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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张公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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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仍然十分闷热,老天仿佛要揪住秋老虎的尾巴,将所有的热力都于这一天倾泄下来。顾云臻清洗马厩,弄得浑身是汗,但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越干越起劲。杂役们见他并不摆小侯爷的架子,也渐肯指点一二,他慢慢学会了一些侍候马儿的诀窍。小白马今天被顾云臻刷得很舒服,不时拿头来蹭一蹭他,逗得他十分开心,连炎热和烦闷都忘记了。
日铺时分,奉旨监督的顾宣刚刚离去,一名青衣老者迈着悠然的步伐走进天驷监,躺在树荫下乘凉的张公公看见他,将蒲扇一丢,霍然站起,花白的眉毛因为激动而隐隐颤抖。青衣老者走到槐树下,二人相视片刻,都同时大笑。
张公公连声唤小太监奉上茶来,他饱含欣喜的声音惊动了马厩内的顾云臻。顾云臻抬头看了看,只见槐树下坐着的正是与自己有同牢之谊、提点之恩的宋怀素,喜得将短铲一丢,就要冲过去。但方冲出两步,他羞愧地挠了挠头,对宋怀素笑了笑,又回身去铲马粪。
宋怀素赞许地点了点头,向张公公道:“十多年不见,希烈兄还是老样子。”
张公公听到这一声久违的“希烈兄”,又是欣然又是难过,叹道:“怀素啊,你受苦了。”
两人十多年没见,这刻重逢,却都感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只坐在槐树下,细细地品着茶。待一壶茶煮得极淡了,宋怀素凝望着远处的顾云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希烈兄,我这几天时常在反思,自己是不是蒙冤受苦太久了,致使心中也会生起恶念。”
“哦?”张公公叹道,“佛曰一念起便是孽,可谁又修行到万事皆空呢?”
“不瞒希烈兄,以前的我,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看待这些帅府子弟的。当初答应指点他时,我不是没动过别的心思……”宋怀素苦笑了一声,“但这个孩子改变了我的想法……”
张公公沉默良久,低声说了一句:“顾家的孩子,终究是与众不同的。”
宋怀素遥望天边的一抹彤云,轻声道:“也许,是我们改变成见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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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黑,顾云臻打扫完最后一间马厩,才到井边将手脸洗干净,整了整衣衫,走到槐树下,端端正正地给宋怀素揖礼:“宋先生。”
宋怀素微笑道:“可还习惯?”
“挺好的,有时觉得这些马儿比人还容易相处,你待它好,它自然就和你亲热。”
宋怀素不禁大笑:“你倒悟出这么个道理来。”
张公公叹道:“就是这么个理。马儿不会拉帮结派,不会尔虞我诈,更不会同类相残。”
宋怀素渐渐收了笑,站起来道:“走,今天我作东,请希烈兄和云臻喝两杯。”
升平坊的一条深巷内有一家小酒肆,酒肆门口斜挑着一面泛黄的酒旗,门面不见任何特异,从大街上转进来,还要走过长而逼仄的小巷。顾云臻随着宋怀素和张公公刚踏入酒肆,便闻到一股酒香,他纵不是酒中高手,也觉这股香气醇醇然、冽冽然,仿佛要将整个人都浸在酒香里面,不能自拔。
店老板奉上的酒具也是极旧的,有的杯盏还缺了口。但一杯酒下肚,顾云臻忍不住赞了声:“好酒!”
