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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身不由己(9)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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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应时敲敲门板,沉声道:“小椴,出来一下!”
公输椴如闻仙音,答应一声便一溜烟蹿出门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又苦着脸推门进来坐回床边,期期艾艾半天也没憋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乔祈言见他这样已是猜出了大概,眼中刚消的水汽立刻又泛上来,她轻声问他:“是救不了了吗?”
“也不是救不活……”公输椴一脸难堪,“你那小朋友身上也是带着点功夫的,所以即使伤口感染了也能把你从坑里背出来,要是摊上别人早就不成了。但是他现在热得厉害……”
“伤口遭风邪侵入,人体会本能调配全身精力与病灶相抗衡,所以会导致发热、浑身无力、甚至神思恍惚。然而你那小朋友却仗着功夫了得,将其生生克制住,以求能够有力气逃出生天。”公输椴叹了口气,他当然也能这么做,但是这无异于饮鸩止渴,谁会这么傻?即使身怀绝世武功也是肉身一具,这法子用来救急可以,时间长了就真死了。
他瞄了瞄乔祈言脸色,见她只是静静听着,只得苦着脸继续:“打个比方吧,身体就像是座关卡,有敌兵来犯,守军自然要发兵抵抗,务求一举击退。但是你那小朋友现在是将守军全调去做了别的,任凭敌军长驱直入。短时间看起来是天下无战事,但敌军一路上注定要烧杀抢掠。当他放松精神时,守军回过头来发现敌军已经占山为王,甚至招兵买马,迅速壮大。这时再战,当然就比一开始要激烈得多,也艰难得多。”
乔祈言再次轻声问他:“是救不活了么?”
“那个……小柳说,救是能救回来的,但是他已经烧坏了脑子,即使救回来也只能是个傻子了。他问你,救还是不救。”公输椴翻翻眼皮,面无表情地望着房梁,“他就在外头,你说得多轻他都能听见,不用我转达。”
“救。”乔祈言立即道。
公输椴倒被吓了一跳,同她确认:“你听清楚了吗?他会变成傻子。”
“小椴哥,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只不过是恰好掉在他身边,他看我还活着,就鼓励我同他一起爬出去。我爬不动了,他非但没有丢下我,反而背着我继续向上爬……”她勉强笑笑,喉咙像被棉花堵着,“爹娘走了,邻家小哥看我倒下,也毫不犹豫,立即就走了。始终坚持着没扔下我的就只有他而已……他不弃我,我便不弃他。”最后那句,她说得十分坚决。
纵使太平盛世,对陌生人施以援手的例子也不会俯仰皆是。更何况生死关头,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否爬出大坑,却要坚持带着一个手脚被废的小女孩同行,除了人之初性本善之外,大概也只有专属于少年的那种执拗可以解释了吧。
我怎么可以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却什么都不做?若真如此,我以后该怎么面对我自己?这算不算是我杀了你?
如果我当时再努力一些,你会不会活下来?
公输椴黯然,他理解少年的想法,也能理解乔祈言对少年的感激,却仍忍不住嘀咕:“……要是我,就宁肯死了算了,好歹……还有点尊严留下。”既已去势,又是个傻子,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现在走了,图个干净。
“小椴哥,我跟他不过是萍水相逢,连他叫什么都还不知道。但是在这四个时辰里,有一句话他对我说了不下百遍。他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一定要活着。所以我想,就算现在要他自己选择,他也一定会坚持活下去的。至于尊严,我给他!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给他尊严!”乔祈言依旧在笑,满脸的泪水却让这笑容比单纯的哭泣还要苦涩。
她想起少年一直微笑的脸,想起他最后满头大汗地松开手,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笑着说,我们终于出来了,真好。我就说,我们一定会出来的。
公输椴只能沉默了。
柳应时在外头扣了扣门。
公输椴如梦初醒:“啊,小柳叫我同你说,这孩子成了傻子,也不算是他救回来了。所以他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要是选择留下,合约照旧,你再没反悔的机会。要是选择无效作废,等大局一定,他就送你们走。”
乔祈言不由苦笑:“我若是自己一个人,饥一顿饱一顿倒是没什么,现在又有哪比这里更好?”
公输椴点点头,问她:“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二四为什么死的?你和你那小朋友又是为了什么?”
乔祈言听他问话,脸上的哀意更浓:“猛子已经死了么?”
“跟你常在一起那孩子?他中了热毒,救不回来了。”
乔祈言垂下头,半晌后才清清嗓子,低声道:“猛子喜欢军盔军甲什么的,上次曾央着我溜进林伯的窝棚,撬开锁偷看换马牌,今天他还觉着不过瘾,就又拉我去撬锁。我发现两次的牌子不大一样,怕惹祸上身,当即就拉着猛子跑了。谁知还是被林伯发现,他正好抓住我在马棚里偷偷跟猛子说牌子不对,叫他不要再看。林伯便抓着我俩问,牌子究竟有什么不对,是谁跟我们说的。猛子为了护着我,就说是他说的。林伯不信,仍是一直抓着我问,问我牌子有什么不同。我怕我俩被他灭口,索性就往大了说,说是一位将军告诉我的,至于这位将军是谁,牌子有什么不同,我只跟华将军说,没想到林伯一听便真就带我们去见了华将军。”
公输椴忍不住问:“两次你们看牌子,中间隔了多长时间?”
