，那行，那今天我来做饭。”见湘荔不以为然的吐舌头，他又道：“还有，和你说了多少回，不许叫我‘哥哥’，你叫我妈‘奶奶’，难道我竟和你同辈了？”他假作厉色，湘荔也不怕他，笑嘻嘻牵上他的手。

　　走到门廊处，恰好听到叩门声，湘荔欢呼：“奶奶回来咯！”飞扑过去开门，门开，却不是陈夫人。

　　“墨辛！”门口站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清俊瘦削，一身天青色长衣，腰上挂着把长剑，手上提着大小包袱，颇有些风尘仆仆。

　　陈墨辛喜形于色，忙迎上前去拉他进来，连声问着：“怎么就回来了？刚回的么？还没回去吧？要不在我家吃饭？”

　　没等那少年回答，湘荔撇嘴道：“今天奶奶不在，墨辛哥哥做饭，你要吃么？”

　　那少年闻言大笑，“那可不能不吃了。”他将手中的大小包袱推到墨辛怀中，“这是我这回从西域寻来的药材，上回听你提起过，你看看，不知道我有没有被那奸商坑。”

　　墨辛笑着接过，请他入前厅坐下，端端正正放下一杯茶，正要坐下，想了想，又转了出去，不一会，拿了张手巾，递到他面前：“擦把脸，看你灰头土脸的，可惜了你的好皮囊。”

　　少年闻到那温湿的手巾上有淡淡药香，又见角落处袖了个“墨”字，知是陈墨辛平日自用的，心中一动，微笑接过，听话的擦干净手脸。“我这脏兮兮的脸擦一把，你的手巾都该扔了。”

　　陈墨辛瞪他一眼，夺过手巾，轻哼一声，似有些忿忿的走开。

　　湘荔不明他们俩的心绪，不解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生起闷气来。”少年自然知道其中关节，心中犹如尝蜜，大笑不语。

　　这少年名叫裴鸿羽，比陈墨辛小一岁，严格说来他俩还是青梅竹马，小时候常在一块玩。那时，陈墨辛的父亲还没到外地，裴鸿羽的父亲也在世，因常年卧病，所以一直由陈墨辛的父亲医治照看。后来裴父过世，十二岁的独子裴鸿羽无意继承家业，竟辞别母亲，一个人出走。

　　裴家寻遍各地不见踪影，原以为再无相见之日，哪知去年陈墨辛出门采药，滑落山崖，被路过的裴鸿羽所救，两人相谈之下，才知互相认识。裴鸿羽出走后，得遇奇人，随之在山中习练武艺，得师父允准下山回家，竟巧遇故人，二人不禁一番唏嘘。

　　裴鸿羽随口问及陈家二老，才得知三年前陈父不知何因，突发癔症，狂言乱语，成天在家疯疯癫癫，搞得鸡犬不宁，忽一日留字离去，令陈母伤心欲绝。半年后，才收到来信，得知他在千里之外的庄城开设了家医馆，让他们不必担忧也不必去寻，而后时不时就会来一封信不是索要钱财就是叙说行医中所遇的疑难杂症。

　　裴家世代行商，家底倒是丰厚，可惜家丁不旺。家中男丁多活不过五十，他父亲也不过刚过五十就殁了，他上头原有个哥哥，却是不到十三就夭折了。这大约也是激发他年少出去闯荡的原因之一。裴鸿羽归家后，在母亲的压力下，迫不得已接手了家业，始知母亲持家不易，便定下心留在家中帮忙。

　　而他与陈墨辛年纪相仿，又是打小认识，一来一往，竟十分投契，相处时久，已不知到底是舍不得母亲不愿离去，还是舍不得与陈墨辛的……友情。

　　陈墨辛小心翼翼打开重重包袱，扑面已闻到药香，却有别于普通的草药香气，他知其珍贵，忙细细查看，见除了灵芝、人参等还算常见的药材外，竟有满满一包冬虫夏草，根根饱满粗壮，干净完整，形态生动。他轻轻放回包好，摇头道：“太珍贵了，我不……”

