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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月满西楼(上) ...

  •   节日快乐^_^

      月满西楼
      三月,草长莺飞,也是下雨的时候了。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清晨才停,空气里漂浮着湿润的味道。青草混杂着泥土的香气,像酒一样,发酵、沉酿,再顺着风吹拂过来。
      碧天如洗。
      我微微撑起身子,换了个姿势。在窗子上靠了大半个时辰,支撑的手臂已经红肿泛青。动一动就有些疼。
      我的房间一直靠着外院,窗子向来对着大路,有时会有烟尘扬起。但窗户却是一定要开着的。温凉的风灌满整个房间。仔细地听,仿佛捕捉得到它流动的轨迹。
      一下、两下……
      在寂静中,我听到了不属于风的声响。越来越近……
      还没有反应过来,声音已先一步冲出了喉咙:
      “风清!沉影!殿下……殿下回来了!”
      宅子里就像是春日冰河上突然绽开了裂纹,一江绿水汩汩地奔涌而出。门开了又关的声音,风清沉隐的应和说话,映衬着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催促我匆匆起身。
      在窗前急急一瞥,出门,下楼,到了大院,朱漆大门正被风清缓缓打开。
      门外的人侧着身子迈了一步,一下子出现在我的眼前。
      紫绣的袍子上风尘仆仆,想来又是连夜赶路了,一句“殿下”还来不及出口,已经被哽在了喉中。
      门前的紫袍男子仍是侧着身子,正小心翼翼地从门外的四轮马车上扶下一个白衣的男子。
      ……是啦,若不是为了他,他又怎么会这么快赶回来……
      我上前屈膝行礼:“殿下……情公子。”
      ——————————————————
      西夏翎康二十一年,函都大旱,流民千里,十室九空。瘟疫肆虐,哀鸿遍野。
      而我自小居住的村子,就在函都郊外。
      全家五口,只有我,幸免于难。
      蜷缩在墙角里,屋内阴沉,耳边从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到手脚撞击地面的挣扎,直至悄无声息。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气味。从桌下狭长的缝隙,我看得见面前静静昏暗中倒伏着的身体。
      我一动不动地坐了两天。
      直到第三天,死寂的世界里突然有了声音,然后房门被踢开,一个士兵捉着我像拖尸体一样拖出去。
      原来是在白天。我还以为天没有亮。我试探着动了一下手指,他立刻大叫:“殿下,她还有气!”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被称作殿下的男子。
      他逆光而站,从容不迫、指挥若定,如此耀眼。
      他没有看我,只是点了一下头,我就被带到幸存的村民中。
      那一年,我十一岁。
      那三天的记忆成为我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即使过再多年,夜晚梦见,仍会汗津津的醒来。
      那三天之后,我大病一场,修养了半年之后,被安置进宫,服侍王后。
      因为流民,已经多得安排不过来。
      在王后的长夙馆明亮的前厅里,我第二次看见了他。那时我进宫四个月,为王后奉茶时看到客座上那张烙进骨子里的容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王后接过我的茶,没有顾及我的失礼,轻抿一口,对着殿下微笑:“永濂,你父王不提你的成年大典,还不是因为这场灾荒,往后,不定会补办的。”
      西夏皇族的成年典是办在虚岁上,我这才知道,殿下不过十七,而初见他时,之所以觉得那般不可仰视,是因为他的沉稳有若天神吧。
      他随意地答着:“一个典礼而已,母后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王后娇笑一声,“你虽非我亲生,既尊我一声‘母后’,我就得为你着想。这样吧,你从我这些侍女中随便挑一个作侍妾,算是我送你的成人礼,如何?”
      他挑了一下眉,两道视线落到王后脸上,勾起唇角,似挑衅、似轻蔑,朗眉星目,不怒自威。
      王后端着琉璃杯的手微微一滞,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她放下茶杯,声音微扬:“宁歌,去见过殿下。”
      我一怔,王后的目光迅速地转向我,威严地催促着。
      可是,我并不是叫宁歌啊。我真正的名字,亲人叫了十一年的名字,在经过了那场灾难之后,再也,想不起来。
      于是我接受了王后的赐名,默默地走向大厅上端坐的男子。他的目光掠过我,停留在王后的身上。
      耳边,传来了王后一字一顿的声音:
      “长宁方歌,十三殿下,您记清楚了。”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毕竟太幼稚了,在那宽广的前厅里,我只是为自己不由自主地被改了名字而暗自神伤,却不知道,因为那一句“长宁方歌”,让殿下,被逐出帝京!
