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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假期前一日接到楚方欣的电话,我十分讶然。她说,看你的个人签名说要去麻湖游玩,明日去吗?你一个人?我说,是啊,你想加入吗?她回答好啊,旋即约好第二天碰头的地点和时间。挂了电话,我托着腮帮子想了会儿两年没怎样联系的楚方欣怎么现在看上我了?

      我和楚方欣是大学同学,同居一室四年,毕业后鲜有来往,偶尔在网上遇到,也只是不咸不淡的问候,无多话叙说。我们所在的A市和B市距离只有半小时车程,认识我们的人都奇怪何以曾经如连体婴的两人如今形同陌路。我自己也不明白,苦思第二天再见楚方欣时双方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叙旧,应该不至于太为难。楚方欣这次找我,一定有理由。
      第二天我依着约定时间守候在B市车站,这里不仅是我们的联络点也是去麻湖的必经路,楚方欣一出现在大厅,我就认出了她。蓬蓬的卷发头,面目依旧姣好,和两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她朝我歉然地笑了笑,让你久等了,我买了些零食补偿。递给我瓶水问你还是喜欢柠檬味汽水吧。她还记得我的口味,就如我也记得她只喝绿茶一样。彼此依旧熟稔,仿佛在光阴的耗损下我们的情谊没打折扣。

      我们坐在去往新市的大巴上,她这才定定看我。对视了会,两人同时笑起来。她摸摸我短到耳根的头发,叹道真可惜,你以前那一头飘然长发怎舍得剪掉。我说这样挺好,五分钟功夫人就能收拾得清清爽爽的,以前把青春过多地浪费在头面上,多不值得。她微笑,林一繁,你长胖了些,日子过得可是太如意了?我摇头,恰恰相反。烦恼增加了我的负荷,以致体重增长好扛起生活的大旗。她大笑,伸手挽住我,你没变呢。我说,是,我们都没变。
      去新市的路地图上看着不过几厘米的比例,却没想到这边地属山区,车子绕着山路蜿蜒而行。车途比估算的远了两倍。由于急转弯处甚多,司机开车很慢。不时有异地小车急急地超过我们,司机边按喇叭边嘴里骂道,这些人都是赶着去投胎的。果然沿途见到好几处车祸现场。楚方欣靠着我打盹说到了地点儿再叫醒她。我盯着车窗外苍翠的山林,毫无睡意。司机看出我们是外地人,指着方向说这里是竹海,那边是黑竹沟,可以去泡温泉。我问麻湖有温泉吧。我看网上的驴友们说有的。司机想了想,说没有啊,他没听说过。他说今天很多自驾游小车赶去麻湖。你们去了那里可能会没住处。楚方欣闭着眼接过话头,没事儿即使没地方住,在湖边站着吹风也能熬过夜。司机笑起来,你们不知道山上有多冷。最好先确定好住宿再过去。