　　裴鸿羽截住他话头，“不许不要。我好不容易大老远的背回来，你不肯要，难道要我扔到江里去喂鱼？”见陈墨辛还要再说，便笑道：“你若肯陪我三天，便算抵过了，如何？”

　　陈墨辛知他性情，叹口气，不再争辩。“在这儿吃饭吧。”

　　这餐饭终究不是陈墨辛做的，陈母及时赶回，挽救了一家人的性命。湘荔一边叹着好吃，一边抱怨陈墨辛只和裴鸿羽说话，不理会她。陈母笑颜看着孩子们说笑，很少插话。

　　饭后，陈母陪坐少许，便牵着满肚子不情愿的湘荔回房，留下他二人。“还要茶吗？”裴鸿羽摇头，二人默然对坐一阵，同时开口：“不如——”，“墨辛——”。

　　“你先说吧。”
　　墨辛淡笑道：“我只是说不如去江边走走。”

　　裴鸿羽自是愿意，二人肩并肩出门，缓步往江边走去。裴鸿羽拣些旅途中的奇人异士来说笑，不一会便到了江边。

　　夜晚江上星火点点，想是住在船上的渔家。对岸是农田，住家甚少，看过去漆黑一片。倒是今夜月色甚佳，清朗明亮，虽时有云朵遮过，却分毫不掩丽色。

　　见陈墨辛抬头观月，裴鸿羽道：“我知道个好地方。”便拉起陈墨辛的衣袖，边走边道：“这地方是我小时候发现的，可从来没带人去过。”

　　回过头去，见陈墨辛低垂着头，面色苍白如雪，惊问：“怎么了？”

　　陈墨辛犹豫一阵，哑声道：“我父亲又来信了。”

　　裴鸿羽当然知道所谓的“父亲来信”意味着什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陈墨辛从怀中掏出那尚未拆封的信，紧紧攥着，咬牙道：“这种信我看之何用？干脆直接将钱给他送去就了事，一次多要点，还省了笔墨纸笺！他……他就如此不待见我和妈妈，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激动之下，语不成音。

　　裴鸿羽从他紧攥的手掌中救出信件，整平后放回他手中，道：“不论怎样，他还是你父亲。”总比他父亲亡故，而他母亲半分不惦念他父亲要好吧。

　　二人各怀心事，不禁无言。

　　“走。”裴鸿羽自然而然牵住陈墨辛的手。他带着陈墨辛往江边的林中走去，上了个丘陵，寻到一棵依山的大树，裴鸿羽道：“抓紧了。”脚下用力，带着他攀着树干而上，在顶端凹陷的一处树洼站稳。

　　“小心。”

　　陈墨辛惊讶不已，虽知他功夫了得，却甚少见他展示，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你……”

　　裴鸿羽见他的神情，甚感得意，“来，抬头看天。”

　　陈墨辛缓过劲儿来，看向天空，只觉得适才还像是远处灯火的月光，现下竟如悬在头顶一般，巨大而圆亮，不禁叹道：“真美！”

　　“我小时候只要被我妈训，就往这儿跑，好在我跑的快，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地方。你看这里还藏了我小时的玩意儿。”他所谓的玩意儿都已经被雨水、虫蛀腐成了残页，只隐约见到有些字样，大抵是关于武功什么的。

　　陈墨辛笑道：“看来你偷跑离家是预谋已久的。”

　　裴鸿羽点头笑道：“没错，我从小就想着如何逃家，否则哪能出落得如此健壮？”

　　二人对视，继而大笑。盘坐在狭小的树洼内，只觉湿意浸润了衣裳，也都不在乎，坐的很是坦然，两人不愿说话惊扰白月下林内的虫嘶鸟鸣。

　　忽而，裴鸿羽道：“这回将分店设好，后续之事不必我来过问，接下来应有一段清闲日子，不如……呵，不如我俩寻一处青山游玩几日？”