“正好四十天。”
“两块牌子有什么不同?”
“祥云。第一块牌子左上角的祥云纹是一大两小,而第二块牌子相同位置则变成了三朵小祥云。”
公输椴脸上不禁露出几分怀疑:“毕竟隔了四十天,你能肯定?”
乔祈言不答反问:“要是小椴哥你第一次看牌子时,牌子上写的是‘御马执’三个字,到了第二次就变成‘御马丸’了,即使中间隔了四十天,你可不可以肯定,两块牌子不同?”
公输椴震惊着示意她继续。
原来过目不忘竟能够到达这种程度!
人比人气死人啊!!
乔祈言深吸一口气,接道:“到了华将军那,林伯抢先说刘都头伪造马牌,因为不敢跟他硬拼才现在来报,并说我和猛子就是人证。”
“因为林伯说得十分确凿,华将军当即便派人捉拿刘都头去了,还道不要打草惊蛇。等安排完了才想起来问我,究竟是谁跟我说的,牌子又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就只能胡诌,我说那将军我并不认识,又瞎编了个样子给他,还说那将军号称自己能通鬼神,能看出物件上附着的灵气。真的牌子上头卧着一头猛虎,而今天的牌子上则什么都没有。”
“华将军和林伯自然不信,于是又反反复复地问了我好多遍,那名将军究竟长什么模样。我自然说得每遍都一样,华将军便信了,不光放我和猛子回去,还赏了一袋肉干给我们,但我们谁也没敢吃。”
“那你那小朋友怎么中的热毒?”
乔祈言也是一脸奇怪:“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进的屋子,才说了几句猛子便满脸通红地倒在炕上,我一见不对,然而身上却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于是想立即找你们来。但我又怕半路上被他们截下,你们却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寻了个碳条在猛子里衣上留了个记号才走。谁知这么一耽搁,就有个五大三粗的将军闯进来了。我只来得及翻出窗子,刚跑出小通铺就被抓住了。”
公输椴瞪着眼睛看着她:“被抓住之后呢?”华严向来秉承杀人杀死,那他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人刚抓住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就碰上了个人,后来的那人管抓我那人叫费校尉,问他干什么,费校尉说是一时……那个情动,想要尝尝小男孩的滋味,我竟然不识相,不从他,他现在一定要弄死我泄愤。那人很惊讶,又说直接弄死我太便宜了,不如请费校尉担了这个虚名,他正好没试过弄断人四肢后会是什么反应,人多久才死。”
公输椴一脸复杂看看她的猪头脸,心说这借口还真是烂到了家。
乔祈言道:“费将军也觉得好玩,两个人就分别弄断了我双手双脚,我装做痛极晕倒,两人等了半天,那人说太慢了他不耐烦,就伸手掐死我,把我拎去坑里扔了。”
“那人长什么样?”
“长脸,大鼻子,笑起来左边嘴角歪着,右边眉毛尖那里有块小疤。”
公输椴惊讶得一挑眉,张峰化?那家伙可是出名的狠人,因为狠得十分对华严的路子,所以最近这一年来十分出风头。他会对小乔手下留情?也难怪费弗勤对他言听计从,连人是不是真死了都没再检查。
但他是为了什么?公输椴捧着脑袋想了半天,仍然无法为她的奇遇推导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乔祈言交代完事情始末,见他再没什么要问的便缓缓垂下眼睛,满脸藏不住的哀伤黯然。
公输椴知道她还想着刘二四和猛子,于是揉揉她头发柔声安慰:“当时情况危急,你已经尽力了。华严就是这样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性格,你能逃得一死已经是上天见怜。”
乔祈言扯着嘴角勉强一笑。
公输椴见她神色郁郁,有心再安慰几句,却听吱呀一声,柳应时挟着那少年推门走进来,也坐到床边,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她:“若是能够重来,你会怎么办?”
乔祈言呆了片刻才慢慢答道:“我会顺手偷几枚铜钱,若是来不及退出去,我们便会假装打扫,而我会装作不小心,让铜钱露白。”
柳应时点点头:“你要记住,即使是解决方法,也分最优、次优、中和劣等几种,你今天的决定无一不是劣等,溜出去后躲到马棚也是大错特错。林伯眼睛不好,他只看得到两个影子,绝看不清你们的长相。你们溜到马棚,正是给了他一个认出你们的绝好机会。再者,你以为进了马棚便能藏得住秘密了么?隔墙有耳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说过?”
乔祈言闻言,脸色更加惨白。
柳应时叹了口气:“每次错误都会付出代价,这次是两条人命,下次也许就是两百或者两千条人命。对你可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选择,对别人就是整个人生。”
乔祈言垂着眼睛抿抿嘴唇,柳应时看着她:“还有什么没说?”
