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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大风林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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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大风林木(大风卷水,林木为摧)
期末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压力。
因为我的习惯是在平常就把书看掉。——如果在学期里的每一天,你都能抽时间把当天上过的功课看上一两个小时,那么,到了年底,不敢说成绩能有多好,至少,不用熬夜点蜡烛。
所以。这一年都快期末了,我仍然决定放弃一个晚上,抛下书本,和DAN一起手拉着手,,兴致昂然的去男生宿舍楼参加他们寝室自己搞的火锅晚宴。
这个晚宴被他们安排的很热闹。
每个寝室都有一张带八个抽屉的长方大桌子,他们又从隔壁寝室去拉了一张来,两张桌子并排凑拢了,觉得够大了,——其实想再大也摆不下了——又七手八脚的不知道从哪里搜罗了一堆旧报纸铺垫上去,然后开始摆家什。
学校门口菜场买的白菜菠菜,学校门外超市买的速冻羊肉片,牛肉片,鱼片,再加上若干包火锅丸子,若干碟火锅调料什么的,还有向食堂买来的大包卫生筷子,我们自带的饭盒调羹,超市买的纸碟纸杯,以及其他寝室搜缴来的空碗空盆子什么的,桌子上堆叠的满满当当。
正当中是一个特大号的电锅,正在咕咕嘟嘟的努力把一大锅水烧开。
按照宿舍楼的规章,是不能在寝室使用电炉之类高功率电器的,可实际上,包括女生楼,有寝室能坚持不用那才叫稀罕。
何况男生宿舍楼里卧虎藏龙,什么电气自动化,什么机械制造,各行各路的人才应有尽有。小小的拉电工程和重新铺设寝室电路自然不在话下。
水终于开了。请的人也基本齐了。主持这个活动的人是SAN,所以来了好些前文学社的同仁。
我大喜,逐一的和他们(她们)握手,互相猛力拍打对方,以表示温暖的和诚挚的问候。
有宴自然不能无酒。当筷子夹起肉片伸向沸腾的锅子,我们面前的纸杯也被美酒满斟。
那天真是大筷肉,大杯酒。
先喝的是啤酒,后来上红酒,又开了黄酒,甚至白酒。
SAN请的客人里,有两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据说来自他本系学生会宣传部,那酒量,完全可以被形容为是一种境界。灌的在场的男生哇哇叫。
像我这样平常也能略喝几杯的人,在人家面前,只剩下乍舌的份儿。
天外有天,真理。
因为都能喝,所以到了晚上九点来钟的时候,我瞧瞧,围桌子一圈的人,即使还能坐正,也都面酣耳热了。
有人提议唱歌。——我立时反对,可惜无效。
一直在用一个破旧的收音机放的歌曲也被叫停了。
大家序好座位顺次,红着脸,嘻嘻笑着,轮流唱起歌来。
我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临。到我了。我吐吐舌头,擦擦汗,又努力摇着尾巴求饶了一阵子,群众们还是不肯答应让我蒙混过关。
于是只好开唱。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怕拼命怕平凡!有得有失有欠有还,老天不许人太贪……”
群众们一怔,没想到我选了这么首标准的男生唱的歌,但是,在酒后,豪情壮志总是极其富于感染力的,很快就有人扯开嗓子唱了上去,——这正是我想要的,因为不用再担心自己走调,只需要跟着哼就成,顿时轻松不少。
“挺起胸膛咬紧牙关,生死容易低头难…… 就算当不成英雄,也要是一条好汉! ……”,群众们顿着手中的杯子,唱的摇头晃脑。
豪迈的歌声中,我只听见自己心里叹气,当日我百般不肯死,宁愿放弃自己的尊严和骄傲,也要苟且偷活下去,选择或许无论对错,又或者只要活着就好,但是,我的确已经永远都当不成什么英雄了。
请不要嘲笑我,我是所谓有侠客情结的那种人。
少年时,真的想过要当一个女侠。壮志江湖,豪情任侠,路见不平,出手襄助。
长大了才知道,那不过是自以为了不起。
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被拯救,因为,没有什么不会死去。
凡是天真的,必被玷污;凡是美好的,必被摧毁。凡是坚信的,必被辜负;凡是哀怜的,必被丢弃。
就这样。
“万般恩恩怨怨都看淡,不够潇洒就不够勇敢,苦来我吞酒来碗乾,仰天一笑泪光寒。滚滚啊红尘翻呀翻两翻,天南地北随遇而安。但求情深缘也深,天涯知心长相伴 。”
唱完以后觉得自己眼睛里泪光点点。我暗暗叹口气,笑一笑坐下来,悄悄握了DAN的手。现在所求的,都在这个歌里了。
虽然,我所失去的,不只是爱情。
后来就是大家乱唱了。从达明一派到BEYOND到崔健郑钧,最后又是黄霑。我们一起高唱他的“沧海一声笑”,唱到声抑行云,宿鸟惊飞,响彻林梢——男生寝室窗口可不是一大排水杉!麻雀什么的被我们吵的睡不成觉。
最后我问DAN,“需要留下来帮着收拾吗?”