　　陈墨辛心砰砰跳动，这是他们二人相交以来裴鸿羽首度相邀，怎不叫他心动？原以为只是自己落花有意，却终知流水有情。虽说这情意世间难容，但只要二人心心相印，又何必索求世人认同？

　　裴鸿羽见他半晌不吭声，忙道：“或者顺江而下，去海边看看也行啊？还是……还是……”说着，声音不禁有些颓然。

　　陈墨辛收回心绪，微笑点头道：“好，我回去便和母亲商量。随便去哪儿都好。”边说着，反手握住裴鸿羽的手。

　　裴鸿羽兴奋难当，一时情动，倾身试探着啄了啄他的唇，这一啄，因为陈墨辛的回应很快加深为一吻。然后一吻似乎都不够了……二人只觉浑身燥热，不能自已。

　　关键之时，陈墨辛推开了他。“不可……不可在此。”

　　裴鸿羽知是自己定力不够，顿时满脸通红，有些手足无措。陈墨辛也是第一次经历此事，但到底比他大了一岁，整理下衣衫，牵起他手，笑道：“夜深了，回去吧。”

　　裴鸿羽见他并无见怪，忙紧紧拉住他，生怕稍一松手就会离分，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直到陈府门口，陈墨辛才道：“你也快回去吧，出这么远门，伯母一定很想念你。”

　　裴鸿羽点点头，仍旧拉着他，“明后日我要去边上镇子的分店巡视，墨辛，等我回来，然后我们就出发。”陈墨辛笑着答应，目送他离开，许久不愿推门进屋。

　　待得回到书房坐下，夜已过三更。陈墨辛毫无困意，摸到怀中的信件，沉叹一声，掌起桌灯，盯着那信良久，终于像认命了般，轻轻撕开信封，对着灯光，展读起来。

　　读至一半，陈墨辛突然面现惊恐之色，刷的立起身子，几乎将座椅掀翻，手中信笺跌落在地，喃喃：“父……父亲。”

　　而此时心情极佳，刚回到家中的裴鸿羽，绝没有想到，他与陈墨辛竟因为这封信几乎失之交臂、阴阳两隔。

　　*

　　二日后，裴鸿羽接到口讯，快马加鞭往家赶的时候，陈墨辛已在二百里外的虹镇码头上岸换马往庄城奔去。

　　陈墨辛决意赶往庄城是因为他父亲信中的恐惑不安；似乎有人威胁于他的生命？若真如此，他虽与父亲不甚亲密，毕竟身为人子，怎能不尽力而为？本想是否该与裴鸿羽商量，但想他也是家务繁忙，若然得知，必定要陪同前往，他实不忍见裴鸿羽为他奔波劳碌；而母亲和湘荔又是妇孺孩童，他更不愿让他母亲凭空担忧。倒不如由他先去看看情况，再行决断。

　　匆忙留书与裴鸿羽和母亲，隐去信中言语，只说是父亲有急事相召，便连夜打点行装，翌日天微亮即乘船顺江而下。

　　一路快马加鞭的赶路，虽是心急似火，终究还是九天后入夜才到达庄城，他实在疲惫不堪，便随便寻了个客店住下，寻思明日再行寻他父亲。可心中忧思满满，又哪里睡得着？在床上翻滚了大半夜，听到第一声鸡啼便爬起来，暗叹歇了一夜，愈感困乏了。整理一番，吃了几口干粮和凉水，就出了门。

　　天色尚早，他好不容易抓着个路人问路，却懵然不知“开元医馆”，对于他父亲的名字更是摇头以对。陈墨辛心下着慌，只得依着父亲从前信件中提到的地址寻去，路人倒是好心，带着他东转西走，终在一条暗巷的深处寻到了那门牌。

　　“这……小兄弟，真是此处么？”