      车子一到新市,透过车站我们大抵了解这个小镇的概貌。楚方欣跳下车,环顾四周说她被这个车站震撼到了。划线为场子依着山脚的一处平地,背后的山墙上油漆的有70年代生产大队的标语。所有的班车并排挨着泊在此处。我们问路人还有没有到麻湖的班车,都说没有了,要去那里的话可以包车或者等第二天七点的早班车。我们面面相觑,先前竟没考虑到市镇落后,交通不发达的因素。询问打车的价钱,不过一小时的路程,车主们张口要两百大洋。一个贫穷小镇对待外来人的群体性敲诈。楚方欣拉着我就走。我问,你想要在这个地方落脚?这里的住宿情形可不容乐观呐。楚方欣说,我们去找个当地人作中介人,打车就没那么贵啦。我们钻进一家电器修理店,直接对老板说我们想要打车去麻湖,你知道哪儿有的车能便宜些么?老板问我们愿意出什么价格。答一百块以内。他拿着电话找寻熟人号码。我蹲在路边看川A的车辆过去了好几辆,可惜没有一部是空车。在节假日出行的要么是驴友们自己组织要么全家出行有老有小。寻找有两个人空位的车且别人愿意搭载一程的实在难。楚方欣走过来,我随口问她不是她老爸为她买了辆小车么?楚方欣笑了笑,我结婚了。把小车换成了180平米的房子。我现在是房奴一族了。伸手给我看她的无名指上的光茫。我呆看她,竟不知道她已结婚。楚方欣说你不用这样意外,我一个大学同学也没通知。不独你不知道。我回过神问,新郎是彭博吧。她默然片刻,轻声说,不是。
      这时,店老板的电话接通了,他替我们谈好了价格。一辆小车随即停在我们面前。我们上车后不约而同忘记了先前的话题,专心打量窗外的风景。这里是川滇交界处,金沙江匍匐在山脚。现已是春季,靠近木川的山林放眼满绿,这边的大山依旧苍黄,线条突兀而挺括。更具沉默威严的气势。远看过去,悬崖峭壁上还有房屋,略微平坦的地处有规整的四边形方田,种着庄稼,点点新绿。我见山路上有人背着背篼走动,感叹幸而这里还有公路,几十年前在此处居住的人不知道要几个月才走出一次大山。艰苦,贫瘠的条件,人何以能承受,造物主选择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灵,倒真是体现了人与自然抗衡的力量。我们嘴里常常念叨的人类文明落在此处只能体现在人们的生存状态中。耕作,收获,忍受自然的喜怒,靠天吃饭。以坚韧的顽强的抗力生存下去,繁衍生息。我们的文明原本可以朴实成这样,少了胡里花哨的争斗,意义只在生存。楚方欣没有这般乱想,她思虑的问题实际得多。她说,你看我们从木川走来这边,景色差异这么大,像不像一个人走过人生中阳光灿烂的夏季步入炎凉淡爽的秋季。我认真打量了她两眼,诧异新婚燕尔的人怎么如此悲观。她说,我不是悲观,不过头脑清晰的接受这个事实,我生命里最灿烂的日子正逐渐远去,而我无力追赶。她的笑容透着股悲怆的平静。我联想到她的新郎不是彭博,有些明白了她此趟出行的内涵。

      但我什么也没问。行走社会谁心口上没两道疤。迈入成人社会要学的礼仪之一便包括适当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别人不说我也不问。没有人愿意把伤口袒裎在人前供人欣赏伤口的鲜红程度,所以我们不能装出一派天真的模样干着揭人伤疤的事儿。开车的是个小伙,自打我们一上车就开始胡天海地信口雌黄热心肠为我们当导游,一会儿说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典故一会儿又扯谈自己的人生经历,说他也是大学毕业不过学的是易经八卦由于人生观比较豁达不喜欢成天替人算命于是做起了开车拉客的营生。楚方欣笑,你就活像一拉皮条的。我瞪了她一眼,什么破比喻。他若是拉皮条的那我们不就成了那啥。幸好这厮不懂什么是拉皮条。我听得他说自己能掐会算来了精神,想试探他胡吹档次能有多高,就让他测楚字,又报出楚方欣的年龄。楚方欣背地里掐我,我朝她挤挤眼。那人说楚方欣是富贵命,日后必飞黄腾达。每个算命的都不会说别人的将来是穷苦命,通行的规则,于是我叫他说点不一样的来听。他看看我又扫了一下楚方欣,说婚姻运欠缺,这山望着那山高。。。这话玄乎,我正想叫他解释个清楚,楚方欣打断说她想休息,你们别吵。的车司机打个哈哈说年轻人不要这么严肃嘛。楚方欣冷哼,要是别人的命就这样被你看穿那岂不是白活一辈子了。哼完闭上眼不再理我们。

