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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西疆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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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李弘哲带着二丫等人离了京都,一路向西而行,未至铜钱关,官道上便能看见逃难的人马和各种车辆。待过了关隘,抛家离乡的百姓更是成群结队、连绵不绝,有的手中甚至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衣衫单薄,显见是战事来得太急,仓惶之间逃出来的。
顾云臻和李弘哲向难民打听前方战况,却众说纷绘,只都提到,凉军此番东进,与以往不同,十分残暴,几乎有屠城拔寨之势。二人一听,便知凉国国师段远山孤注一掷,试图用一场决定性的战争,夺回国内政局的主动权,他越放任凉军烧杀掳掠,越表明其已被逼到了绝境。只是令端国百姓蒙难,未免让人切齿痛恨。
顾云臻不欲惊动沿途官府,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带着奇人异士中一名姓刘的巧匠,趁夜进了一处驿站,驿站住有往朝中送信的信使,刘匠师没有破坏火漆印,打开了绝密军情。顾云臻一览而过,才知凉国大军分几路东来,继攻破十处堡寨后,又在青川一带大败西路军。主力由段永玉率领,已攻到了熙州城下,顾九正领着西路军五万精锐守城,数度传信,命顾六的陇北军和三十六寨中兵力最盛的凤林谷石家驰援。但陇北军被凉国北路两万人马牵制住,凤林谷的石家老爷子则突发风疾,族中乱成一团,迟迟派不出兵力来。
因琵琶川一案,顾云臻对顾六和石家有了心结,便不欲往陇北去。他和李弘哲商议了一番,都觉熙州被大军围困,莫说一路上有凉军纵横往来,便是到了城下,想要进城,只怕比登天还难,更别说这几十人进城,对战局也是毫无益助。
更微妙的一层心思,顾云臻和李弘哲非常有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皇帝在圣谕中指明由顾云臻领兵抗夷,这战事胶着的时刻,顾云臻若进了熙州城,让顾九如何自处?稍有不慎,军心浮动,岂不是给了凉人可乘之机?
顾云臻和李弘哲商议一番,决定绕道往定川寨去,义姐姜媚是定川寨的人,若是能说动他们,调集寨兵,往凉军后方偷袭,说不定能解熙州之困。
一行人加快脚程,挥鞭西进。顾十八是在横山长大的,他又是个活地图,领着众人穿山越岭,但越往西走,所见景象便越是惨烈,往往要经过好几个破败的村庄,才能偶尔见到一两缕炊烟。
这日黄昏,经过了一处小村庄,村口躺着几具尸体,尸体下的血还没有完全凝结,显然刚死去不久。顾云臻和李弘哲对望一眼,将二丫和胖小抱下马鞍,众人抽出兵刃,警惕地往村子里走去。
空荡荡的村子里只有风呼啸的声音,整个村庄流满了鲜血,大树下,数十具尸首都被砍去了头颅,而离大树不远处的水井边,数名女子赤身仰倒在地,身上遍布伤痕,也皆被割去了头颅,其中甚至还有不满十岁的女童。
顾云臻震惊之下,一把捂住了二丫的眼睛。
李弘哲也悲愤难言,握紧了拳头。
此时忽听到有人马喧哗的声音,众人大惊,忙都躲进了一处院子。
不多时,一队凉兵急驰而来,见到村中尸体的首级皆被割去,放声大骂。听他们的话语,凉军是以首级定军功,且各队士兵间,以谁叠的京观最高来决胜负。这快到手的功劳飞走了,叠不成京观,自然都大为恼火。
顾云臻大怒,拉开院门,抬起双臂,袖箭飕飕射出,十余名凉兵跌落马来。
凉兵突遭袭击,一时手脚大乱。顾云臻和李弘哲同时冲出院子,二人心中恨极,招招夺命,一阵冲杀。李弘哲的王府随从也个个武功高强,片刻功夫,便有二十余名凉兵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十余名凉兵双股颤栗,不知谁发了一声喊,皆转头逃逸。顾云臻夺了马,追赶上去,一枪毙命一人,待追至最后一人,那名凉兵吓得跪在地上,用端国话大叫:“饶命!”