　　那带路的少年道：“我从小在城里长大，有哪处不知，快些给我吧，我赶着回家。”

　　陈墨辛欲待再问，见少年皱眉跺脚，显是不耐烦，只得掏出三个铜板端给少年，连声道谢。少年钱已到手，自不多言，转身就跑开了。

　　陈墨辛沉声叹气，见那大门破旧，隐隐还透着光，实在不像是父亲会住的地方，但事已至此，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叩门数下，侧耳聆听，内里似乎未见动静，再叩数下，旁边一敞门突然打开，一个矮小的中年人从门缝中探头出来，厉声喝问：“你是谁？找谁？”

　　陈墨辛被他惊着，一时没能反应，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来找……我找陈大夫。”

　　那中年男人踏出门来，斜着眼睛把陈墨辛上下打量，疑声道：“陈大夫？这里没有什么陈大夫！你是谁啊？”

　　陈墨辛忙掏出信件询问地址，那男人极为不耐烦的将信件夺去，眯眼看了半晌，才道：“你是找陈老头？”

　　陈墨辛苦笑，心想，那大约便是父亲在此地的名号了，只得点头，那人道：“将近个把月没见到人了，还欠着我两个月房钱没给呢，你是他……儿子？”

　　陈墨辛闻讯心头大震，痴痴点头，那人倏地拿住他，喝道：“把房钱给我交了！”

　　和那男人纠缠一番，补交了他父亲欠的房钱，好说歹说，才放他进屋查看。那屋里不过一进，小的可怜，凌乱不堪，堆满枯死的盆栽药草，陈旧的书籍，散乱的纸张，桌椅上灰尘满布，墙角已有蛛丝结网，显见长久未有人居住。

　　陈墨辛随手捡起地上的纸片看，确是父亲字迹无疑，周围堆置的药书也似是父亲带过来的，可见此处确是父亲住过的，但……他人现在何处呢？

　　再拿起一本药书来看，竟隐隐可闻鼠尿恶臭，他心中烦躁无比，将书狠狠往地上一掼，转身欲走。猛然间，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他本就心绪烦乱，加之几天来食宿不佳，被这么一吓，竟然背过气去。

　　待他醒转，仍觉头脑发昏，全身脱力，几乎想就此睡过去。勉强睁开双眼，见窗外仍旧白亮，想来没晕多久，再看四周，还是那间破屋，然后他见到一个人。

　　“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吓你。”那人在一旁翻看着药书，见他撑起身来，主动笑道。

　　陈墨辛皱眉打量着他，见他身量极高，肤色较之常人要白，一身青黑色长衣更衬得人苍白至极，毫无血色；眉目倒不难看，但总觉得他目光中含着探测的意味。

　　陈墨辛见他在屋内走动翻看，似乎对格局颇为熟悉，便问：“请问您是我父亲的熟人吗？”

　　那人转过身来，似乎在认真判断陈墨辛的话语真实性，忽露喜色，道：“原来是小师弟。我是师父收的弟子，同他学习医药的。”

　　弟子？严苛无比的父亲竟会收弟子？陈墨辛只觉震惊的消息一个接一个，让人难以招架，头愈发疼了。

　　二人互通姓名，一番交谈，那人说他叫沈云歌，今年二十岁，是在半年前拜随他父亲学习医药的，也随他游医数次，但近一个月上门拜访都没见到他父亲，只得翻墙而入，不期遇着陈墨辛在此。

　　“为何要翻墙？”

　　“你没碰到？那隔壁的恶房东？”沈云歌指指邻墙，故意压低声音，陈墨辛忍不住放声大笑。

　　沈云歌定定的瞧着陈墨辛，这人模样虽然不甚俊美，但他的笑容似乎比屋外头的阳光更明艳，仿佛能够融化世间所有的冰川，心中微微一动，道：“我师从令尊还有一个原因。”

