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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非雾之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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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麒在酒肆里招待了这位男客,他看着似乎是远地专程赶来的,头戴斗笠,鬓染风尘,看着很沧桑的样子。
莫麒摇晃了白瓷杯里的酒,低头笑着问他:“你来做什么?”
“我想见阿渡。”
莫麒沉吟半晌,抬眸笑道:“阿渡没有,只有‘非雾’的梦,你要吗?”
非雾是他亲自酿成的酒,说是酒,不如说是他给每个人准备的一个梦,一个本该破碎,却能在梦里圆满的事物,似雾非雾,短暂易散,故而叫非雾。有人说这是美好的东西,所以千里迢迢也不择手段来求来夺,只有莫麒知道,这种梦醒后的悱恻才最伤人,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真是糟糕。
男子抿了抿唇,沉声问道:“能见阿渡吗?”
“能,不过只是大梦一场,你还要吗?”莫麒大声笑起来,将酒一饮而尽。
他当机立断道:“好,只要能见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言罢接过那盅通体泛蓝的酒盏饮尽,倒头就入了黑甜,很满足的样子。
莫麒略蹙眉,莫名地有些悸动,“唔……真是有意思。”
【一】
我照旧裹着黑面纱,到了夜间没什么人了才出门买酒买吃食,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的确要小心点了,要是把宗卷弄丢了,死了的叔叔婶婶,太奶奶们应该从地下爬出来要掐死我。
我缩了缩肩膀,又想起满屋子的残肢血迹,真是骇人。手间接过白老递来的那壶酒,道了声谢,于是就着夜色匆匆前行,忽然有位看着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石桥上挡着我的路,我走近诧异道:“姑娘,你能先让开吗?我急着回家。”
她抬头看我,这双瞳眸很漂亮,清亮剔透,似乎能看见人隐藏在心底的东西。她歪了歪头,不解道:“为什么是我让开,而不是大叔你绕道?而且我不叫姑娘,我叫阿渡。”
我说不过她,沉默了一下,转身就走。外面对于我来说都是危机四伏,我不能久留,也不能和陌生人纠缠。
“大叔,你能带我回家吗?”
我停下步子,转身看她,满脸不明就里,抿唇等她解释。
“那些人要我装得很可怜的样子,然后找人买下我,或者把我买到春满楼,可是我两样都不想做,就逃出来了,现在是无家可归,大叔你能收留我吗?”
原来是被拐骗来的孩子,我不想同情也不会可怜,但仍鬼使神差答应了。后来我虽然暗地里责骂过自己,既而又想,她这么倔强,一定不肯罢休,要是在路上和她耗下去,处境会更加危险,所以我将她带回来并没有错。
阿渡喜欢吃鱼,于是平日就大老远将我拉出去到竹林外的河塘抓鱼,我对鱼不感兴趣,就自己执着一本书在岸边看。可她却不满起来,心眼也坏得很,就趁我不注意推我下水,待我浮上来,浑身湿透,她则在岸上哈哈大笑,笑得我每每都很尴尬。
阿渡真的是很能干,烧菜洗衣做饭,她样样会,就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只有和眼前这个不说话,只喝酒的俊美阿渡干瞪眼,我救了她的命,我要她叫我爹,她不肯,叫她干爹,她亦不肯,实在是很愁人。直到晌午之际,我去后院看书,她才跑过来,不慌不忙道:“大叔,我叫你相公吧?”
我‘啊’了一阵,面上火辣辣地一片臊红,她是一时兴起吧,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我扭过头不再搭理她,自顾自看书。
哪知她腮一鼓,并不甘心,在我边上‘相公相公’叨念个不停,最后还强行按住我,亲了口我面颊就飞奔而逃。
我心尖一恸,可是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还能够照顾一个娘子?虽然她轻薄了我,可我也只有哑巴吃黄连的份儿,要娶了她,完全是行不通的。
【二】
阿渡知道我没答应做她相公的事情显然是很气愤,已经几天不怎么搭理我了,到夜深,我出去买酒她也出去,不过是不同路。后来偷偷摸摸跟踪她,居然发现是和一名俊秀男子私会,我有些揪心,除了当心她入世不深被坑蒙拐骗,还有心底里的异样酸楚,我想,大概是为人父母逢子女出嫁的不舍吧。
我刚转身要走,身后就有人喊住我,我知道那是阿渡。
“啊,阿渡要和那个少年走吧?”我弯了弯嘴角笑道,却莫名有些酸楚。
“嗯,要走的。”她似乎很满意,甜腻腻地笑起来。我落寞应了声,转身想要走,却被她从身后抱住,“不过,要相公同意,我才能走啊!”
