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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间失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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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
[一]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绪面对这场葬礼的。
仪式算不上华丽,但多少也是个正规而庄重的场面。牧师双目紧闭,眉头觑起,嘴唇上下蠕动,以耳语的音量沉吟着悼词,手不断在胸口比划着十字。
修女则静立在一旁,表情悲伤,黑白交织的修道院服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死气沉沉,或许是受环境的感染,在我看来这场景竟有几分扭曲。棺木中躺着一个人,如果不是那块记载了他生平的墓碑,你甚至认不出他是一个人。
那死者是我大伯。
是的,你认不出他,因为他此时已经干瘦得像一块朽木,身上依稀可见骨骼的轮廓,皮肤纠结在一起,看一眼似乎都会一夜无眠。
大妈伏在棺材前嘤嘤哭泣,亲人们默契地自行围成一圈,把空间留给这对相伴了五十余载的夫妇。
雨默默地下着,在早春三月的季节本是带来生机的春雨此时却洗刷了一片生气,给暖春染上了一层莫须有的寒意。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没有带伞的人们立在雨中,脸上淌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或者说,他们已然分辨不清自己的脸上是什么。
我却很清楚,我的脸上只有雨水。
常年随父母离乡在外,与老家的亲人相处时间并不长久,对于他们的印象,隐隐约约都只有轮廓而已。大多的,只剩一张白纸。一尘不染,连一丝尘埃都没有。雨中所立的人,见过的,没见过的,此时都没了言语。
大伯的样子,在脑子里细细寻来,倒是有一星半点的记忆,只是完全无法与面前这个躺着的干尸,没错,是干尸,这样称呼死者似乎不太尊重,但我所能想到的形容词只有这个。无法与这具干尸所重合,甚至连一点交集都没有。据说,他是心脏病突发猝死的。
依我看来,倒像是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躯壳而已。
鬼使神差一般,一个怪念头从心中冒出:大伯并没有死。或者说,死的人是活着的人?
春天的第一场葬礼。
[二]
回家路上,父母不语,我也不语,一路都显得沉默。雨水洗刷了车窗玻璃,外面的景物变得模糊难辨。
楼下的铁门,锈迹斑斑,绿色与暗黄色绞缠在一起,显得刺眼无比。平时并未多加注意的我,这时却感到一阵反胃。开了门,我便径直走向自己的小屋,将门反锁。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窗外是一片漆黑,零零星星可以看到对面楼栋里微弱的光。
我伏在门上,脸上微微暴出青筋,开始大口喘息,白天的气氛让我压抑到无法呼吸,只有黑暗将我包裹,才会使我慢慢平静。
良久的静谧,呼吸才逐渐恢复均匀。我走到书桌前,扭开台灯,屋子里瞬间被白光充盈。我有先天性的夜盲症,但却总能在黑暗中行走自如不受阻碍。只有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我才能感到绝对的安心。
书桌上摊开的,是一本灰黑色封面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我很喜欢这本书,喜欢它紧张到让我窒息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不受任何外力控制的,它不是压抑,是无形中的。
不知道是不是受书的影响,我时常变得疯狂,我甚至一直觉得,我就是我自己的第二人格。
这种感觉时常让我兴奋,可以不受拘束地胡思乱想。是啊,人格的思考,谁又能阻止呢?
桌面上手机震动了起来,指示灯上闪着熟悉的白光,是短信。
小郁:
今天下雨了,外面好冷啊> < 一点春天的感觉也没有TUT
听说你大伯去世了。别悲伤,人有悲欢离合,加油!打起精神来!