　　见陈墨辛笑眼等他说完，续道：“我是孤儿。从娘胎里带了个怪病，每年总要发作几天。”偷眼见陈墨辛并无鄙夷神色，莫名松了口气，再道：“也算久病成医，才在医药上小有见识，得遇师父教诲，是我大幸。”

　　陈墨辛道：“是什么病？这么久都没治好么？”

　　沈云歌叹道：“养父母也替我多方求医无果，我不愿他们操心，才自己出来，就怕死在家里让他们伤心啊。”

　　陈墨辛大为感动，连声道：“那我父亲可有什么头绪？是否有医治之方？”

　　沈云歌摇头道：“先前师父似乎提到有所进展，但之后他便失了踪影，我也只得……”

　　陈墨辛忙安慰道：“也许他是游医去了，过阵子就会回来，不如我们一起来整理这些笔记，或许能从中找到些线索，帮你早日脱去疾困。”

　　沈云歌眼中一亮，欣然应允。陈墨辛本想向他询问父亲遭受威胁一事，但见他言谈间似乎并不知情，便没有开口相问，也许父亲回来一切就能有解释了。

　　那日起，陈墨辛将客店退了，在父亲的屋中住下，问及沈云歌住在哪里，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在陈墨辛追问下才知，原来他从家中带出的钱粮早已花销完，饱一顿饥一顿，直到碰到他父亲，才算是有了安身之所，因此一直是在这屋里打地铺渡过的。

　　陈墨辛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继续住着，反正咱俩也要一同整理这些笔记。”陈墨辛一番话毫不作伪，微笑中自然流露着真情。沈云歌此生从未有人对他释出过真诚的善意，陈墨辛这种毫无保留的、平等的友善是他向来无法企及的、不敢触碰的，怔忪间已自点头。

　　于是，二人便在那小屋中忙碌起来。开始还是二人一同翻看笔记，归类归位装订整理，然后沈云歌发现陈墨辛一旦投入工作，便是废寝忘食，他只得担起做饭的重责。

　　“墨辛，吃饭。”陈墨辛原有些不自在沈云歌直唤其名，但见他神色坦然，暗笑自己矫情。放下手中笔记，伸个懒腰，一手伸过来，沈云歌正似笑非笑看着他，他不好推拒，只得将手交过去，借沈云歌之力拉起身来。

　　“我粗略看了父亲的笔记，只是对平常病理的记载，并未见有你的病历，你是否记得他放在何处？”沈云歌也是摇头，陈墨辛慰道：“无妨，等他回来一问便知。实在不行，我来替你看看。呵，不知你可愿意？”

　　沈云歌闻言而笑，道：“我求之不得。”

　　*

　　这么过了二天，一无所获，陈父也毫无音讯，陈墨辛看着基本整理干净的地面，忽然心中一阵烦躁，为何父亲不负责任的来封信他就得千里迢迢的急赶过来？为了什么？竟是为了给他付房租、整理笔记然后眼巴巴的盼着他回来么？不禁隐隐有些怒气。

　　沈云歌正在替他泡茶，见他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

　　陈墨辛将那最后一打笔记扔在桌上，咬牙道：“什么都没有！我来干什么的？他到底去哪里了？”莫名的挫败感使他全身无力坐在地上，“我父亲总是这样，追寻着自己的梦，从来不顾念我和妈妈，从来都是这样的。我就是个傻子，才会见了他的信，傻乎乎的赶过来。”

　　“什么信？”

　　“我半个月前接到的，信里说有人跟踪他，威胁会取他性命，还莫名其妙的交代了一堆话。我……原以为，唉。我……我得写信。”说着扑到桌前，磨墨摊纸。

　　沈云歌冷冷道：“写信给谁？”

　　“我母亲。”他并未察觉沈云歌的语气有变。

　　“哦。”

　　“我得告知她这边的情形，让她放宽心。” 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低下头继续写着。