宋怀素握着酒盏慢慢地饮尽了,叹道:“十多年没来过这里了,上次与希烈兄大醉一场,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昏黄的灯光下,张公公低头看着酒盏,素日总是眯着的眼睛中微带哀伤,仿佛一个人站在荒无人烟的湖边,对着月光下的湖水,孤伶伶无限凄清。良久,他才将酒盏端起来一饮而尽,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顾云臻对于宋怀素和张公公的关系大感好奇,但他对这二人都心怀敬意,并不追问,只默默地替他们斟上酒。宋张二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酒来便饮,半个时辰过去,一大壶酒已涓滴不剩。
张公公似是喝醉了,踉踉跄跄站起来,推开顾云臻的搀扶,大笑着出了酒肆。顾云臻站在酒旗下目送他远去,许久还听得到他怆然的笑声在小巷内回响。
他呆呆地站着,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才转过头,宋怀素正对着他微笑:“我们走吧。”
顾云臻虽喝得有点醺醺然,但仍知道到酒肆内讨了一盏灯笼。他提着灯笼,宋怀素慢悠悠地走在旁边,一老一少,避过巡夜的武侯,穿过夜深人静的京都,除了偶尔传来的梆鼓声,便只听见二人的鞋子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云臻,你知道茶马制吗?”
“听说过,但不是很了解。”
宋怀素叹了口气:“七王之乱,燕国趁机南下,我国失去了北边的广大牧场。十五年前,朝廷推出茶马制,本意是想推动贸易,增加朝廷的税收,又能换回急需的战马。可是茶马制遭到了各帅府的强烈抵制,以夔州为例,下属十三郡,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庇护着私贩将粮食茶盐自边境走私过去,朝廷不但换不回需要的良驹,还流失大量税收。武安侯呢,则根本不把朝廷派过去的茶马御史当一回事,前后换了五位茶马御史,均惨淡告终。朝廷只得将禁军一名掌管战马的将军封为夔州道茶马御史,这名将军告别唯一的女儿,匆匆赶往夔州。那一年,他刚届不惑,姓张,名希烈。”
顾云臻瞬间瞪大了双眼,轻轻地抽了一口凉气。只听宋怀素继续说道:“张将军到了夔州后,凭借着自己的坚贞和执着,又还惠于民,竟慢慢地开辟了一条茶马道,也因此得罪了武安侯。其实朝廷在夔州设置茶马司也是试探武安侯的第一步,当时柳郑二人争斗正酣,为了是否要撤并帅府,每天在朝中争论不休。武安侯趁机挑拨离间,郑柳二相均认为张将军把大量税银上贡给了对方,于是,张将军被冠上贪腐罪名,下了大狱。朝廷派人去抄家,将他家的房子都拆了,也只找出一百贯钱。
“柳郑二党自然不甘心,更不能将张将军无罪开释,那样岂不证明他们错了?于是,勾结武安侯的罪名又捏造了出来,只是不能公开得罪武安侯,于是,唉……就胡乱给张将军定了罪,对他处以宫刑!”
顾云臻愤然叫道:“怎么能这样?”
宋怀素叹了一声,道:“连张将军的家人也不能幸免,他的女儿被没入宫中为奴。张将军思念女儿,又放不下对马的钟爱,便索性到了天驷监。这一晃,便是十五年过去了……”
顾云臻再难忍心中愤懑不平,不停重复道:“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宋怀素静静地看着他,待他情绪稍稍平复一些,轻声道:“若是你,这不白之冤、宫刑之辱,你能忍下来吗?”
顾云臻无法回答,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灯笼。
“若是我还告诉你,茶马制受到抵制,朝廷大量税收流失,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西路军有部分将领和武安侯一样,在暗中庇护私贩,大开保护之途,你会怎么想?”
