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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促织经 ...


  •   “小侯爷,圣上真是英明,我看这帮蛀虫往哪里钻!”

      回到漕运司,顾三“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水,连声吩咐下去。这回胥吏们不敢再懒怠,不到一个时辰便将所有粮斗和刮板收了上来。

      周书办检查得极仔细,不需他人插手,二人便坐在廊下说闲话。顾三骂道:“操他娘的!那个贱婢死得快,若是让我逮住她,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顾云臻想起阿颜,心中一痛。这些日子,他想尽办法暗查琵琶川一案,可不管是朝廷还是西路军,都对这件案子讳莫如深。他每日在会贤堂查到深夜,仍未能找到当年的卷宗。他也曾想过去问顾宣或者顾七,但又怕引起他们的警觉,牵累折家众人。他也不敢来问鲁直的顾三,怕他泄了口风。

      他心中难过,面上却微笑道:“没事,三叔,在天驷监这半个月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张公公还教我怎么挑选和训练最好的战马,真是受益匪浅。”他又问道,“那个老奴可还在京都?”
      “我让人盯紧了他,应当还在。只是……小侯爷,您弄到五百贯了?”

      “没有。”顾云臻坦然摇头。

      “那老奴可刁得很,没有五百贯绝不肯开口。”

      顾云臻恨不得学宋怀素那般拿本书砸向他的头顶,叹道:“三叔,枉你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脑袋比我还一根筋!没有钱,难道就没办法让他乖乖听话吗?”

      顾三满头雾水:“什么法子?”

      见周书办甚为认真得力,且坚决不许别人插手,二人便提早离了漕运司。他们打马入城,寻到贩夫走卒居住的蓬莱坊。走进一条漆黑的、散发着恶臭味的巷子,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头探首出来,见是顾三,忙将二人让了进去。

      将门关上,老头便伸手道:“钱带来没有?”

      顾三便拿眼瞅着顾云臻,顾云臻却微微一笑,打量着这间破旧的院子,口中闲闲道:“钱肯定是有的,只不知你愿不愿意随我去拿?”

      老头满面警惕地看着他:“去哪里拿?”

      顾云臻学着顾宣素日的样子,低头掸了掸衣袍,笑道:“昨儿我清理账目,发现苏相公府上的公子去年喝花酒时囊中羞涩,向我借了一千贯。咱们这便去苏府讨了这一千贯来,再请你带路去找那苏之华小姐的坟墓,可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老头却吓得面色大变,转身就想逃跑。顾云臻身形滴溜溜一转,拦在他的面前,仍然微笑看着他,和声道:“你放心,五百贯,绝不会少你一个铜板。”

      老头吓得跪了下来,连连叩头:“小祖宗,您饶了我吧,我这就带您去。”

      顾三看得瞠目结舌,直到顾云臻挟着那老头出了院子,他才清醒过来,用力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你个笨驴!”

      ****

      京都北郊的观音山脚有一片专为早夭儿开辟的坟地。因为民间笃信早夭儿若立碑修墓不得往生,故而这里全是长满了杂草的黄土包。家境殷实的尚给孩子准备一副小棺材,没钱的就是草席一裹埋入坑中了事,长此以往,这里成了野狗们钟爱的觅食所在,刨得白骨遍野。只要入夜,观音山上点点碧色磷火,和着野兽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

      顾云臻看着顾三和那老头将一棵大松树下的黄土铲开,露出一具小小的棺椁,问道:“可确定就是这里?”

      老头陪笑道:“绝没记错。二夫人嘱咐过要埋在树下,这里就这棵树最大。小姑娘入殓时还穿着二夫人亲手绣的小棉袄,上面绣着‘之华’二字,您一看便知。”

      顾云臻迫不及待地跳入土坑,亲自撬开棺材盖。当棺盖“咔咔”移开,他看到里面那具小小的尸骨,再看到她身上那件绣着“之华”二字的小棉袄,虽然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真相,仍觉心痛难当,铁钎自手心滑落,身形晃了一晃。

      顾三重重吐了口浓痰:“我就知道苏理廷不怀好意!弄个假女儿嫁到顾家,只怕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顾云臻怔怔地看着女童尸骨,不发一言,面色阴沉得可怕。那老头趁机爬出土坑,撒腿就跑。