      到了麻湖先去旅店定住宿,旅店的标间早预定一空,我们只要到普通床位。看到大院子里密密停泊的小车,能有床位已是厚赐。前台小姐问我们订几日,楚方欣想了想问我,五天,如何我随意,孤身一人想要停留个六天七天也没人管,她已成家丢开丈夫五天自己玩真是洒脱。交了订金,开了房门,房间面向湖泊,水色天光尽收眼里,还带有电视和浴室。条件比想像的好。我们舒了口气,总算安顿下来了。楚方欣去冲凉,我躺在床上,一路舟车劳顿,此时睡意沉沉。一觉天黑,楚方欣扔了我不知跑去哪里。下得楼来见她正和一青年男子有说有笑,看到我介绍了一番然后约着一起去吃晚饭。我们在附近找到处炒菜馆子,男子叫程昱,为我们续水添饭,十分有礼。楚方欣旁敲侧击问他是不是抛下妻儿独自来享乐。程昱坦然承认,他是和朋友一块来的,他想来这里摄影,而妻子不惯在外面住所以未同来。他说,他一来就和朋友一家分开各玩各的,没想到竟遇上我们,这旅途倒不寂寞。趁他去洗手间的功夫,楚方欣叹可惜了,一个大好青年又被栓死在婚姻树上,还猜他单身呢,戒指也没戴。我看楚方欣戴在左手戒指没了。她眨眨眼,放在包里呢。出来透气伪装成单身不过分吧。她撇撇嘴说,你不要一副假清高的样子,你以为你能比我好到哪儿去?读大学那会儿,你不也曾外出艳遇过一场么?那点破事打量谁不知道呢。她清哼了声,不理会我惊异的神色,转头看程昱走过来,又说,如果他是单身我放他一马,成全你跟他。好姐妹一场不会跟你争这点野食。不过既然他已婚,那我道德感再浓厚点,独自挑上勾搭的罪名不让你受累其中。她笑嘻嘻对程昱说,你刚才说到摄影,巧得很我对摄影也很感兴趣,正愁没有高人指点技巧,这两天那我就跟定你学习咯,你可不要拒绝哦。程昱的兴致被逗引了出来,满口答应。两人隔着菜肴口沫横飞探讨起摄影技巧来。我没功夫理会他们盈盈笑语,把彭博的名字在心里掂了掂,大致猜到了楚方欣找上我的因由。
      彭博,人如其名,博文广记多才多艺,任职学生会会长,长得一表人才,高我们两届,是大学里的风云人物。我们入学时,他在迎新会上致欢迎辞,带着磁性的嗓音说着堪比播报新闻联播标准的普通话,语句朴实语义诙谐语气诚恳,新生不时报以掌声。欢迎辞说完,他问台下还有没有有关学校的疑问?有女生大声说,我对学校没有任何问题,但我想问学长你一个问题。众人循声望过去,是个气质文秀的女孩子。彭博微微一笑,处变不惊地,请说。女生问,学长,你的普通话通过了一级甲等吗?众人哄笑,这个女生就是楚方欣。