顾云臻冷冷地看着他,寒光闪烁,鲜血喷溅,凉兵握着喉咙,倒在了地上。
顾云臻回到村庄,和李弘哲等人一起,将村民的尸体搬到一处,点燃了柴堆。
看着熊熊烈焰,从未经历过战事的两名少年心意相通,均低低地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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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离了小村庄,继续往定川寨方向走,知道这一带有凉军出没,便行得小心翼翼。走到第三日黄昏,忽听侧方有人声传来,一行人忙打马入林,藏身在灌木丛中。
不多时,数百名难民仓惶而来,扶老携幼、衣衫褴褛,他们均已累极,看见前方树林,眼睛一亮,纷纷往林中而来。
顾云臻等人见是横山百姓,也皆松了口气,从灌木丛中站起来。
谁知林中昏暗,打头的老者甫进树林,便见二三十个黑黢黢的人影从灌木丛中冒出来,手中还皆拿着兵刃,吓得魂飞魄散,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跑啊——”
这些百姓多日逃亡,早如惊弓之鸟,吓得转头就跑。顾云臻骇了一大跳,知道这等同于军中的“营啸”,此时天近黄昏,他们一旦四散跑开,只怕多数会跌落山谷,侥幸没有坠崖的,迷失了方向,也很难在这崇山峻岭中存活。
顾云臻飞掠而起,拦在那打头的老者面前,谁知老者见到他,眼睛一翻,晕在了地上。
顾云臻急出了一头大汗,眼见百姓如没头苍蝇般在山中乱蹿,几个起落,拦住了一名抱着婴儿的妇人,劈手夺过了她手中的婴儿。
“哇——”
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让人们内心最深处同时震动了一下。
众百姓慢慢地停住了脚步,又慢慢地回过头来。
顾十八忙用横山话大声道:“我等乃西路军将士,你们不用害怕!”
不知是谁,最先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有人欢呼,有人捶胸顿足,有人则嚎啕大哭着向顾云臻爬过来。
看着这一幕,二丫眼睛最先红了,胖小也抽起了鼻子。
顾云臻将啼哭的婴儿还给他的母亲,大步走到灌木丛前,扶起了那名老者。
老者好一会儿才悠悠醒转,得知前因后果,翻身便向顾云臻拜倒:“这位将军年少英雄,不知是西路军中哪位郎君?”
顾云臻不欲暴露身份,忙道:“不敢当,我……姓沈,只是军中无名之辈。”
二丫便盯了顾云臻一眼。
顾云臻、李弘哲与老者一番交谈,才知他们都姓张,世代居于西风原的伏罗寨,凉军东侵,首战便包围了伏罗寨,张老寨主派人往最近的白水寨求援,可援兵迟迟没有等来,凉军攻破了寨子。张老寨主身亡,寨民或死或逃。老者带着的这数百人出自同一个高祖,趁乱从一条小路逃了出来。
因白水寨的袖水旁观,他们寒了心,也不敢投靠任何一寨,只敢拣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越往东走,心中越是凄凉,最是乏顿绝望之际,见到顾云臻一行说是西路军,虽只数十人,还有孩童,但也如同见到了救星,心里踏实了不少。
说话间众百姓都用过了干粮,力气恢复了大半,顾十八领着二丫和胖小等人也拾来了干柴,胖小正要点燃柴禾,顾云臻忽然耳朵一颤,急道:“慢着。”
众人不明所以然,却见他满面警惕地看向西南面,便也都跟着他的目光看去,只是并未能看见什么。
李弘哲疑惑地问道:“顾兄弟,怎么了?”
顾云臻忙示意他噤声,不一会儿,西南方向,数里之外,重重叠叠的山峦间,“卟啦啦”飞起一大群鸦雀,有的冲入云霄,有的在半空盘旋不定,哑哑声大作。
顾云臻面色遽变:“快,藏起来!”
