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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舍身情(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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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帮一案,震动天下。
周汝和以进士之身蛰伏于朝野之间,二十多年盘算筹谋,把控了漕运,并在江南兴风作浪。漕帮扰乱粮市、霸占盐引、吞没漕粮、盘剥百姓甚至杀人灭口,欠下了累累血债。
除了沉没漕船、陈粮官一家灭门惨案、火烧南塘仓,越来越多的罪行被审了出来,一桩桩一件件,震骇人心。
不久,破案的细节在民间慢慢传播开来。小纪阳侯顾云臻在丐帮帮主齐三的协助下,忍辱负重,查明漕帮帮主身份,掌握了漕帮的全部罪证,且不顾性命力擒首恶周汝和。朝野间对这位侠肝义胆、智勇双全的小纪阳侯不免一片颂扬之声。
皇帝大为欣喜,没想到沉疴多年的漕运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转机。究其根由,顾云臻居功至伟。顾云臻伤势稍好,皇帝便宣他入宫,大加褒扬,顾云臻却十分谦逊,言道一切皆是丐帮帮主齐三之功。
皇帝又召齐三入宫,以九五至尊之身接见布衣百姓。齐三面圣时,忽然呈上一封血书,上有丐帮上千名弟子的手印,举证这十余年来,漕帮势力已深入江南官场,上至漕运官员、下至州县胥吏,皆与其勾连为恶。他们趁着收取课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巧夺农户赖以谋生的良田,致使江南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许多人沦为乞丐,至今不得返乡。
皇帝震怒,恰好安庆兵变后朝廷对江南的控制力有所减弱,皇帝有意借此案来敲山震虎。于是,越来越多的官吏被枷拿入狱,前任宰辅柳玮和郑昶在江南残存的势力自此连根拔起,党争余波被进一步肃清。
这日,皇帝主持内阁廷议,任命汝南郡王为天下水陆转运使,领漕运和陆路运输事宜。小纪阳侯顾云臻为转运副使,协助汝南郡王主理漕运。
旨意传出,众臣细细琢磨,在“七王之乱”中唯一幸存的汝南郡王不但身有残疾,且已上了年纪,此前不过领着份宗正寺的闲职,皇帝此番召他出任天下水陆转运使,只是要借他的贵重身份而已,这漕运的实权只怕都将掌控在那位风头正健的顾小侯爷手上。
小纪阳侯顾云臻,一夜之间成为了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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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陪齐三面圣后,便往金门镇去见正在那里主持善后事宜的宋怀素。
金门镇已被烧成了一堆破壁残垣。顾云臻陪着宋怀素在码头附近慢慢地走着,看着眼前颓败的景象,不禁都有戚然之意。顾云臻更是忆起顾三,如有锥心之痛,黯然神伤。
宋怀素温言问道:“云臻,圣上命你主理漕运,你打算如何处置漕帮?”
顾云臻道:“说到底,朝廷还得靠漕帮这数万人运送漕粮物资,而漕帮之中也非个个都是奸恶之徒。”
“嗯,若彻底解散漕帮,将来必然又会冒出新的势力,反而更不易约束,不如招安没有作恶的这批人,让他们为朝廷所用。况且漕帮不是能轻易连根拔起的,单说那一夜,水师中竟也有他们的人,周汝和真是野心不小啊!”
“圣上也是这个意思。宋先生,周汝和那里……”
“周汝和与薛度都已招认罪行,他们并没能完全掌控漕帮,所犯之事多是青龙堂所为,其余三堂涉案人员不多。眼下也没有证据表明常威、铁伦和李光荣作恶,所以并未将他三人逮捕,只命他们呆在漕船上,听候朝廷发落。”
“学生认为,为表朝廷招安诚意,不妨放他们自由,让他们召开帮众大会,推举新的帮主,在朝廷的统一管理下行漕通运。”
宋怀素点了点头,沉吟道:“那夜平定局势,那个常威是立了功的,因为他发了话,咱们才没有遭遇太大的反抗,种种迹象也表明,他并未与周薛二人沆瀣一气。眼下漕帮以他为首,若无意外,他将成为新的漕帮帮主。你不妨和他诚恳地谈一谈,必要的时候,代表朝廷表明立场,支持他上位。”
顾云臻低头不语,宋怀素道:“怎么了?”
“常威这个人——”
顾云臻吞吞吐吐地抬起头,忽然看见远远的河岸上,一个清俊萧索的身影立于万夫石畔。尚是秋天,他便已披上了厚厚的狐裘。河风吹过来,他似是感觉到有点冷,拢紧了狐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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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叔!”
顾宣听到呼唤,松开拢着狐裘的手,转过身来。
“小叔叔,您怎么来了?”