      入学后,我与楚方欣成为室友,谈话说笑志趣相投,很快形影不离。大一公共课程多且无聊,某次,我俩相约逃课回寝室蒙头大睡,从教室后门溜出去,迎面遇上彭博拿着记录本守在楼梯转角处。我猛然记起近期学生会出重拳整治迟到早退不良学风,但凡被记录在案,名字将会贴到校务公开栏上去,出名是小,丢人是大。我暗叹倒霉,只没想到学生会会长亦亲自上阵捉人。他已经留意到我俩走近,此时想退回去已经不能了。楚方欣显然也想到这层,小脸苍白。我暗推了她一把,眼睛盯着地面,边走边微声说,继续走啊,你快装出肚子疼的模样我陪你看校医。她顿时作出虚弱状,由我牵扶着,缓缓步下楼梯。我在一旁关切地叮咛说,疼得不厉害吧?再支持一会儿,啊!彭博拦下我们,问完班级系别,却没问为何早退。他刷刷在记录本上写下几笔,见楚方欣捂着腹部有气无力的样子,问道,是胃疼么?我替她回答说是,正要去看校医。彭博点头说,季医生治胃疼颇在行,找他准没差。我道了谢,扶着楚方欣走出他目力可及范围外,方松口气。楚方欣翻翻白眼,说自己吃亏了。我说你怎么吃亏了?她恨恨地,说该由我扮演病人一角,那她就可以跟彭博趁机多聊几句。我笑她花痴,传闻女生中倒追彭博的人不少,不过听说他没女朋友,可见其眼光挑剔。这种看上去不错的美食轮不到我们惦记。
      大学的第二学期,我加入校报编辑部从记者做起,时常为寻报道素材拉着楚方欣满城跑。那天甫一上校车,楚方欣便瞄见彭博坐在车厢后排。她欣喜万分,对我眨眨眼,未等我回过神,她已款款走到彭博身旁的位置坐下,假装抬头认出是他的样子,热切地说,彭博是你啊?!惊喜的腔调一点没假。彭博本来望着车外,没留意身边人,听到楚方欣招呼,转头见是我们,神情略微怔忪,笑说,很巧哦。彼时我在编辑部已呆了一段时日,与彭博时有接触,关系算得上熟悉。楚方欣是文娱部新秀自然与他也不陌生。我坐在他们后排的位置,看到彭博脸部侧面的轮廓,以及楚方欣粉粉的唇,明亮的眼神,闪闪的耳坠。这样意图明显的搭讪,大约彭博早已谙熟,对答如流。不论楚方欣说什么话题,他都能接上词,两人说说笑笑。直到校车停下来时,楚方欣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人坐在后面,扭头说,一起晚饭吧。这个时候食堂都打烊了。我们在外面吃。我笑说自己留有泡面备用,晚上还要赶稿,就不浪费时间在餐馆里了,你们吃得开心点。彭博说,你们的校报不是才出了新一期么?时间上不着急的吧。一起吃饭,我请。我摇头,早点写出稿子为考四六级挪出备战时间。我走了。楚方欣见挽留不住,我路过他们身旁时,她暗暗掐了我一把。
      晚上稿子写到一半,楚方欣踽踽而回,步伐凌乱,脸上浮现两朵红云,我惊讶问,你喝酒了?她点头,说他们吃饭遇到彭博的朋友,大家在一起气氛好喝了些酒。她躺倒在我床上,不无惆怅地说,一繁啊我想我真喜欢上彭博啦。可是……她叹了口气,可是我对他没把握。低回地声音听得出内心怅惘。我想她是真醉了,平日里楚方欣断然不会说这些话。她把脸埋进被子里,问我有什么好方法能自然地接近彭博。我说彭博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啊,他离所有人很近,又离所有人很远。她坐起身来,睁开醉眼盯着我,说这话怎么泛酸呐,一繁你不会也……我打断她,这话我是转述别人的原话。我们编辑部的师姐这么说的,转给你听听。她哼笑了声,你师姐肯定也喜欢彭博。
      我轻嘘口气,回忆到此,所有人大约都猜到楚方欣赢得情场胜利,大一的暑假,两人就牵手来到我面前。可这不是我回忆的重点,楚方欣为何非要跟我一起出行并时时提点属于她的过去。这是我不明白的。程昱看了看手表,说我们去逛逛湖边吧,晚上这边有篝火晚会。

      我们三人走出小饭馆,我故意拖慢脚步落在这两人身后。五一气温不算高,山上有温差,我单薄的衬衣不能抵挡夜晚的清寒,只好缩肩抱住胳膊,走着一个人的归途,就像在多年前,深夜从编辑部出来,走上那条碎石小路,风动林梢,内心落满寂寥。