      西夏有皇子成年以后出京设府的规矩,大皇子拖到双十之年,王府设在郡尹,地方偏北,是西夏最富饶的土地,而殿下,却是所有皇子中最早出京的一个,在那场与王后的会见之后,王的命令匆匆而来,遣殿下到与中原交界的祜城,名曰:驻守开荒。
      王后随即七道懿旨,道道紧逼,我来到十三皇子府不足五日,便已收拾上路。
      从此便是黄沙古道。
      祜城干旱,久不见雨,强风劲草,人烟稀少。殿下每日早出晚归,我日日看他出门,迎他归来。
      当时年幼,不知“侍妾”二字究竟何意,只是每次要帮风清沉隐打扫整理,都会被以此回绝。我便索性坐在窗台上度过整日,只求殿下踏马归来时我能早早看到。
      一天下来,看到马蹄扬沙,正要出迎,却从窗台上跌下来昏厥过去。醒来,就是第二天黎明了。风清坐在我床头守着,跟我转达任大夫的话,说我体制已弱,不可动怒,不可伤神,不可劳累,最忌便是久久撑着手臂不动,会使气血流通不畅。我听了,一笑置之。自己的身体,我如何不清楚,挨得一天,便是一天。那以后,仍旧在窗台上坐着,不过偶尔起身,换换姿势罢了。而我的那一病,殿下却从未过问。心里却也不怎么委屈,自认为殿下高高在上,对于我理应是不问不闻的,而更重要的是,殿下也未关怀过任何一个人。如此,便觉得那是天性的冷淡了。
      入冬以后,天暗得早,公务大概也少,殿下回来得早些,便一个人坐在房里,殿下喜静,即使是吵闹开朗的风清,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倒是我,有时能入得他房里去,也仅仅是端茶送水而已。一次遇见殿下下棋,黑白子握于一手,交错而落。我站在后面看,只觉得棋盘似有起伏,山川河漻,不可名状。那日以后,我央着沉影教我棋,不求会下,只求善观。殿下指尖的起落,不似人间,我想,没有人能与之对弈。但是,殿下却也很少执子。于是我不断地回想那匆匆一瞥,每多学一点,每多想一次,那一局棋反倒愈加模糊。
      两年以后,我十三岁。久未听闻的帝京有使者前来,王后病危,召宁歌入殿。
      再次看到王后的时候,不禁有些感叹时光荏苒。王后的寝宫依旧金壁辉煌,而纱幔之后的那张容颜却仿佛是迟暮了。王后靠在软垫上,勉强撑起身子,让我靠近些。使女下人已被遣走,我慢慢走进,问到一股淡淡的药香。我便抬头看她,虽是韶华已逝,却仍是高雅,一双眸邺水朱华,昭示着她曾翻云覆雨的聪慧。
      “宁歌,”她终于开口,语调沉稳,“当年我把你送给永濂,你可知道原因?”
      我垂下头,淡淡道:“您送的,只是宁歌的名字罢了。”
      “……是的。“王后转向我,皱起了眉,“你很聪明,宁歌。我要的,也不过是‘长宁方歌’这四个字。可是,你又可知道,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做来却艰辛?”王后凝视着我,“永濂的生母湘妃,是个汉族女子,十几年前被打入冷宫抑郁而终。永濂在这里,是没有一点地位的。”
      我沉默不语。如何猜不出来,哪个皇子遭受了殿下这样的冷遇,而且,恐怕不只是冷遇。当年殿下不过十七,却被派去治理瘟疫,这其中,恐怕还有王后希望他死在其中的心思吧。而如今将殿下逐到祜城,更是让他远离权利的布局。
      王后微微坐起身,问我:“宁歌,你怎么看十三殿下?他在祜城政绩如何?”
      我抬眼:“王后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顿时沉寂。许久,王后长长叹了一声:“永濂不是池中之物,即使我百般设计,只要他真心想反,振臂一呼,动乱必起……宁歌,你多劝劝他罢。”
      劝殿下吗……我弯起嘴角笑了一下:“王后,您也说殿下不是寻常人,殿下若是决意,我劝又有何用?更何况……”
      我抿了嘴唇,轻轻地答着:“王后许是为了西夏,而对于宁歌,西夏的未来又如何?宁歌所愿,不过倾己所有,以护殿下。”
      王后的眸子猛然黯淡!她重又靠回软垫上,苦涩一笑:“我倒忘了,你是被他救出来的函都难民……”她收紧了帘幕,声音微弱仿佛喃喃自语:“我千算万算,却还是忘算了感情……”
      那一刻,这个女人,终于真的老了。
      仍然是快马加急,送我回府。行到半路,王后病逝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同时传来的,还有西夏主迎娶新妃,令各道张灯结彩的命令。我回头远望,看不到帝都隐约的轮廓,只有车后蓬起的砂土,遮天蔽日。
      十一月的光景,今年的雪,来的迟了。
      “快点走吧。”我轻轻地道。充当车夫的小馆应了一声,车复又遥遥。
      尘铺地,枝如霜,离人千行泪,泪落湿窗。开窗望,复遥遥,旧人不闻乐,新人舞断裳。断裳,断裳,何日复相望!