　　沈云歌在桌前坐下，见他书写认真，字迹端秀，似乎是怕烦躁的心绪从字里行间传递到收信人。他不禁微眯了眼，着意细细打量这人来。

　　明暗的油灯下，陈墨辛的眉心微微蹙起，长而卷的睫毛在眼睛闭合时微微闪动，仿佛能承受万千重量。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想是常年晒太阳造成的，这一点跟他父亲不一样。唇色浅红，形状饱满，嘴角上翘，显是爱笑之人。发色乌黑，前额处有些微卷，不服帖的趴在额前，甚是可爱。但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想起陈墨辛那日的欢欣笑容，不由得唇角上扬，如能日日见到那笑容，他愿……

　　“云歌？云歌？”他一个机灵醒过神来，见陈墨辛好奇看着他，体内那股燥热愈发攒动，忙收摄心神，掩饰的咳了几声，道：“怎么？”

　　“累了吧？其实不必陪我的。嗯，我就想问问这城里是否有驿馆，我想托封信回去。”他扬着手中的信封，想是已经写好。

　　沈云歌想了想，道：“城里确有驿馆，不过传信乃是副业，耗时颇长，不如——不如我替你找个人送信如何？”

　　“你有认得的人吗？”陈墨辛眼前一亮，“那太好了！若能早日送到就再好不过！”

　　“我认得一人，他常年在这一路跑的，若能碰上他，不出半月便能送到。”

　　陈墨辛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将信端正的递给沈云歌，道：“那就有劳云歌兄了！”

　　沈云歌接过，捏在手里，信似乎不长，仅薄薄一页纸，他将信收入怀中，道：“放心，我明日就去办这事儿。”

　　陈墨辛心中放下一事，心情便好了许多，道：“今天左右无事，不如去街市逛逛？我来了这么多天，还没好好看过这庄城呢。”

　　沈云歌随他出门，带着他在城内四处游看，今日不知什么节庆，虽已入夜，街上倒挺热闹。二人并无目的，逛的很是随性，夏夜潮热，不一会就出了一身薄汗，陈墨辛抬眼看到那弯上弦月，想起裴鸿羽，心中清甜，又想到父亲下落不明，却是怅然，道：“回去吧。”

　　沈云歌怎知他心中纠结，随他缓步走回。到得屋内，陈墨辛自去取水冲凉，沈云歌等他走开，取出堵着胸口的那封信，对着光线看了许久，听得后面有声音，又忙放回怀中。

　　“我帮你打了水，还凉，快去洗吧。早点睡了。”说着打了个哈欠，往唯一的小间走去。

　　沈云歌随口答应，沐洗时听到屋内传来悠长的呼吸，他知陈墨辛已经睡着，便换好衣衫，走到狭小的院中，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竟似拔地而起，轻飘飘的就跃上了墙头，人影闪动，已在半里之外。

　　月下的身形一顿，在郊外密林深处的一抔新土前，他望着那没有墓碑的新坟，喃喃：“谢谢你为我送来了他。”

　　他掏出怀中信封，小心挑开封口，借着月亮的微光读着信中文字，大抵是描述这边的情况，陈墨辛字迹甚是工整，隽秀的竟如出自女子之手，读起来极为赏心悦目。他想起那写字之人，心中暖流涌动，不禁莞尔。

　　正欲收叠好放回信封，最后一行跃入眼帘，心头大震。

　　“……如鸿羽来问，望如实告知；我定当尽早归来，不负约定。”

　　鸿羽……是谁？

　　为何值得陈墨辛单独叮咛？是女子么？约定？什么约定？难道……婚约？想到此，他只觉万箭穿心，揪得喘不过气来。

　　这信——他看向手中的信笺，目光一厉，手中劲力微吐，已将那薄薄信纸化为碎片，随手散落——永远也到不了收件人手中了。沉吟一下，目光再度转向那抔新土，他冷笑：想不到你生前不见得如何，死后倒挺有用。

　　正要震开那方压实的湿土，忽有异感，喝道：“出来。”