所有人都吓得脸色煞白,在顾云臻的指挥下往树林深处跑,抱着婴儿的母亲还边跑边解开衣裳,让孩子含上胸前,以免他啼哭出声。顾云臻领着郡王府侍从和顾十八等人则抽出兵刃,藏在最前面的灌木丛中。
刚指挥众人藏好,山谷下方已是烟尘滚滚,黄土飘扬到半空,遮掩得如血的夕阳都黯淡了几分。
再过片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战马嘶鸣的声音也渐渐响起,似乎有千军万马就要卷驰而来。
伏在灌木丛后的顾云臻和李弘哲心中惊讶:荒山野岭,哪来这么多战马?
不久,那些战马疾风般出现在山野间,领头一骑银盔银甲,盔帽遮住了他小半面容,但仍看得出是一名三十上下的青年将领,他背上负着一把厚背刀,没有包刀鞘,刀刃在夕阳下泛着寒光。
顾云臻和李弘哲的瞳孔不由自主地都收缩了一下。
凉军!
这样的一支精锐,定是用来攻城拔寨或者拱扈帅旗的,怎会出现在此处?
那青年将领疾驰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往树林这里扫了一眼。众人不由自主地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但就在这时,众人的鼻翼都不约而同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一股浓稠的血腥味!
很快,众人便看到了这些凉兵马鞍边系着的布袋,许多布袋被浸成黑红色,有些还在往下滴着鲜血。
顾云臻和李弘哲互望一眼,均自对方眼中看到惊骇之意。
从鲜血仍在滴下来判断,这些人屠杀的对象当在数十里之内。而这个范围,上千条人命,便只有定川寨。
顾云臻悲愤填膺,但他经历了那么多风波,知道此刻不能有一丝冲动,这名凉军大将必然听觉敏锐,自己这几十人在他的人马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更别说身后还有那么多老幼妇孺。他将手悄无声息地往下压了压,众人伏得更低,也更屏气敛息,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那凉军将领却忽然拉住了座骑,鹰隼般的眼神盯着小树林,缓缓举起了右手。
他身后的凉军仿佛在同一瞬间看见了他的手势,齐刷刷提缰策马,在他身后次第排开来。这些人皆是黑衣黑甲,军形整肃,这般雷霆般一动,沛然杀气便瞬间弥漫开来。
便有一名王府侍从按捺不住,欲扑出去迎敌,顾云臻一把拉住了他。
山谷间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
忽然,鸟儿婉转的啼鸣声响起,接着一棵大树上传来松鼠打斗的“吱吱”声,树枝轻颤,松鼠一路打斗着往邻近的大树去了。
凉军将领慢慢将手放了下来,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的凉兵也纷纷松开了握着弓弩枪戟的手。
山风将那人的战袍卷得烈烈而响,他最后再看了一眼小树林,驱动座骑,带着人马从山路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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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这上千骑凉兵去远了,百姓们齐齐瘫软在地。郑娘子等人也都觉得浑身酸软无力,王府随从们稍好些,但也都被冷汗浸湿了后背。众人这才知道,追随顾云臻的奇人异士中恰有一名擅长口技者,这才能将凉军蒙骗。
李弘哲看向怀中的胖小:“没事吧?”
胖小面色苍白,摇了摇头,但李弘哲明显感觉到他全身都在细微颤栗。
李弘哲再看向顾云臻怀中的二丫,她也是面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揪着顾云臻的衣裳。见李弘哲看过来,她勉力笑了笑,牙关轻颤:“我、我没事。”
众人心中涌起同一个感慨。
原来千军万马,竟是这样的。
李弘哲放开胖小,看向顾云臻:“顾兄,定川寨凶多吉少……”
李弘哲话语顿住,只见顾云臻眼神直直地看着凉军离开的方向,似见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人和事。
李弘哲再唤了声:“顾兄?”
顾云臻缓缓转头,看向李弘哲,轻声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弘哲忙问:“谁?”
顾云臻缓缓地:“段永玉,凉军主帅。”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