      入秋后肃杀的夜风吹过荒野,发出呜呜的声音。荒岭上的芦草在风中瑟瑟飘摇,仿佛随时就要被卷得遁入黑暗之中。

      顾云臻默默站在土坑中,一朵小芦花被风卷得扑在他脸上。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青霞山的悬崖上,她为了不连累他,想要松开手,他急得嘶声大叫,吼声中看出去,下方的她一身素服,就像这随风而卷的小芦花,在崖壁上左右飘摇。

      关于她的回忆在夜风中蔓延,萦绕于心的,始终是她在山崖上要松开手时说的那句话,顾云臻心中不由泛起绵绵的酸楚。

      顾三丢了铁铲,道:“赶紧去告诉公子,及早防范!”说罢就要爬出土坑。

      顾云臻一把将他拽住:“不行!”

      “为何不行?”顾三回过头,满面不解地看着顾云臻,“小侯爷,现在侯府里的那个苏之华明摆着是冒牌货,她肯定是苏理廷派来的奸细,如果不及早防范,后患无穷!”

      顾云臻怔怔不言,良久,才轻声道:“三叔,先别告诉小叔叔。有些事情我一定得自己先弄明白。”

      顾三不知他要查什么事情,但自打顾云臻逼得那老头就范开始,他就觉得自家这位小侯爷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不再是那个跳起来大叫“三叔”、缠着自己教他枪法的小小少年了,当下点头道:“好,就听小侯爷的。”

      “三叔,接下来咱们要在青霞山秘密打听一个叫沈其华的女子,只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盲目行事。”顾云臻思忖了许久,道,“漕运司这边,三叔有没有得力的人?”

      “我到漕运司只有几个月,这里头乌烟瘴气,除了那个周书办还行,其余人都不大信得过。”

      顾云臻思忖片刻,缓缓道:“七叔有一帮忠心能干的部属为他办事,所以才消息灵通,咱们也可以做到。三叔,你多留意,在漕运司看着有合用的人就加意栽培。我要这些人只听从我一个人的命令!”

      ****

      这日顾宣办完公务,回到赏梅阁时已是深夜。他推开院门,不但没有婢女上前来服侍,里面还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叫得最大声的是顾大姑的小孙女静若。

      小家伙年方四岁,随奶奶来京都探亲,不过数日便成为了整个顾府的心肝宝贝。听到她娇嫩的声音,顾宣不自禁地微笑,他用力搓了搓自己因为疲倦而显得有些暗沉的脸,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屋内,其华、静若和婢女们正围作一团蹲在地上。静若捏着小拳头,叫道:“上!上!咬它!”小脸蛋上那激动的神情仿佛恨不得自己也扑上去。其华则蹲在一旁,也像个孩子般握紧了拳头,叫道:“咬!咬它!”

      顾宣走近一看,原来她们在斗蛐蛐。京都盛行促织之戏,每年立秋后、冬至前,不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家,都会蓄养蛐蛐,促织为乐。西市还有专门斗蛐蛐的促织场,想来这蛐蛐是今日静若随顾大姑上街时买回来的。

      陶罐中,两只蛐蛐正发出“唧唧”的叫声,撕咬在一起。陶罐旁摆着银锞子、铜钱等物,看众人的神情,只怕都下了注。赌物中最显眼的莫过于一个小小的绞丝银镯子,应是静若没有赌资,将手上的镯子取下来抵数。

      顾宣忍不住唇角勾了勾。他在其华身边蹲了下来,正要开口,忽闻到一股清甜的香气。这香气不同于他曾熟悉的幽然蚀骨,而是带着温热的、生动而活泼的气息,他不禁侧头看了看其华。

      她应是刚洗过头发,青缎般的乌丝随意披着,逶迤至地,随着她手臂的挥动,如云青丝也似瀑布般漾动。夜风从窗外涌入,几缕长发被吹起来,拂过顾宣的面容,令他险些打了个喷嚏。

      他一怔,旋即退开半步。

      顾宣定定神,掏出一串铜钱放在银镯子旁,道:“我也押黑麻头赢。”

      其华押的白麻头初呈败象,正是气急败坏之时,顺手将顾宣一推:“哪有现在下注的,一边凉快去!”