　　鬼魅般的人影从林中飘然而出，和沈云歌一般服色，只是面目蒙上了黑布。“圣子安好。”那人影跪伏在地，语气恭谨。

　　沈云歌也不看他，淡淡道：“你来的正好，替我办件事。”

　　“圣子，属下是传讯而来。教主传令各位圣子回归教中。”顿了顿，似在犹豫，稍压低声。“那件事情要开始了。”

　　“我也料着是时候了。”此时林中云遮雾罩，一片漆黑，沈云歌抬头看看天，半晌道：“但我现下还不能回归，你替我办完事后，回去告知圣父，我将尽……及早归教。”

　　“圣子——”

　　“不必多言。”制止那人影继续说下去，继而指着那新土，“你先把这底下的东西挖出来。”

　　*

　　天一亮，沈云歌已出门，说去寻那送信之人，只留陈墨辛一人在屋里。笔记已整理完毕，该打扫清洁的也一一完成，但他父亲却仍旧渺无音讯。陈墨辛心中有气，又无事可做，只在屋内生闷气打圈踱步。

　　忽然瞥见厅中案台上放着的一尊鸟型木雕，觉得眼熟，想起这原是家中一套鸟型木雕中的其中一件。他父亲除医药外，最爱的便是各类与禽鸟有关的工艺品，从织物到雕塑，家中收藏了不少。这一尊定是父亲从家中带过来的。

　　他上前细看，见那木鸟后背处果有一条细缝，这是木雕的一个小机关，只要拉动木鸟的下喙，那后背处的机关便会弹开，现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可以储放些小玩意儿，甚是隐蔽。他伸手去拉那下喙，突然门外传来粗暴的喊门声。

　　“有没有人在家？！开门！快开门！”薄薄的门板被拍的摇摇欲坠、灰尘飞扬。

　　陈墨辛疑惑间去开门，冲进来两个官差模样的人，不由分说将他狠狠推搡一把，差点跌倒。两人在屋内巡视一番，喝问道：“陈争辉住这里？”

　　陈争辉便是他父亲的名字，他忙点头，“我父亲是租住在此。”

　　“你是他儿子？”那官差将他上下前后左右的打量着。

　　陈墨辛被他们看的甚是不自在，老实回答。“我父亲已许久未归，不知二位差爷寻他何事？”

　　那两个官差对视一眼，一人便伸手来捉，道：“你随我们回趟衙门。”

　　“这……”官衙岂是说去就去的地方，陈墨辛不禁犹豫。

　　“快着点！少磨磨蹭蹭的，大爷没空陪你耗着。”边说边将他往门外推去，不防脚下的门槛，陈墨辛眼看要跌个结实，一双手将他稳稳托住。

　　“这是怎么回事？”正是沈云歌回来了。

　　陈墨辛惊慌之间看到是他，甚感安心，忙道：“云歌兄，这二位差爷来问我父亲，又要我随他们去衙门，我……”

　　“所为何事？”沈云歌厉目看向两官差，冷冷问道。

　　那两人显然感觉到沈云歌不是那么好欺负，回道：“今晨在街上发现一具腐尸，有人认得那腐尸的衣衫身形有些像住在这里的陈老头，所以过来问问。”

　　“问便问，为何要动粗！”沈云歌斥道。

　　陈墨辛听到“腐尸”二字已是五雷轰顶，待听到后面两句，几乎站立不稳，若非沈云歌托住他，怕就会瘫倒在地。

　　“不……不可能，父亲……父亲他……怎会……”沈云歌见他呼吸急促，面色青白，浑身打颤，只怕他会就此晕倒，却没想到他深深呼吸几次，竟渐渐平静下来。挣开沈云歌的扶持，他向两个官差一揖。

　　“请差爷带草民去辨认。”