      湖边的空地聚集来自四面八方的游人,这里地域偏僻,游人多为自驾游的驴友,带着睡袋帐篷露宿在此。本地彝族不忘借着节日鼓动气氛,弄了些枯枝树木,浇上汽油,便点燃篝火。大家手牵手绕成一圈一圈的年轮,跟着彝族姑娘跑啊跳啊。大家摆脱日常繁琐来此,就是为释放压抑了许久的热情。忘我的欢乐,只有欢声,只有笑语,在城市的高角大楼找不到,在霓虹酒绿的地方也得不到,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但我们都在笑,把烦恼抛向九霄,为莫名的欢悦唱跳,为这一簇篝火燃烧。
      兴尽之处,程昱买来三瓶啤酒,撬开瓶盖递给我们一人一瓶。对着瓶口,咕噜咕噜大口喝起来,我们两人只顾看他喝,他说,这叫吹瓶子,喝啤酒就得这样才有意思呢。古代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们现在没肉下酒,但刚路过一个烧烤摊,我们去那里找些东西吃吧。
      烧烤摊上已有一队方才一起狂欢的人,这队人马大约闲时就喜欢碰头吹箫抚笛,遇到这么好的气氛,情绪当然是激情洋溢,各自拿出乐器,演奏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山楂树到红莓花儿开,全是七十年代生人热爱的俄罗斯名曲,听众们亦不甘寂寞,有人扯着嗓子就在路旁附和音律大声唱,最后竟演变成男女情歌对唱。众人纷纷鼓掌叫好,热闹的热闹,喧嚣的喧嚣,都是迷醉时分各自心里的笑。

      楚方欣与程昱两人只顾交头接耳絮叨没完,我坐在一旁,喝着酒,借着歌声,想起一句颇有诗意的语句:让我温一壶杏花酒,温一壶白月光,将浮名抛散,醉了好还乡……
      我想我真是醉了。不然怎么会在这样热情浓烈的夜晚深怀一丝不可言说的伤感,不然我怎么听着曲调也会轻轻哼唱,哼唱那些久远的曾经,早已被我忘得彻底的沧海桑田:

      田野小河边红梅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腹的幸福话儿没法讲出来

      他对这件事情一点不知道
      少女为他思念天天在心焦
      河边红梅花儿已经凋谢了
      少女的思念一点没减少

      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长
      我是一个姑娘怎么对他讲
      没有勇气诉说我尽在徘返
      让我们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
      哼着哼着我仰头看天空,这个夜晚不好。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地间吹着空空的风,令人有迎风落泪的冲动。我想我是被自己感动了。
      听上去特矫情,像演琼瑶剧似的,可人的心就是这样长的,在某一刻,会柔软地像海绵,心事不停膨胀,忧伤浩瀚如烟波,排山倒海而来。

      那晚我没喝醉,楚方欣倒是喝得个人事不省,程昱背着她回了我们客房。
      我有择铺的习惯,尽管醉意熏然,旅途疲惫,依旧翻覆不能入眠。
      听闻楚方欣均匀的呼吸声,我发愁工资怎么还不跟着物价上涨,职场如战场,哪儿才是我站得住脚的地方。想完不靠谱的事,看对面床上楚方欣翻滚得快掉地上了,我又想起大学时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一起打水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逃课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一年。大学的第一年,我们的确很快乐。第二学年伊始,楚方欣投入恋爱,回寝室的时间不比在教室一起听课长。我们依旧要好,可说笑谈心时,我明显感到我们中间横杠着一个彭博。她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常常低头看手机,埋头回复的认真,抬首问,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彭博把她带走了。

      失去了楚方欣,我认真读书,每日去图书馆报到迷恋上阅读,借阅毛姆,杜尚,杜拉斯,米兰昆德拉,海明威等人著作,将自己沉入书海,隔阻周遭之事。
      我爱上电影,任由欲说还休的镜头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我升任校编,为将校报办出特色殚精竭虑。

      我的日程挤得爆满,楚方欣抱怨说越难越见到我,她都上床休息还不见我踏着月色而回。
      大学第二年,我们各自活的充实。忙碌的恋爱带给她明艳,忙碌的日程带给我沉默。
      她的快乐喜上眉梢,我的思绪被忙碌占领,在往返图书馆、编辑室、演播厅的路上蒸发了其余情绪,过得不悲不喜。没有值得悲伤的事,而喜悦早早地遗失在我到不了的地方。