田田
我合上手机,无奈地笑了笑,田田这家伙,安慰人也不过如此。我叹了口气,要我别悲伤啊……
等等,我心中一惊,像是触电一般,我似乎真的没有为此事而悲伤,我为什么要悲伤?我又为什么不悲伤
看着在黑暗中白的刺眼的回信框,我不受控制的打上几个黑字:
我悲伤我的不悲伤。
确认,发送。
直到发送成功的音乐响起,泡泡破出水面,我才猛的回过神来。“我悲伤我的不悲伤。”?这八个字完全是我无意识中打下的,这是什么意思?我自己都不明白。
恍然中,脑中闪过一部自己曾经看过的电影。讲述了一个心理学家,他在一场车祸中身亡,却因积念太深尚有一丝魂魄存在,在他魂魄的潜意识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死的这个事实,仍在他的心理诊所中为别人作心理咨询。他教给别人一种办法读出自己的心声。先把心绪掏空,在白纸上随意写下句子,当你写完后发现你不记得写下过它时,这便是你心底的想法。当他自己冥想着写下句子时,清醒过来,发现纸上是一大串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文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电影的结局匪夷所思,我当时并没有看懂。
出神之际,手机又震动了起来,是田田的回信:
什么什么呀你是不是累了?早点睡吧。=v=
我看着她的回信,一时有些茫然。是啊,什么和什么呀?我悲伤我的不悲伤。
“小郁,不早了,今天就不洗了,快去睡吧。”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叩门声。
“哦,好。”敷衍的回答了一句,我卷起手机和耳机,一抽身蜷缩到被窝里,衣服也忘了脱。
望着天花板,头顶的骷髅头在台灯的映衬下显得阴森。当初为了标新立异而选了个骷髅头的顶灯,暗红色的灯光加带几分寒意,即使熄灭了灯光看着它的造型都十分瘆人。或许是因为夜盲症的缘故,我倒是不太在意。
想太多了,春夜多梦乱凡人啊。
向左翻个身,插上数据线,塞上耳机,我听起班得瑞的轻音乐来。白天听够了“无声的弥撒曲”,此时耳机里不论传出什么都觉得一身轻松,就连平时听来沉重的夜曲这时也显得恬静。我选择了一首绵长的《雪之梦》。
一边听歌,我一边轻轻哼唱。
……
过了许久,一曲终毕,我的心情渐渐随着乐声的收尾平静下来,取下耳机准备睡觉,无意间瞥见手机右上角的小小时钟。
6:38AM。
……!我像是被雷狠狠的一击,整个人打了一个寒颤,过了这么久吗?我怎么觉得没多久?明明只是一首歌的时间,至多也就半小时啊。而时钟分明惨白地显示着起床时间,离上床已经过了八个小时。
我的手机时钟坏了?脑子里的第一反应。
穿上拖鞋冲出房间,我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惊慌,换做平时,只是会当做一个眼误继续倒头大睡罢了。客厅是亮堂的,没有开灯。是白天,不是晚上。
妈妈从房间中走出,看见怔怔立在门口的我,并没有过多注意我脸上怪异而扭曲的表情,风轻云淡地抛下一句:“起床了?早饭吃什么?”我脸色一阵苍白,吐词都有些不清:“随……随便。”
这算是,人间失格么?
[三]
葬礼之后的第二天,一个星期的开始,星期天。例行日常,我要随父母一起去少管所看望比我大上三个月的哥哥。
车一路行驶到郊区,轮胎卷起地上的粉尘,在我们背后划出一道弧线,这是哥哥在少管所的第二个年头了。哥哥是被诬陷而进入少管所的,判了三年。他不过是放学时凑巧路过便利店,目睹了一起中学生抢劫事件,便被闻讯而来的警察逮捕。堵上嘴,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无论父母怎样申冤都无用,只因为那为首抢劫的中学生,父亲是派出所的所长。
这并不是多大的官职,在我心中也不过就和公共厕所的管理员并称“所长”而已。但却正好在推脱罪名上有很大的帮助。那年,当派出所所长的一巴掌无情地打在我哥哥的脸上,无耻地吼出:“你他妈犯了错还不承认!”时,我就知道这社会没有平等那么简单,真的有等级这回事。
大家都知道真相,所长,便利店的老板娘,逮捕我哥哥的警察。但是,谁都没有说。
车开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少管所的门口。同样是草坪,铁栅栏划分出了“自由走动区”和“家属探望区”,隔开了两个世界。能在“自由走动区”活动的是失去自由的孩子,在没有“自由”二字的“家属探望区”活动的才名义上是可以自由的人们,但他们同样被“社会”这个监狱限制着自由,同样拘束封闭。据悉,少管所里的孩子,大都是被强行带入的,那些真正应该进去的孩子,都被他们类似“所长”的家长买出,或是被权力盖住。
我没有随父母进去,只是在门口徘徊。我想对哥哥的所说都是以书信的形式让父母带入,有时我会在信里夹上几张照片,或是一些卡片,来安慰他白墙里暗无天日的生活。我知道这样会更好,有些时候,你的亲人并不想让你看到自己的堕落与不堪,即使你知道他是清白的。
绕到铁栏尽头,是居民区与少管所交界的地方。这里的居民楼里没有剩下的几户人家,大都是些老人或是中年无子的夫妇。有孩子的,都学习“孟母三迁”搬到别处去住了。
“喂,你,又来探望你哥?”一个声音从铁栏里传出,我转头,只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立在我身边,一只手搭在锈铁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他是和我哥一起被抓进来的“替补抢劫犯”,也是被所长弄进来的。
“嗯。”我朝他点点头,他不是第一次和我说话了,我对他的印象不熟悉也不陌生。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最近很反常?”沉默了一下,男孩看着我,说道。
我大脑一窒,被他发现了吗?我的不正常。我稳住呼吸,故作平静的看着他:“你不是和我一样吗。”
男孩凑近我,整个人都倾向铁栏。他突然的举动让我一惊,我急忙后退,稳住步子不让自己摔倒。他看着我的惊慌,竟然笑了起来。一瞬间,我觉得他笑的很好看。
“唉,算了,不调侃你了。”他一甩头,斜眼看我。摆做一副拽样,“喂,今天可是我的生日,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送给我?”