顾云臻回家之后,听说顾宣为了寻找自己,这段时日一直在运河沿岸奔波,还染上了风寒,这刻见他脸色比之前憔悴了许多,心中十分愧疚,道:“小叔叔,您风寒未愈,就别出来吹风了。”
“我来看一看。”顾宣环顾金门镇,叹道,“烧成这样了……”
顾云臻也觉难过,低低道:“都是侄儿行事不谨,被奸人钻了空子,还连累三叔……”他见了亲人,再也控制不住后悔与悲恸,哽咽痛哭,“都是侄儿的错……”
顾宣低头看着他抽搐的双肩,沉默不语,良久才低声道:“你说说,错在何处?”
“轻信奸人,贪功冒进,行事不周,害得三叔惨死,还连累了金门镇的百姓。最后关头又得意忘形,放松了警惕,险些令奸人逃脱。小叔叔,您说得对,我不配穿那身衣服。时至今日,罗震都没有抓到,无法替三叔报仇雪恨……”
不远处,有老者在家人的搀扶人回到金门镇,见到被烧得支离破碎的家,放声嚎哭起来。顾云臻双唇一抖,颤声道:“侄儿造下了罪孽,虽死不能赎……”
顾宣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语。夕阳从运河西面投过来,照在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就似一尊淡金色的雕像。
良久,他才温声开口:“有些事情并不是你的错。而且你犯错后能及时弥补,并将功赎罪,也算不错,不愧是我顾家的好男儿。”
他话语极平淡,但这是顾云臻头一回听到他肯定和褒扬自己,不禁心窝一热,抬头看向他。
顾宣却避开他热切依恋的目光,淡淡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顾云臻将招安漕帮之意说了,顾宣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
“请小叔叔教导。”
顾宣负着手慢慢往镇中走,顾云臻忙跟在他身侧。顾宣边走边道:“七王之乱时,朝廷平定成远,你知不知道那最关键的一役?”
“听您说过。”顾云臻忙道,“成远叛军占据了成州、镇远、贺塘三地,本是固若金汤。李太师却不急于攻打他们,而是派出十余支奇兵占领了沿河的闸口,使得为成远军运送粮食的船只不能如期到达,成远军没有了粮草,便……”
他恍然大悟,道:“小叔叔的意思是——”
“不错。”顾宣点头道,“常威在漕帮经营了近二十年,牢牢掌控着各地闸口和码头,他那个位置至关重要。”
顾云臻低下头,用脚尖轻碾着地面。顾宣知道这是他有异议却又不愿说出来的习惯动作,皱眉问道:“怎么了?”
顾云臻闷闷地说了声:“没什么,侄儿只是不太喜欢常威的儿子。”
“他儿子怎么了?”
顾云臻气愤地说道:“那小子不是个东西。”便将看到常威儿子虐杀兔子的事情说了。
顾宣失笑道:“我道多大的事,只不过杀了只兔子,又不是杀人。再说,常威儿子的这点事怎么就影响到你对常威的判断了?你要切记,不能以个人喜恶来轻易判断一个人。窦彦的教训你忘记了?”
顾云臻听他提起这茬,脸微微发胀,便没有再说。
“你要知道这其中的利害。”顾宣停顿片刻,低声道,“万一真有那么一天……”
顾云臻心中瞬间便像压了块大石头般沉重,好半天才低低道:“侄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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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顾宣,顾云臻闷闷半晌,忽想起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那名少女,忙命人备了几色礼物,第二日便往李光荣的漕船上去。
李光荣被软禁了多日,十分烦闷,正在甲板上骂人,见顾云臻上了漕船,眼中精光一闪而没。运丁们见到倾覆漕帮的头号仇人,不禁都围过来怒目相视。直到李光荣摆了摆手,他们才恨恨地退开。
顾云臻微笑着向李光荣拱了拱手:“李堂主。”李光荣横眼望天,大喇喇道:“不敢当,李某乃戴罪之身,不值得顾小侯爷亲来探监。”
顾云臻也不以为忤,诚声道:“顾某今日来,是想向令妹拜谢救命之恩。”
“不必了。”李光荣冷哼一声,便要走开。顾云臻忙道:“令妹可在?我想当面向她道谢。”说罢便往船舱中走。
李光荣身形急闪,拦在了面前。顾云臻见他刻意阻拦,心中一惊:“令妹她……”
李光荣见他焦灼担忧之意见于言表,神色稍稍缓和了些,道:“我妹子的伤不打紧,不劳小侯爷挂念。她水性在帮中是出了名的,那日见小侯爷这等身份贵重之人在我们船上掉了下去,怕被连累,这才跳入水去救你,小侯爷也不用觉得过意不去。她家中尚有亲人,前日便随着休冬假的弟兄回江州去了。”
顾云臻大感失望,他今日来,除了想向那少女拜谢救命之恩,还有一件要紧事情,可此刻李光荣横眉冷眼、戒备心极重,他所有的话都不便说出来了。
他正要悻悻地下船,忽然一名白发老妇人拄着拐杖从船舱中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看见顾云臻,昏浊的眼睛一亮,笑着招了招手:“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啊?长得这么俊。来,让奶奶瞧瞧。”
李光荣险些被呛着,只得介绍道:“这是家慈。娘,这位是顾小侯爷。”
顾云臻听说这白发老妇人是李光荣的母亲,忙上前见礼:“晚辈顾云臻,见过老夫人。”
李老夫人抓住顾云臻的手放在掌心轻拍着,笑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长得真俊,和我家阿荣当年一模一样。”又问,“小侯爷可成亲了?”