      第二日一早醒来,云烟绕湖,轻淼烟波在天边在眼前,吹拂了山色的脸。
      真是神仙居所。我开了窗,朝雾弥漫入屋,隐隐望见云层透着金光,好天气呐!
      我推醒楚方欣,她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清醒后连连追问自己昨晚有无失态,可有大哭大闹?
      我失笑,还顾及仪态呢。程昱背你回来的,你自己揣摩喝到啥份儿上了吧。
      楚方欣歪着脑袋想起有这么回事,微微懊恼地叹口气,程昱这下会当我是酒醉鬼不理我了吧。
      我拿起她的手机晃了晃,某人醉态可掬,今早他打进四通电话,我没敢为你接。
      她讶异,抓过手机,拨了回去。伊呀呀呀客套了会,就听她说,好啊,我们这就来。
      挂掉电话,她朝我笑,人家约我们去游湖呢,你可赏脸?
      大好的天气,不需要开灯照路。我回答。
      她嘴角一撇,跟他是闹着玩的,能当真么?程昱说他一个人包船游湖不合算,不如带上我们,三个人热闹些。
      我想了想,表示同意,拾掇一番来到湖边码头,程昱果然等在船上。

      水波随着船桨轻划荡漾,四下散开,湖水是极蓝澈的,船家自豪地说,我们这里的水可直接饮用,比你们平时喝得矿泉水水质好。程昱听闻,用手掬起一捧,果然回味清甜。早上聚拢的雾气未散,那青山绿水相接处,有层层白烟萦绕,湖光山色,美不胜收。程昱手把手教楚方欣选取角度,调焦拍摄这无上风光。我凝神呆想要是长久居住在这里,不成神仙也必是半仙。想起带着帐篷睡袋露营湖畔的人,羡慕别人有先见之明,看山看水,看星星看月亮,可比我们这种一出门便四处投宿唯恐轮不上标间流落街头一副完全观光客模样的人有情致多了。程昱笑,天气好的话露营的确不差,可若遇到雨天,露营就遭罪了。

      游完湖,吃了午饭。临湖边有许多茶馆,三人玩起了扑克。下午阳光淡去许多,照在头顶上刚刚好,不顶热。四面有五月的风吹来,惬意之极。傍晚下起雨来,我们散了各自回旅店。楚方欣如她所说,与程昱不过是言语上耍耍花枪,并不准备动真格。真真假假的话说出来也不过是添个话头找乐子,程昱见她如此,自然也收敛了心思,玩笑无关风月。这样最好,我暗想,我不愿楚方欣学别人玩艳遇。楚方欣不是那块料,她嫁了人,心里有另外一个人。感情上的混乱未解,不适宜在旅途中寻找慰藉。既然做不到隔岸观火,那至少不要学飞蛾扑火。盲目乱撞,更意味着一种自我毁灭

      第三天我们登山,第四天打车去泡离麻湖五十里远的温泉。第五天程昱背上背包向我们告别。这个斯文的男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一句珍重,手机号一应全无,走的干净利落。人在旅途,陪伴是暂时的,寂寞是暂时的,只有回忆能保存,一旦回到常规生活,再有任何牵连都是不必的。旅途记忆只适合用作回忆,一旦延续到生活的世界,连原有的美都会失去。

      楚方欣说,我们去湖心小岛那庙子许个愿再回去吧。既然来了这里我想听山神给我的指示。我们雇了船朝湖心划去,我因想起这里上岛时额外征收门票,指着靠近岸边的石滩戏说,不如我们就在浅水区下船,涉水到石滩上,翻过那道篱笆就过去了。楚方欣看了看地势,觉得可以为之,真让船夫把船划了过去。用船桨试了水深,我们俩脱了鞋挽起裤脚,踩水上岸。叫船夫在正门处等,我二人翻过围栏朝小岛中心庙子走去。
      前来酬神的香客不多,我在一旁替楚方欣敲钟,她虔诚地跪拜下去,双手合十,似乎冥冥中真有位神佛立在面前保佑她给她希望。她问我怎么不拜,我说我不信这个。她微微一笑,那读书时,你去方山不也拜了么?
      方山?我闻言一惊。又听她说,彭博跟你一起去的方山,那次,你不记得了?
      我有些怔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站起身,直视我的眼睛,其实我都知道呢。