“啊……?”有他这样要礼物的吗?我有些茫然,低头在随身带的包里翻找,指尖触到了那本封面冰冷的《人间失格》。反正我也没有机会看了吧,送给他吧。脑子里冒出奇怪的想法,我拿出书,递给他:“我可没准备,就把这个送给你吧。不过,你的生日我记下了,明年我会送你礼物的。”说着,我装作不情愿地把书递给他。
他从栏杆的间隙中接过书,满意地笑了笑:“间距刚好,谢谢了。”几秒的停顿,他放低了声音,坏笑着说,“来,把脸伸过来,给你回礼。”
“啊啊?”我奇怪地凑过去。
“闭上眼睛。”我忽然发觉,他的声音清朗,倒是十分好听。
脸颊感到一阵温热,我一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跳出几米远,离开了铁栅栏。
“喂……你!”会意他刚才的举动,我的耳朵根不禁泛红。
“谢谢你的礼物!再见啦,希望下个星期还能见到你!”远远的,他向我招手,笑容十分开朗,我的心中不禁也一阵温暖,一时忘记了烦恼。不自觉地笑着朝他挥手。
我不知道,他的“希望”就那么落空了。他没有告诉我,他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暗不见底的深渊。
[四]
我的生活如男孩所说的一样,越来越反常了,越来越。
不仅是时间开始变得飞逝,学习生活也变得混乱。我的思维常常不在我所处的环境上,上课时,我会冷不丁地冒出:2012要是真的来了怎么办?学校会不会突然出现一个天坑?地心是什么样子的呢?一类的以往我一度认为傻逼幼稚的问题。也常常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认识的人。以前看一遍就能记住的东西,现在无论如何死记也记不住,脑子就像被塞满了一般,抽痛的生疼,仿佛随时都会膨爆。
“你最近越来越反常了……嗯?”午休时分,田田用手肘使劲捅我,“怎么了?恋爱了?犯相思病了?魂不守舍的。”
“嗯?嗯!没有啊!”我盯着田田背后那堵白的刺眼的墙,要把它看穿似地,心不在焉地咬了口橡皮,“咦咦咦?!”
“你在干什么呀?吃橡皮?还说自己不反常?”田田死盯着我,露出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垂下手臂,看着自己手中被烙上一串牙印的橡皮,心中一紧。板起脸,严肃地问田田,口气阴沉得有些可怕:“我们现在,在哪里?”
