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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曹园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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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琛是威宗年间最负盛名的夫子,曾任国子监祭酒,又多次出任会试主考官,威宗朝半数官员出自其门下。他不仅学识渊博,且秉承孔圣公之道,有教无类,天下士子莫不景仰。
曹夫子甚爱菊,致仕归隐山林后,在京郊狮山修建了一座菊园。每逢秋季,满园名菊盛开,他便广邀亲朋好友,对酒射覆、登高望远,人称“曹园宴”。
这年,为了等一品极稀有的“瑶台玉凤”盛开,直到十月底,京都各名门望族才收到了曹园菊宴的请帖。
曹琛特别在帖子中注明,由于金门镇毁于大火,遭难的百姓无家可归,他准备将曹园菊花赠予出席宴会的仕宦戚贵,与宴者则认捐钱物,不拘多少,都用于金门镇的重建。
满城皆赞曹琛有古君子之风,曹园菊宴一帖难求。
第二日又有消息传开,漕帮新任帮主李光荣上书朝廷,漕帮存在方圆钱柜的历年所得,除了留下修建义冢堂和育孤院等必要钱银外,剩余款项将悉数捐给金门镇的受灾居民。
京都上下顿时对这位新任漕帮帮主交口称赞。皇帝即使仍为头疾所扰,也龙心大悦,他不便封赏李光荣,便下旨册封李光荣之母为五品县君。
菊宴帖也送到了纪阳侯府。顾曹两家交情颇深,故菊宴这一日,顾家阖府出动。除了呆在漕运司主持码头重建的顾云臻,一家子人十余辆马车,在麒风营军卫的护拥下,辰时初便出发前往狮山。
一行人到达曹园时,曹园门外的骏马香车已排出了数里远。曹琛的大儿子亲自引着顾宣入园,看见顾宣进来,曹琛抛却了大儒应有的庄重仪态,快步走下台阶,上来抱了抱顾宣的肩,道:“你小子,平日里也不来陪老夫喝酒,非得下请帖你才来。”
顾宣笑道:“每次来喝你的酒,你就一副被偷了心肝宝贝的样子,让我怎么敢来?”年龄相差近五十岁的二人相视大笑。
曹园菊宴名动天下,宴席设于菊园中的隐楼。男宾在楼下斗酒射覆、听曲观舞;女客则在楼上倚栏远眺,赏满园秋菊。
为了追回顾十八,其华的腿伤又发作了,一直没有好利索,上楼之后便坐在栏杆边敛眉端坐,作娴静斯文状。各府女眷见到传说中的相府长女、纪阳侯夫人,都过来拜见并暗中观察。所幸其华在宝清宫随女史学习礼仪时十分用心,又有紫英暗中提点,倒也不曾失仪。众夫人背地里不免感叹两句:虽说自幼在尼庵长大,但毕竟是安邑苏氏、相府长女,确实端庄体面、娴惠知礼。
其华应付着这些贵戚娘子,正有些不耐,忽听楼下一阵喧哗,不多时曹大公子的夫人引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进来,笑道:“这位是李老夫人。”
众人便知这位是刚刚被封为县君的漕帮帮主李光荣之母。有不动声色上来见礼的,有站在旁边暗暗打量的,也有不屑一顾的。
李老夫人满脸笑容,只目光掠过东边栏杆时神情变了变,旋即又恢复如常。不多时,她一副憋急了的样子东张西望,曹大公子夫人忙命婢女引着她下了楼。便有人掩帕而笑,窃窃私语道:“终究是织补娘……”
其华也在紫英的搀扶下起身,趁着众人不注意下了楼。到了园子西北角的僻静处,便见李老夫人站在紫藤花架下。见她过来,李老夫人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近旁,将她拉到花丛深处,嗔道:“你这丫头,把我们瞒得好紧!”
其华忙道:“干娘见谅,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说到“苦衷”二字,她心有所感,鼻中酸楚,低下了头。
李老夫人满肚子的话便问不出来了,只得叹道:“当日你舍命救那顾小侯爷,又不许我们说出真相,我便知道你身份不同寻常,却没想到你竟是……唉!”