      她知道什么?
      就连那时的我都不明白,她能知道什么。

      楚方欣直视我的眼神在说,你也喜欢他,你是喜欢彭博的。我想否认。但一想起过去也不可全部否认。但是楚方欣以为自己知道的真相,未必是对的。至少关于我那部分,她想错了。
      她说,你也听说了吧,彭博今天结婚。
      我想这就是楚方欣此行找我的目的了。她需要一个同是天涯伤心人陪她一起消化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我的失落。她大约自作主张认为我单身与彭博有关与她有关,她认为我跟她一样从没忘记过彭博。可是,她找错了人。
      我摇头。没听说,也没兴趣知道。彭博的好与不好,在他离校以前就与我无关了。
      这下轮到楚方欣发怔了。
      大三那年,楚方欣搬出宿舍,开始我以为她与彭博同居,后来才知道他们彼时已分手。她没同任何人提过,很少回校上课,即使偶尔回校也不与任何人交谈。辗转听别人说起她与彭博的事,我以为她无非是受失恋打击,原来她心中尚有疑惑未解。
      我叹口气,你想知道什么呢?
      她说,你的全部,彭博同你的全部。
      我笑,你不会以为我背着你跟他有什么交集吧?
      她说,我是这样想的,但看你的样子,似乎另有隐情。
      我笑了笑,怎么说呢,彭博啊,那样出类拔萃的人,同他接触之后有谁会不动心呢?只是过于优秀的人更适合自己仰望。当他与楚方欣牵着手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当然是失落的,也曾猜想,如果自己能像楚方欣一样主动,是否站在他身旁的人就是我。我收拾好自己的失落,把它放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照常上课下课。但我知道自己有什么变得不同了,第一次尝受到了青春的寂寞。
      那是一张网,密不透风裹挟着伤感,挟持了自己素来平静的心境。
      我用忙碌充实虚弱,以躲避抵挡寂寞。我甚至不愿见到楚方欣,因为她总能令我记起彭博。我需要完全的忘怀,需要让这个人成为想念的空白。
      大二结束后的暑假,我去了方山,据说方山山顶的庙宇许愿很灵验。我要期许自己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要期许自己遇到人生如意的伴侣,我要期许自己拥有放下的智慧。然而在山顶,我遇到了彭博。
      他说,好巧啊,世界这么大,我们竟能在这里相遇。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爽朗的笑容,心想,这大概是天意。
      我们一同下山,我不惯走山路,脚底打滑,他很自然朝我伸出手。他的掌心微微汗湿,有比心跳更剧烈的热度。
      我不声不响跟着他,他说,从我认识你,你就不怎么说话。拥有秘密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我停下来,我不信巧遇,也从不相信自己拥有巧遇的运气。
      我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没错,你心里猜到的是我所想的。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能把话挑明了说,不过看样子上天待你我不薄。
      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来了这里,所以我也来了。
      我曾无数次期待过这样的见面,以为自己会十分激动,面庞通红。但在最初的悸动后,我平静地像跟一个熟人聊天。
      我也笑,这算什么?楚方欣知道你也来这里吗?
      他神色复杂,眼神闪了又闪,低声说,她不知道。
      我咬牙,莫名一股子火,冷笑了笑,觉得心灰意冷。
      她不知道那你来做什么?很可笑,你像是背着老婆找情人约会,可惜我跟你连朋友都算不上。我忍不住刻薄他。
      我再过几天彻底离开学校,在离开前,话不说清楚,不甘心。