她身上带着特有的淡雅清香,我一时间手足无措,却不想推开她,又是尴尬地沉默了。
不知谁家放着烟火,映起石桥和青巷的暗影,繁华安心。
那一刻,却是静好。
过后几天,我心里还是有道梗,以致于看见阿渡就想着落荒而逃,常常闹得她莞然轻笑,我窘迫得很,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镇上有戏班来唱戏,我觉得宗卷的事情也告一段落,就在夜间卸下黑纱和她出门。她出身也穷困吧,自然对这些新鲜得很,偶尔带她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也不能说跟了我之后就要过隐居的烦闷日子。
香园里的当红花旦唱的是《霸王别姬》,帘幕暗处有老先生操着板鼓,筚篥,琴声悦耳。
伶人戴着虞姬冠,略低头,垂着零碎流苏晃荡,兰花指一拟,唱着:“大王意气尽,贱妾怎聊生!”
她看得起劲,兴高采烈拍掌,我笑,她始终还是孩子心性。
待一场戏终,我和她并肩走回去,她却笑了扭头问我:“相公啊!”
我对这个称号不知该接受还是回绝,却仍旧被她叫习惯了,扬眉应了声。
“若是有朝一日我要害你,你待如何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她,女子都是这样的吧,她大概要听:我爱的是你啊,就是你害我,我也不会怨你。但是我实在是说不出口,觉得不符合人情世故,只呐呐道:“大概,我会记住你一辈子吧。”
她朝我苦笑了一下,忧喜掺半。我连忙问她怎么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言语上又惹恼了她。
她连连摇头,只是松开了牵住我的手,在前快跑着回头朝我招手道:“相公,追上来,我们早点回家。我们……回家……”
……
夜半,我清醒过来,发现院内传来箫声,轻扬舒缓,沁人心脾。我穿好衣裳出门去看,只见阿渡阖目在院子里吹箫,一身劲装,腰间还挎着把寒气逼人的剑,与恬静的箫声格格不入,却又是十分忘情和专注。
我眼角有些涩,却莫名感觉好笑,我大概知道了她要做什么,却还是自欺欺人去问:“阿渡,还未睡吗?”
“我奉主上之命来杀你。”
我依旧波澜不惊,略平淡道:“哦,那么,你也是为宗卷才接近我的吧?”
“是……”她看着我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自嘲一笑,又沉默着。
“因为这宗卷,武林中人将我桃面山庄灭门,如今,只留下我一个后人守着宗卷,终究是个祸害,若要就拿去吧,正巧……也需将我杀人灭口,省得我会东山再起,不是吗?”
她略点了点头,垂眸,不再言语。
“杀了我吧,就当还你多日的照顾了。”我眯着眼,笑得很灿烂,完全把死这事当成了个不经心的笑话。她是灭风的人,灭风的规矩,若你不能让人死,那么自己便死。
呵……我怎么会舍得让她死。
她抿唇,“为什么?不逃吗?”
“当年也是这样的月色,暖暖的,人也很好看。”我眉目笑得弯弯的,又见她眼底含着些说不清的神色。
“什么?”
“抽出你的剑,”我疾跃过来,指尖一闪,掠出她的剑对准了自己脖颈,剑身寒光一凛,血溅满身,似竹叶上漫开朵朵血莲花,含嘲带讽,似笑非笑。她颓然半跪下身子,揽起沾血的青剑,只听得有人轻声的呜咽和我细微的几声‘阿渡’。
……她后来怎么了?不知道结果……总之,我代她死了……
黑甜的梦,似真似假,已梦,却未睡。
【三】
莫麒看着清醒后呆滞的男子,指尖蘸了些酒在桌面胡乱写着,唇角扬起,似笑非笑:“这就是‘非雾’的滋味,你可明白了?”
他黯淡着一双眼,静默不语,眼底的一丝光线寂灭,了无声息。
“每个人清醒了,只会更加痛苦,却依旧要尝试,且知道,无因就无果,当初为何不好好种这个因呢?”
男子抬头,似乎迷惑又似乎清明。
“都向尘中老……岁月静好……又当如何?”
莫麒起身大笑,迎着苍茫的夜色消失在前方的灯火尽头。
身后,只留下男子,不知想着什么……日复一日,似乎都是那么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