“桌子,华将军的桌子有问题。听说令牌是假的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桌底,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动作不妥,两只手就一直放在膝上,再没拿上来过。”
柳应时点点头,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这个消息,勉强值两条人命。”
乔祈掀掀眼皮,沉默以对。
他看着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有人能够保全所有人,当伤亡不可避免的时候,只能选择伤害最小的那一种。而回报必然意味着付出,有时是金钱权势,有时就是人命,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换的。”
乔祈言仍旧沉默以对。柳应时略带嘲讽地笑笑,带着孩子起身道:“这孩子还是交给陆先生比较稳妥。我也得去跟他通个气,你藏好她。”说罢就开门走了。
乔祈言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公输椴听脚步声渐行渐远,回头看她仍垂着头,忍不住问:“我知道你有些怕他,但是现在……你讨厌他?”
乔祈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似乎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她冲他笑笑,“是我看错了,跟小柳哥没什么关系的。”
是她看错了,她一早就知道他是因为她有用才救了她,她也愿意被他利用。但是她现在才发现,她在他心里,真的只有“有用”两个字。
她知道是她的不对,她本就不应该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奢求亲人般的温暖回护,只是之前期望过高,现在一路跌到谷底,实在是疼痛难忍。
公输椴见她脸色也明白不可能是“没关系”,他想了想,柔声道:“其实小柳……是个好人。我知道,他似乎并不太符合好人这个标准。怎么说呢……”他搜肠刮肚地想着比喻,“他就好像一颗杏子,最外面一层果肉十分甜美柔软,大家都爱吃,但是再往里就触到了他的核。所以当你刻意接近他,近到他感觉到危险时,他就会摇身一变,变成了个恶人,好像在故意向你示威一样,告诉你,我不是好惹的,离我远点!”
“当你坚持靠近,近到他没办法推开你时,你就能够看到他的仁了,白白的一片,又香又软。——你看,整个杏子,既有果肉,也有核,还有仁,有的人吃完果肉就把核扔了,只有真正会吃的才会敲开他的核,去吃杏仁。你不能说核不好磕了你的牙,或是果仁藏得太深,因为那就是他。”
公输椴说完,见她目露不屑,不由叹息一声,抬手揉揉她脑袋,笑道:“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但是日子久了,你就能发现,我说的是对的。毕竟,你们还有十二年的时间互相了解不是么?”
乔祈言无奈地看他一眼,递给他一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眼神。
公输椴大乐:“嚯,再来一个,小爷就喜欢看猪头抛媚眼!好了好了,说正题,你觉得他特不是东西,拿人命特不当回事是吧?其实他有自己的原则。他的原则就是,最小伤亡,最大回报。他不会视人命为草芥,但是对他来说,人命不是最重要的。”
乔祈言不禁反问:“那什么是最重要的?”
“不知道。”公输椴耸耸肩,“有时候我觉得,也许他已经把自己看做了一个死人,所以他才能够那么冷静,那么不把自己当人看。……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是只要能救的人,他一定会救。”
“就好像刚刚,你觉得他是在一味地要挟你,实际上他按在你那小朋友胸口的手,是在用内力给他续命,他真的一刻工夫也没耽误。”
乔祈言一震,盯着他问:“真的?”
“假的,我闲没事跟你浪费口水呢。”公输椴幽怨地瞪她一眼,“总之呢,他有时做的事,我也不能赞同,但这不妨碍我跟他是铁哥们,是兄弟,也不妨碍我百分之百的信任他,相信他做每件事都有他的道理。”
他叹气:“你不会武,不知道内力对一个练武之人的重要性。他这样没有底线地消耗自己的内力去救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有功夫的人,对他的身体有很大损伤。……两人所习功夫不同,内力也就不同,想要灌输内力就必须费更大的力气去化解本身功夫自然产生的阻力,消耗自然也就更大。”
公输椴见她若有所思,于是笑道:“我知道你还是有所怀疑,老实说,今天他的举动也是吓了我一跳。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来看,他是特别看重你,才会情急之下失了分寸。”
这是哪门子的爱之深责之切?她只看到他满身戾气。乔祈言不由揶揄地笑道:“是,我要感激他严格要求。”
公输椴却没笑,一脸正色:“也许是因为他从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他想让你赶紧成长起来,但是急切之下,反而伤了你的心。”
他继续叹气:“其实他已经很不容易,他的家人……总之,正常人要是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一半,大概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哪还能像他这样,进化成新一代的开山怪。”
乔祈言眨眨眼睛,试探地问:“他……经历了什么?”
公输椴笑着摇摇头:“从我嘴里说出来毕竟不妥,要是他想告诉你,他早晚会告诉你的。”说着又伸手摸摸她脸,惋惜道,“好好一小姑娘整成个猪头,我想对你抒情都难,等过几天我去问陆先生要了解药,你脸上的肿消了,咱俩再促膝夜谈!”
他自以为是地冲她抛了个媚眼,乔祈言突然叫他:“小椴哥,我还有一件事忘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