      他的眼神不再躲闪。于是我洗耳恭听,听他说起我们之间的事,在他与楚方欣交往以前,我们一起共事学生会的那段日子。他絮絮说着,那时不确定我是什么想法,当楚方欣出现,他以为可以借着楚方欣逼迫出我的心意,结果……结果他们走在了一起……
      他以自己的叙说质问着我当年的沉默,质问那时的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任凭楚方欣拉走他,一点也不挽留。
      他说起自己自尊心强,戏演到那一步,无法回头,于是跟楚方欣一起了。
      我开始听着还颇觉悲哀,难道我要解释那年自己所有的不言语不是因为不够爱,只是因为卑怯,卑怯地不敢伸出手,深怕那只是美丽的泡泡,一碰就碎,难道我要解释,因为他太优秀所以我才那样胆怯,不敢相信那样的人也会喜欢自己。若非其后几次我与楚方欣彭博一起吃饭喝酒,醉酒后的他眼神毫无掩饰,我真以为那个可以为自己铺宣纸,为我研磨,帮我贴标语,替我跑印刷厂送版式的人的温情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
      但这一切已随时光过去了。
      我以为我会放不下,但感谢上苍,因为眼前人,我解开了心结。方山许愿果然灵验。
      我说,其实你的不甘心,不过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句,是的,我很喜欢你,而且一直喜欢你诸如此类的话。
      我说,彭博,不要以你的自尊心当借口,当年你宁愿选择伤害我,也不愿把心思宣诸于口,现在喋喋不休有何意义?
      我说,因为比起我,你更爱你自己,你担心我的沉默意味着拒绝,所以找来楚方欣试探我,可是,既然你连坦诚相对的勇气都没有,我又怎能遂你愿,旁观你与楚方欣打情骂俏还能说出一句,我喜欢你。即便是今天,你也不敢让楚方欣知道你来这里找我。你想要玫瑰花,又怕玫瑰花扎手。这世上哪儿有万无一失的好事。不是只有你的自尊心才是自尊心,也许优秀如你,早已习惯女生们对你俯首称臣。我在你眼里或有特别,也无非是因为我比起她们,骄傲多一点,不愿轻易向你所谓的爱情低头。
      他辩解,我不是这样的。
      我打断他,即便不是这样,你与楚方欣两年的感情,岂能因为我说断就断。如果是,我看不起你。
      他叹口气没说话。
      我说,我来这里开了自己的心结,你也可以。
      过去的总归过去了。朝花不能夕拾,即使强求拾到,那也是一朵傍晚枯萎的花。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过去,只能被忘记。
      自己实在不聪明,这么简单的事,要这么久才明白过来。
      或许过去两年我沉湎的不是自己的失意,也不是欲说还休的爱情,只是一个幻想,彭博只是满足了我幻想的载体。我依旧喜欢彭博,尽管他说出这么番话,尽管他毫无保留的展现了他的软弱与私念。但我依旧喜欢他,他连软弱的姿态都能做到这样好看。但凡我稍微自欺一些,就可投向他的怀抱喜不自胜。
      可是,比我更早一步的,是楚方欣。彭博的指责不无道理。我既然当初不具备楚方欣那孤勇的胆色,现在再去牵手眼前人,不用楚方欣唾骂我,自己都会唾弃自己。
      我们默然走完下山路。乘车时,我没坐在彭博身边,握手作别,从此各走各路。
      没想到,他会和楚方欣分开。

      我不知楚方欣从何得知我跟彭博称不上往事的往事,但她既然点到这个份上,我全盘托出。
      你现在敢说你已忘记他吗?楚方欣静静听完诘问道。
      我没忘记彭博,但已不爱他。我会想起那段喜欢一个人不被他知道的日子,但天晓得,我只是怀念当时的自己,那青春的忧愁提醒自己在世俗的面前尚未低头就戮。我的心里还留有净地保存自己未泯的纯真。仅此而已。

      山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不一会儿雨水劈头盖脸落下来,我们坐回船上,楚方欣说,雨下的真大呀,我说,是啊,不过雨后会天晴,从来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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