他摆手,“太晚了,我送你下楼,我们今天也不弄了,明早叫SAN收拾去,他习惯好,摊在那里,他肯定第一个看不过眼。”
我笑了,亲了他的脸颊,让他把我送到了楼下。
我喝的还是有点沉了,冰凉的夜风一吹,酒突突的在胸口撞上来,头也晕了,依稀记得刚才走时也从蒙蒙夜色的窗玻璃里窥见过自己嫣红如脂的脸蛋,兴尽扶醉归,我笑一笑,在风里回身起舞打一个转,轻飘飘的旋进楼,摸到顶层,回到寝室。
到门口的时候,恰巧和正在往外走的JUDY还有JANE打了个照面,我招呼了一声,“好像都快十一点了,还出去?”
她们似乎心情颇好,没有给我脸子瞧,也问了我一句:“你喝过酒啦?”又说,“我们正要出去喝呢。”
我祝福她们:“好好玩。玩的高兴点。”
不过进了屋子也不由嘀咕,“今天什么日子。十一点了寝室就我一个人回来。”说完摸索着拿了热水和盆出去自行梳洗,然后爬上床,——上铺很高,垫脚处很小很窄,真的需要爬,喝醉了更要当心——很快沉沉睡去。
不用太久,我就知道,必须要为我去参加这次“宴会”而庆幸。
因为第二天就知道寝室里又出了案子,PENNY的拎包被偷了。当然,里面除了衣服杂物之外,还有钱。
我一脸的漠然和厌倦,站在寝室里,大家正在对时间。
这一回我不动声色,面上冷冷的,她们问什么我答什么,余下的绝不插口,绝不多话,眼睛不停的扫视着寝室里在场的所有的人。
我想我务必要镇静。
其实我心下十分后怕,又惧又气又恨,为什么就不肯大家安生过日子,为什么还不肯就此放过我!
不过,上帝保佑,我前一天一早出去以后就没在中途回过寝室,直到晚上十一点,并且在回来的时间上有人证。而拎包被偷的时间,基本可以被确定为是在那天的白天。
对此,大家觉得无解。于是报案。
我再一次坐到了派出所桌子前面的椅子上说明情况。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所遭遇过的最强的心理考验!——不是说什么对我的语言攻势有多么强大,而是,我几乎难以抑制我心中似乎就要扑了出来的剧烈的反感和恐惧。又是恶魔一般的梦魇。我觉得喉咙干涩,一股血腥味缠绕期间,浓浊恶心,逼人欲呕。
我的确紧张,我担心我不被人信服。且这担心想必并不多余。
我阴沉的看着他们,努力定定心,克制住我本能的仇恨,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截了当的把事实以及我的恐惧说出来。
管他们怎么想。
反正这次想要再把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平平安安的从派出所里出来了。回了寝室。让她们知道了这一点以后又出门。
因为我拥有几乎是确凿的不在场的时间证据,而让他们真的不认为这次是我?又或者,恐吓威胁诱供也只能管用一次?