      不知哪里,传来歌谣……
      几天,到达祜城的时候,雪,还是降了下来。
      地上泥泞,行不动了,我只得下来,跟着车慢慢地走。祜城已是茫茫的白,昔日的衰草离坡,都掩在风物之下,白皑,雪飞,雾横,山舞。肃杀多过妖艳。
      我抬眼,一点点望过去,远远地看到熟悉的身影。开阔的高坡,只有那一人,卓群而立。
      ……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
      东君塌雪。
      我看到殿下飞扬的衣摆,剑眉星目,睥睨乾坤。
      那样的气势与神采。
      殿下,若是你真要这片天下……
      我的心猛然缩紧,狠狠地跳动。宁歌啊宁歌,你能够做什么?即使不惜粉身碎骨,你又能为他做些什么……殿下,又有何人能与你并肩……
      身后的车馆低低地唤我:“姑娘,天寒,上车吧。”
      我默然点头,却是一步也动不了。天寒,心寒。东君一般的殿下,在母丧父弃的时候,是否也有过融不开的心寒?
      匆匆地跑回府里去,看到风清沉隐,喘着气,只说:“我们去南方吧。在中原寻一处,建所宅子,至少温暖一些。”
      我也只能做到如此。
      南方的中原,与西夏还算交好,来往商客,只要持有本国的放行令,便可自由出入。沉影跟我说,放行令只有找各地的户部官要。我一时急,约了风清,明日就带我去。
      户部官位居四品,并不高,却是等了许久,层层通报才见着人。我踌躇一阵,行礼开口,向他要放行令。话说了不少,他却并不看我,只埋头不知道写些什么。怕他是醉心公务,没有听到,我只得上前一步,略略提高了声音。
      他仍是低着头,却伸出一只手来。我正发怔,风清却已经不耐烦了:
      “你睁开眼睛看看,她可是十三殿下的侍妾!若是怠慢了,有你的苦头吃!”
      他被突然一骂,似乎是有些吃惊,终于抬起头,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落到我身上来。
      被他看得不悦,我退到风清身边,再行了一礼:“请大人颁一块放行令罢。”
      他没有答我的话,却是哼了一声:“侍妾?那十三殿下倒是有趣,挑个孩子。”
      我的身子一僵,风清气得一掌拍到桌上,落下五个指印。我忙扯她,风清就是这样,越是在乎的人,便越是护得紧。
      他身子抖了抖,却也大怒,跳将起来就吼:“你以为有十三殿下当主子了不得了?那十三殿下是个什么东西?不得宠的皇子比个平民都不足!”
      我的嘴唇在发抖,不知是气、是恨、还是凄凉。风清抽了剑要拼命,我还得拦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抱着,往外走几步,胃一直在翻滚,险些吐出来。
      风清先还踢叫,后来发现我脸色不对,又吓得护我,乱作一团。回到府上,与沉影默默相对,这才觉得,泪都要下来。
      十九岁的殿下,为何要承受这样的世态炎凉。
      我起身回房,插上房门,坐到窗台上,等着殿下回来。
      今天,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撑得太久的手臂,又是青肿不堪。
      第二天在窗台上惊醒,似乎是做了一场梦,冷汗淋漓。对着镜子,脸色苍白,却也无心去管它。打开房门,准备下楼。
      抬眼的时候,我看到殿下。
      发现不是幻觉,我慌了神,正要行礼,他转过脸来,依旧冷淡。
      扬手,什么东西直飞过来。我伸手接住,却是一块金色的令牌。上面刻着:放行。
      放行。
      再抬头的时候,只捕捉到一片衣摆在转角晃过,泪,却是真的淌了下来。
      我开始忙碌,在中原的京城长安郊外购地、置屋。几回廊,几阁墙,几雕栏,几曲塘,没有一样不要花心思;木料、砖瓦、琉璃、白玉,没有一样不用费精神。我来往于长安与祜城,风清沉隐想要帮忙,我却又放不下心。待到宅子基本完工,已经是第二年开春了。
      我在房里辗转一夜,不知道怎样向殿下开口,又该不该请他移驾去住。来回踱步,唉声连连,却是没有比这更为难的事情。待到三更,好容易先上床睡下,不到一刻,却又翻身而起,拥被坐了一晚。捱到似乎天明,急急地下床梳洗,却才打了五更。
      如此反复,真向殿下谈起的时候,却仍是犹豫,而等待他回答的时间,更是难熬。
      殿下微微沉默,然后,点了头。
      那一刻,再没有人能知道我心中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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