田田显然被我突然的一本正经吓到了,愣愣地回答:“教……教室啊。”看着我不可置信的眼神,她小声的强调了一下:“泉井一中,三号教学楼,四楼,高一(4)班教室里。你的位置是第四组第三排左边。”
没空理会她试图调节气氛的幽默,我沉默了,在我的意识中,或者说,在我的上个意识中,我们还在饭堂吃午饭。
我似乎,成了“边缘人”。人间失格中,潜意识和实际混乱的边缘人。
在田田异样眼光地注视下,我不顾形象地冲出了教室,发疯似地与前往教室上课的人流逆行,倒向教学楼后侧的胶质操场跑道上,望着天空大口喘气,脑子里浮现出男孩严肃地发问时的表情。
“我有没有告诉你,你最近越来越反常了。”
当初的那种压抑感再次席卷全身。
许多记忆与生活实际不一的画面与场景一一在脑中重合,反复出现。对于《人间失格》这本书,自己确实是因为好奇买了不假,但因为学习紧张的缘故,自己并没有翻看过一页。对书内容的记忆,却到了第二手札,书的中章。
田田?自己是怎么认识的呢?第一次看见她,她便跑过来兴奋的打招呼。当我极力在脑中搜索这个人,最终无奈地问出:“请问,我们认识吗?”时,她却是吃惊地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大伯的死,自己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便被父母带到了殉葬场。碍于礼数,我并没有多问,但父母所表现的一切都好像是提前告诉过我似地。大伯的心脏病,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曾经的这一切,以前只当是自己忘性大而已。
一种极致的颓废感夹杂着恐惧席卷心头,我忽然觉得一阵力不从心。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过滤掉上下课铃声的我,决定翻出校门去看心理医生,印象中,校门拐角好像有个心理诊所,早上来时看到过。以前怎么没有?是什么时候建的呢?已经记不得了……唉,也罢。我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走向校门。
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我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倾去。双手一撑,竟不是扎手的塑胶粒?
课桌,我的面前只有课桌。
我开始害怕起来。
心理咨询室。
“你……这个案例很特殊,你可能是双重人格,甚至更多。”医生听完了我的叙述,放下手中的笔,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他并没有吃惊,反倒沉稳地开始分析,“或者说,大胆地猜想一下,你的一个人格有着一个独立的记忆。而你拥有的多重人格正在争夺你主心人格的‘支配权’。曾经,也就是你现在与我交流时所处的人格,是你的主心人格,他占据了你大部分的支配。但一定时间过后,也或许是你经历了什么事,受了什么刺激,你的主心人格开始改变,逐渐偏向其他人格,你也就出现了记忆的偏差,自然不会拥有那时的记忆。”
我看着心理医生,一脸的不可思议。
医生对我的注视表现的很坦荡:“你的人格系统很复杂,在长年累月的升华下形成了独立的人格,在侵蚀你主心人格本身。你是否……要除去它?”医生试探性地询问。
不要!不要抛弃我!我才是你自己!我才是你!心底有个声音在呼唤,我感觉到,我的人格在呼吸。
我一阵眩晕,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咬咬牙,看向医生,一字一顿:“除、去、他,现在,马上就。”
那时,我所不知道的是,我很快就面临了这个春天的第二场葬礼。而葬礼的主角,则是我。
[尾声]
Mr.Ochi博士手上捏着一块拇指壳大小的芯片,兴奋地有些颤抖。他转向他身边同样聚精会神盯着芯片的助理,语调昂然:“十六年了啊!我研究了人格系统三十多年,这就是我的成果啊!当年我把它植入一个婴儿的大脑,让他逐渐发育成型,甚至开始侵略主心人格,形成完全独立的人格灵魂。这可是伟大的成果啊!”
助手眼中同样闪烁着兴奋不已的光芒,但神色仍是有些犹豫和顾虑:“博……博士,恕我冒昧,这样突然植入,又突然取出,是不是会影响到那个女孩的正常生活?”
Mr.Ochi一愣,面色也显出沉重:“影响肯定还是有的,毕竟这么多年,它也在那女孩的脑中发育成型,侵蚀本身。至于多大的影响,应该不会很大。岁月会风化它的。”
“这样啊……”助手若有所思,低头像是对自己耳语,“可我总觉得不好。”
“博士!”实验室的门被一下子推来,力道之大,整个实验室一颤,可见来人的着急。迎面冲进来一人,也穿着与他们同样的实验服,“那位……那位实验者,那个女孩,死了。法医鉴定,是自杀的。”
“什么?!”Mr.Ochi博士和助手几乎是同时失声大叫,“怎么会……?我们不是已经取出了她的第二重人格吗?照理说,她应该会调养一段时间,然后恢复正常啊。”
那名研究人员面色苍白,说话声也变得颤抖:“那……那……侵略人格,是潜在的,近两年才逐渐成形的。再加上她一名亲人的病故产生了一定的刺激,超速生长,才开始形成吞噬的。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研究人员不住发抖,一身白衣也显得凄惨。
“怎么!快说!”Mr.Ochi双手紧抓他的双肩,紧张的难以想象,一个恐怖的念头从脑中冒出。以前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很快被自己否定了。他的指甲像是要嵌入他的肩头一般。
“她可以说是……人间失格,简单的说,她本身就……”他顿了一顿,声音低沉了八度,吐出几个寒的发凉的字,“没有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