顾云臻摇了摇头:“晚辈不曾婚娶。”
“那可不行。”李老夫人皱眉道,“要早点找个媳妇,千万别像我们家阿荣,十八岁了还只知道光着屁股跳到河里摸鱼,姑娘们见到他就捂着眼睛逃跑,害得老身这把年纪了还没有抱上孙子。”说着横了李光荣一眼。
甲板上的运丁哄堂大笑。顾云臻也讪笑了两声,虽然觉得这位李老夫人似乎过分热情,且口无遮拦,但又觉得她性情阔直,并不惹人生厌。
只有李光荣面上尴尬,心中却是雪亮。他上前扶住李老夫人,劝道:“娘,外头风大,您赶紧进去歇息吧。”
李老夫人手藏在袖子里,狠狠掐了儿子一把,又回头对顾云臻笑道:“小侯爷吃过饭了吗?老身煮了河鱼汤,若不嫌弃,就在这里吃上一顿渔家饭,如何?”
顾云臻正想着如何拉近与李光荣的关系,听了这话,求之不得,忙道:“老夫人有命,晚辈便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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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吃惯了京都流行的鱼脍,第一回喝江南风味的河鱼汤,只觉平生所尝皆不如今日这锅汤,险些连舌头都吞了下去,连声夸赞。
李光荣尴尬地陪着喝酒,没话找话:“小侯爷多吃点,我娘做的河鱼汤在江州是出了名的。我妹子那日一尝也连声……”他险些说漏嘴,忙改口道,“我那妹子,只要到船上来玩,就嚷着要喝这河鱼汤。”
顾云臻倒没有留意到他话中的破绽,听他提起救了自己一命的绿衣少女,忙问道:“令妹的伤怎么样了?她现在就回江州,不碍事吗?”
李光荣借着夹菜,避开顾云臻关切的目光:“不碍事,只伤到点表皮,她自幼摔打惯了的。再说她走的是水路,稳稳当当地在船舱里养着,又不是乘马坐轿、颠簸劳顿,不用担心。”
顾云臻这才彻底放下心,同时也找到了打开话匣子的那把钥匙:“令兄妹实乃侠肝义胆、人中龙凤。且不说令妹舍身相救,单说那一晚,李堂主慷慨陈词,力劝周汝和收手,顾某听了,十分倾服。昨日顾某还和宋相说起,漕帮虽然出了那么一两个害群之马,但绝大多数都是忠义之人,心中有是非曲直之分。”
李光荣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只得将酒盏往桌面重重一顿,长叹一声,字斟字酌地道:“帮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实是……”说着神情甚是怃然。
顾云臻忙劝道:“周汝和触犯王法,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与李堂主和诸位兄弟没有关系。顾某也和宋相说了,请他早日结案,好还贵帮诸位兄弟自由。”
李光荣并不怎么相信他这话,胡乱一拱手:“李某代帮中弟兄谢过小侯爷!”
“李堂主客气了。”顾云臻抱拳还礼,他看着李光荣的眼睛,诚声道,“顾某自那日在码头上见到李堂主的风采,便恨不得即刻与堂主结交。今日既到了这漕船上,咱们便依江湖规矩,若李堂主不嫌弃,顾某也称您一声‘光荣哥’如何?”
李光荣不禁有些迟疑,漕帮可以说是倾覆在顾云臻手上,眼下虽然帮中弟兄慑于朝廷之威,不敢异动,但若是知道自己与本帮头号仇敌把酒言欢,只怕都会有些看法。
他这头沉默不语,顾云臻便有些尴尬,抱着的双拳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李老夫人忽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小侯爷给你脸,你还不要脸!平日里只知道吹嘘自己英雄盖世,屁!你看看你的结义兄弟都是些什么货色?还有那个鬼鬼崇崇的帮主,把漕帮搅得乌烟瘴气,他救了你一次,你就把他当菩萨,把老娘我的训话全抛在了脑后!”
说罢,她瘫坐在椅中,捶胸顿足地哭嚎道:“若不是这次小侯爷铲除了漕帮的害群之马,只怕过不了多久,我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到法场替你收尸!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还不赶紧拜谢小侯爷的救命之恩!”
她哭得声泪俱下,状极悲痛。
李光荣尴尬不已,只得往顾云臻面前大礼拜下,唬得顾云臻赶紧伸手去扶他。偏李光荣人高马大、内力精深,顾云臻这第一下便没有扶动。他忙气运双臂,李光荣身子被他抬起了半尺高,又拜了下去。
顾云臻将内力运到十分,才堪堪在他双膝要触到地板的时候将他拦住。李光荣顺着顾云臻的力道站了起来,心中不由也对这位小侯爷的武功生出一丝钦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