顾云臻“啊”了一声,这件事,他曾听顾三隐约提起过,只不过立场不同,说出来的话也不尽相同。这刻听宋怀素如此一说,他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作答。
“若非有李太师一力主持,推动了两税法,朝廷能不能缓过这一口气,还真是未知之数。”宋怀素道,“说起来,这件事还得多谢你的父亲,在武安侯极力反对的情况下,他同意朝廷实施两税法,实是远见卓识、顾全大局,其胸襟气度非我辈所能望其项背。”
这夜十分沉闷,乌云益浓,大风渐起,眼见一场暴风骤雨就要来临。宋怀素轻轻拍了拍顾云臻的肩膀,道:“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见顾云臻没有动弹,他和声道:“从下个月起,我每月逢五、十会去太学讲课。我已请得圣上旨意,京都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弟,不论是不是太学生,都可以去听课。你若是有时间便过去听一听吧。有什么疑问或是想到了什么,随时都可以来问我。”
顾云臻抬起头,只见宋怀素正带着洞达世情的微笑看着自己,眼中充满慈祥之意。他茫然的情绪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冲动下险些就想把琵琶川的事情说出来,好请宋怀素予以指点。可转瞬想起姜媚的殷殷嘱咐,他又咽了回去。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晚辈一定会去听的。”说罢鞠了一躬,“宋先生,您早点歇息。”
他将灯笼交到宋怀素手中,跑出小巷,到了巷口回头一望,宋怀素还站在原处,他手中那一点桔黄色的灯光,在这暴风雨来临前的黑暗京都,显得分外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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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服劳役,并没有骑马,只能沿着大街往靖恭坊走。此时已近宵禁,大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少数几家店铺悬挂着灯笼,将他孤伶伶的身影拉得很长。
一名行人低着头,急匆匆地走来,不慎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顾云臻停住脚步,片刻后,他转入了旁边的常乐坊。坊内的宵禁执行得并不是那么严格,许多食肆还未打烊,顾云臻挑挑拣拣,终于选定了一家卖馄饨的店子,走了进去。
这家店并不大,只有几张陈旧的桌椅,堂屋西侧悬着一块厚厚的帷布,热气从帷布后袅袅地冒出来,应是有女子在里面当炉。
店内只有一名少年,见顾云臻进来,将他引至最里面的桌子坐下,顾云臻轻声道:“来碗馄饨。”
少年应了,不多时捧了碗馄饨出来。
顾云臻却并未举箸,而是低头看着汤里飘着的葱花,忽然间悲从中来,低低道:“为何要这么做?”
帷布后沉默了一瞬,传来姜媚的低泣:“贤弟千万不要自责。阿颜那日为救我受了重伤,本就快不行了的。听说你的案子迟迟不能了结,她这才挺身而出,说要为你洗清罪名。”
顾云臻心痛难忍,仰起头来,将喉头的热泪哽咽了下去。
“这事不怪贤弟,阿颜走的时候并无遗憾。她托我转告贤弟:能为小侯爷尽绵薄之力,死得其所。”
“她人呢?”
“已经领了出来,火化了,明日便会有人将她送回去。”
顾云臻喃喃道:“送回去?”
“是。”姜媚低低道,“送回琵琶川,和她的阿爷阿婆葬在一起。”
顾云臻捏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震得碗筷叮当作响。他愤声道:“凭什么让阿颜担了这罪名?偷银票的人还逍遥法外,我顾云臻仍是不清不楚!”说罢腾地站了起来。
姜媚急急呼道:“贤弟,你若去说清楚事实,阿颜就白白牺牲了。再者,若是官府问起她为何要牺牲性命来帮你,你又该如何回答?”
顾云臻脸上神情剧烈扭曲着,呆立许久,颓然坐回原处。
姜媚轻声道:“阿颜不这样做,她也是救不活的,那日她是服了大量的罂栗汤,强行提起一口气,才得以在缇骑郎和春风阁的人面前演了那场戏。”
她越是这样宽慰,顾云臻越觉愧疚难当。他怔怔盯着桌上跳跃的那一星灯火,沉默良久,缓缓道:“还请姐姐转告诸位琵琶川的父老,但有我顾云臻一日,定会替他们查明真相、洗清冤屈,助他们重返故乡!”
姜媚惊喜地捂住了嘴唇,眼泪夺眶而出。
帷布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接连响起,十余人同时深深拜下,向顾云臻行最庄重的礼仪。
“姐姐,还请你帮我送送阿颜。”
顾云臻从筷筒中取出一双筷子,筷尖向上,斜放在碗的边沿上,他向着碗儿深深一揖,大步走出了馄饨铺。
路边屋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将他的背影照得模糊一团,站在馄饨铺前看过去,像一个负重的少年,在无边黑夜中踽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