　　*

　　官差早在老远捂鼻站定，陈墨辛示意沈云歌别靠近，取出手巾捂紧口鼻，走到腐尸跟前。那腐尸堪称可怖，皮肤早已是青黑色，五官被腐蚀得无法辨认，不时有蛆虫从七孔中爬出，观之作呕。那停尸之处是衙门外一里的荒地，虽露天有风，仍吹不散腐尸发出的阵阵恶臭。

　　陈墨辛冷静的近乎冷酷，仔细查看那腐尸上残存的衣衫碎片，不时还以树枝挑动腐尸的衣衫和手指，从头至脚，细致的察验，似乎不想错过一分一毫。

　　那两名官差早等的不耐烦，隔远叫道：“好了没有？”

　　沈云歌目不转睛的看着陈墨辛的动作，知他表情虽然平静无波，身体却泄漏了心情。随着检查的过程，他的手指越来越抖，到后面，几乎持不住那树枝。见他站起身，忙快步上前将他扶住。

　　“到底是不是啊？”那官差见陈墨辛不说话，更是不耐。

　　陈墨辛神情恍惚，面如金纸，冷汗涔涔浮现额上，唇片血色尽褪，抖动着似乎要说话，猛地推开众人，扑开丈远，弯下身子，仿佛用尽全身力量的大吐起来。

　　两官差嫌恶的远远站着，神情甚是不屑。沈云歌要靠近，也被他挥开。

　　好半晌，陈墨辛才勉强站直，擦拭干净手脸，将那手巾丢弃在地。他走向官差，面无表情，淡淡道：“没错，确是家父。”

　　官差得了他肯定的回答，似乎甚为满意，道：“那你随我进衙门，做个笔录。”

　　衙门里，沈云歌为他要了杯水，扶他坐下，想问他如何，却见他面如死灰，全无说话的精神，只得在旁默默陪伴。

　　等了好一阵，其中一名官差拿着一张纸过来，说道：“看过就签了。尸体你可领走。”

　　陈墨辛接过，见那上面书写着如何发现尸体、鉴定的结果和何人鉴定。他一目十行，看的极快，脸色却越来越青，他将验定状往边桌上一拍，怒道：“这……这全是胡言乱语！”

　　沈云歌接过来瞧着，见那上面果然是按照他吩咐的书写，心中暗赞那人办事麻利，问道：“怎么说？”

　　陈墨辛悲愤道：“上面说是今晨在财神街发现的尸体，但尸身衣衫上沾满泥土，还有不少泥土陷入五官之中，且衣物湿润，蛆虫……繁殖，显见……显见是曾被掩埋过，而且死去已近一个月了，为何至今日才被发现。你们竟不去调查究竟吗？！怎么就能武断认定是被猛兽袭击而亡？那身上的致命伤似乎是爪痕，但并无血液，可见是后来添上的。”他双目紧闭，似要缓口气，又道：“我不签字，我父亲是被谋杀的！”

　　沈云歌早猜到他不会轻易相信验定书所言，但见他在心情极度激荡下还能冷静分析，倒也赞叹，皱眉道：“这么一说，确有疑点，不知哪位官爷能与我们解释下？”

　　那两名官差面面相觑，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沈云歌暗骂这二人蠢钝，又问了一次，其中一人犹豫道：“我们去请师爷来。你们等着。”

　　又等了许久，才出来一人，精瘦矮小，文人模样，自称是刘师爷，阴恻恻的道：“这验定书是大人亲自审定的，怎会有误，你们不可信口胡诌，坏了大人清誉。这验定书不签也罢，反正尸体今晚无人领取就会拉去烧了，你们自己看着办！”说完，竟不等陈墨辛反应，摔袖而去。

　　陈墨辛瞠目结舌，脸色涨红，牙关紧咬。沈云歌上前道：“不如先将师父收殓再做计较。”

　　陈墨辛垂着头半晌不吭声，手在身边攥得紧紧。沈云歌触了触他肩头，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道：“你也不相信的，对吧？”

　　沈云歌道：“我相信你。”

作者有话说

　　又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