      顾宣没有提防,被她推得往右边一个趔趄。谁知其华的头发不知何时与他袍带上镶着的珠子缠在了一起。其华被带得身子一歪,“啊”地惊叫着跌到了顾宣身上。静若回头看到是顾宣回来了,扑上来叫道:“六舅爷爷!”三个人便滚作了一团。

      众婢笑着上来抱开静若,又去解其华的头发。但那绺头发与珠子缠得甚紧,其华被扯得泪水涟涟,仍没有办法解下来。她欲待站起,方一用力,头皮便被扯得剧痛,不禁连声叫道:“拿剪子来!”众婢都劝:“这么好的头发剪掉一截,太可惜了。”

      其华怒道:“谁叫你们剪头发?剪了他的衣服!”

      翠莺捧了剪子来,仍不知是该剪头发还是该剪衣服,正在犹豫之时,顾宣已拿过剪子,冲着其华的头发“喀嚓”一下,又将头发缠着的那颗珠子绞了下来。他随手一丢,那珠子便在地上滚了几下,直滚入衣柜下。

      这时罐中已经分了胜负,白麻头溃不成军,跳出瓦罐,一溜烟地逃到桌子底下,再也没有出来。静若激动得小脸蛋涨得通红,捧着陶罐像捧着天下最珍贵的物事。顾宣捏了捏她的鼻子:“一只黑麻头你就激动成这样?六舅爷爷随便在这院子里捉一只,也要胜了你的黑麻头。”

      “真的?”静若马上扑入顾宣怀中,叫道,“快走快走!咱们快去捉!”

      “吹牛!”其华看着自己的头发,冷冷地说了一句,又转身对紫英道,“打点水来,我要洗头发。”紫英道:“不是刚洗过吗?”

      其华烦道:“脏了,再洗一遍。”说着斜睨了顾宣一眼,顾宣却径自牵着静若出去了。

      其华再洗了遍头发,顾宣已带着静若在院子里捉了只黄麻头回来,果然不到片刻,黑麻头便告败北。顾宣将静若抱在膝上,道:“以后不要再买白色和黑色的蛐蛐了,需知促织之戏,青色为上,黄色次之,其次赤色,黑色又次之,最下等的……”他瞥了坐在妆台前的其华一眼,悠悠道,“莫过于白色。”

      其华狠力梳了几下头发,只听顾宣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六舅爷爷明天晚上带你去老宅捉蛐蛐,尤其是老厨房那里,绝对能捉到品相战斗力都属上等的青皮王。为什么在厨房后面能捉到青皮王呢?因为……”

      静若和翠莺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频频点头。其华本坐在绣墩上梳头发,满脸不屑,到后来也听得入了神,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

      顾宣口若悬河地说了许久,道:“要想赢得促织之戏,学会分辨蛐蛐的雌雄很重要。”他在陶罐前蹲下来,拈起那只黄麻头,道,“你们来看……”

      见众人将陶罐围得严严实实,其华终于忍不住放下梳子,也围了过来。顾宣却侧头看了看沙漏,道:“啊,三更了。”

      静若面色大变,转身便往外跑,口里嚷道:“死了死了!又要被奶奶罚跪了!”她人小腿短,迈过门槛时险些跌了一跤。其华忙对翠莺道:“你将表姑娘好生送回去,只说我这里沙漏坏了,不知道时辰,免得大姑奶奶罚她。”

      她回过头,正想继续听如何分辨雌雄蛐蛐,顾宣却将陶罐盖子一把合上,道:“夜了,早点歇息吧。”

      其华张了张嘴,眼睁睁看着紫英等人退出去,看着顾宣在竹榻上阖上双眼,只得恨恨地吹熄烛火,上床歇息。

      顾宣似是很快就睡着了,没有一丝动静。偏那只逃走的白麻头不知在哪个墙角唧唧地叫个不休,搅得其华一时惦念着如何分辨雌雄蛐蛐,一时又想起被丢在青霞山的乌豆,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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