其华于她话语中感受到了浓浓的关怀之意,她终究只得十七岁,这几个月来迭遭大变,孤身与豺狼周旋,实是疲倦到了极点,加之身上还带着伤,这刻再也支撑不住,眼圈瞬时便红了。
其华哽咽道:“干娘……”
李老夫人怜惜地揽她入怀,轻抚着她的背脊:“好好好,干娘不问,干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么做一定事出有因,你只多加小心,保护好自己。”
其华越听越是难过,不敢放声哭,埋在她怀中低声抽咽。
李老夫人知道她这是积郁日久,索性由着她哭,只将她轻轻地拥在怀中。
其华哭了一通,心里平静多了,她将头搁在李老夫人的肩膀上,轻声道:“干娘,谢谢您。”
“傻丫头,说什么谢不谢的。”李老夫人道,“我喜欢你,并不全为你救了我的性命。而是你这丫头聪慧机敏,又有情有义,颇对我的脾性。你便是做什么,我和你光荣哥都会支持你的。”
其华心中感动,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李老夫人温声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不碍事。”其华摇了摇头,又直起身子,看着李老夫人,道,“干娘,那晚船上人多,我又走得匆忙,有件事情来不及告诉光荣哥。听说您被圣上封为县君,受邀出席此次菊宴,我便也来了。”
李老夫人便知事情要紧,忙道:“什么事?你说。”
其华道:“那晚我跳下水去救顾小侯爷,可我武艺不精,救人不成反被刺了一刀。当时小侯爷已经昏死在我怀中,而我也失血过多,根本游不动了。那名水师士兵又提着刀子追了上来……”
她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李老夫人仍听出了当时的凶险。那晚她只知道其华受了点伤,却不知道过程是如此的惊心动魄,不由紧张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其华露出回忆的表情,轻声道,“眼见我和小侯爷就要同时丧命,忽然有一个人游了过来。”
“哦?”李老夫人十分惊讶,连声道,“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其华摇了摇头,道:“此人不论水性还是武功都堪称一流,可他又要救小侯爷,又要救我,便有些顾此失彼,被那士兵在肩头刺了一刀。我知道形势危急,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小侯爷拖开了些,那人才腾出手,将那名士兵毙于刀下。
“再后来,他把我和小侯爷拖上岸,我正想向他拜谢救命之恩,可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醒来后便不见了他。”
李老夫人疑道:“你怀疑这个人……”
“嗯,我怀疑他是漕帮弟子。如果是官兵,救了小侯爷一定会去邀功的。可他把我们拖上岸后便再没露过面,还是我苏醒后,跑去通知官兵接的小侯爷。我想请光荣哥把他找出来,一来要拜谢他的恩情,二来他身手高强,光荣哥可收为心腹,以作他日之用。”
其华只不好说,她苏醒后是躺在芦苇丛里,而顾云臻则躺在河滩上。显然那人也知道她不愿意让顾云臻知道是她救了他。她深切怀疑这人就是老侯爷留下来的那个心腹,一直潜伏在漕帮之中。毕竟顾云臻于漕帮一案中屡有奇遇、立下大功,又得此人舍命相救,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更何况,她晕过去后,那人兴许揭开过她的面具,见到了她的真容。若不把他找出来,其华实是寝食难安。
李老夫人问道:“那你可曾看清他长什么模样?”
其华摇了摇头:“天黑,又是在水中,而且他戴着人皮面具,只知道个子应该挺高的。哦,对了,当时他被刺了一刀,是伤在左肩。光荣哥可暗中排查,帮中有谁这段时间肩膀不太利索或者买了伤药,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李老夫人点头道:“行,我会把话带到的。”
二人再说了会儿话,知道不能离席太久,否则会惹人生疑,只得依依不舍地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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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李老夫人走远了,其华才带着紫英往回走,可刚转出紫藤花架,斜剌里忽然走出一位少年,贼兮兮地笑道:“大姐,原来你在这里,倒叫小弟好找。”
“敬修?”其华见拦路者是苏理廷的独子苏敬修,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面上却微笑道,“你不在席上陪着爹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敬修往李老夫人消失的方向望了望,嘻皮笑脸地道:“大姐在这里见谁呢?神神秘秘的,还让丫头守着。”
其华一惊,板起脸道:“小孩子别乱说话,我能见谁?”
苏敬修凑近道:“大姐不愿让别人知道,小弟自然不会出去乱说。只是大姐……”他涎着脸,将手掌慢慢举起来,“小弟最近手头有点紧……”
其华知道这小子向来油滑,只怕是在诈话,自己绝不能露了怯。她装作气炸了肺的样子,左右看了看,拎起花架子边的一根扁担,狠狠揍上苏敬修的屁股,怒道:“今日我要替爹好好教训教训你,不成器的东西,居然敢红口白牙地诬陷人!把你姐姐的名声毁了,你就不怕府中的姐妹们嫁不出去,不怕爹剥了你的皮!”
苏敬修被揍得连声惨叫,心中哀呼时运不济,只怕真是眼花看错了不成。
其华揍得几下,伤口又疼了起来,便将扁担交给紫英,道:“你帮我揍,揍死了我负责。”
苏敬修气得一蹦三尺高,指着其华骂道:“你还真摆起姐姐的谱来了!你也不照照镜子,不过是咱们苏家养了十多年的野种,是爹派到顾府去刺探消息的,你还真以为你是相府大娘子?当年为了一只猫,你就把我打个半死,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迟早有一天让你死在我手上!”
紫英听了柳眉倒竖,操起扁担就追过来。苏敬修被她的气势吓住了,连声道:“我走,我走,还不行吗?”跑出数丈,觉得安全了,他又回头跳起脚喊道,“小贱蹄子,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其华气得追出两步,却觉左腿钻心似的疼痛,趔趄着坐到了石凳子上。紫英忙过来道:“怎么了?让奴婢瞧瞧。”说着便来掀其华的裙子。
她的手指刚触到裙裾,其华却忽然瞥见右边菊花丛中露出一双黑色的靴子,她吓得赶紧按住紫英的手,再抬头看清那人的面貌,不禁全身一凉,如堕冰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