我不得而知。
这一遭,他们对我的态度,可以说是同样的阴沉厌倦,仿佛还带一丝不知所措的无奈——这是我自己探询得出的结论。
没有我想象当中可能发生的暴力。
我反而觉得失望,因为这就意味着我不能够证明我的确曾经经历过的那一切。
我漠然的走着。
心下空空洞洞,说不出的虚茫,说不完的悲凉。然而它又是实质性的负荷,沉甸甸的梗在胃里,一绞绞的痛。
我忍不住用自己的两条手臂环住自己的肩膀,辛酸的发现我终于有了那么丁点进步。有那么一点学会保护自己了。
可是这懂事,已经来的太晚。我知道迟总好过永不。但它仍是晚了。
何况,这平安,在太大的程度上是取决于运气。决定我命运的居然是那虚无缥缈的运气。
我去找了DAN来讨教主意。
他很仔细的听了我的描述,又帮我推敲一两点可疑的地方,最后叹口气,同我说,“你知道吗?我们有多么幸运。”
我张大眼睛看着他,“?”
他再叹气,“刚才SAN找我,叫我提防你。”
我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住,手脚觉得发僵,电光火石里我明白了这布局:某人的理想里,我应当再次身陷囹圄,罪加一等,最后,还以我的爱人识穿我的真面目来作为节目的余兴!
这局布的真的不错。
我稍加踏错便已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我是依照作息惯例,于当晚十点前回到空无一人的寝室的话!
我觉得心酸凄凉恐惧绝望。我到底做过什么,要叫人这样恶恨我?!
又或许妒恨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可是,终不见别人也有这样的际遇?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选上我?
是因为我已经莫名其妙的挨打永远失了先机,还是因为我一贯表现的太懦弱?
我张大嘴巴望着DAN,发不出声音来。
其实我知道这一回我有多么幸运。
只是。我茫然的想,从此,SAN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了。我不怨恨他的怀疑或者提醒,那都不过是人之常情,只是,他也是我的朋友,和我共事近两年,居然也不信我。
我想起六月九日那一个可怕的日子的前夜。
星期二。雨夜车棚里的诉苦大会。那些淋漓不断的雨水。潮湿的伞面,衣服,还有鞋子。那些浓浓淡淡影影绰绰的黑影。腿上的二十二个大包。我和他讲过寝室里发生的叫我不安的种种事情。
事发以前。
他为什么不在和DAN说以前想一想这个。
如果没有过那个滑稽荒诞的诉苦之夜我会原谅他。可是现在我痛恨他。
出了事他并没有来找我对质,而是扭头告诉了我的男朋友,——不用太聪明的人都能看出这些日子以来DAN的存在对于我的意义,——他是怕什么呢,是怕DAN吃亏,还是怕他自己要负担这个举荐不当的责任?
我宁愿他怒气冲冲义愤填膺的当面来痛斥我。这样等于给我机会解释。
现在么。
从此,SAN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我无声的微笑起来。
我们昨夜慨然高歌的笑傲江湖曲。江湖真是一个梦想。
我紧紧的攀住DAN,把头埋到他胸口去,“我都明白了。……不,你别说话,就让我这么抱你抱上一会儿……”
他笑:“你要做什么啊?”
“吸收你的日月精华。” 我闷住头小声说。“我需要补充体力,前面还有仗要打。”
我说的这仗,在当天晚上就打了起来。
饭后回到寝室,立刻有人上前告诉我,PENNY的英语中级听力辅导书不见了,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的看着我。表情十分露骨。
然后她们就开始作戏,你方唱罢我登场,结论就是要开柜子搜查,为了公平起见,所有人的柜子都要开。
接着就有那自告奋勇的,上前开自己的柜子。一边动作,一边瞟我。
这可真是不堪啊。
当一半以上的人都开了自己的柜子,我终于走过去,掏钥匙开了自己的柜子,我可以肯定,我从没有给过她们能往里面塞东西的机会——但是还是气,努力克制了,仍然抖的钥匙哗啷啷响。
我手用力一拉,将柜子门尽情一敞,然后就脸色铁青的站在边上,我等着看她们下一步的动作。
PENNY一直阴着脸,坐在床上不说话,她是下铺。看到这儿,她开了口:“算了。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和CLAIRE单独谈谈。”
人就呼啦一声都走了,带上门,留下PENNY两眼炯炯的盯着我。我漠然的看着她,我还闹不清她的书真丢没丢,不肯回避她的目光。
我没想到她这样起头:“住在这个寝室里,真是前辈子倒了霉。我看了这么久,还是没什么真心朋友,如果没有那件事,或者你倒还可以。”
说完她顿了一下,见我不搭茬,忽然疾声厉色的问我:“你告诉我,东西真是你偷的吗?!”
我没被吓着。
我再抬抬眼,“不是!”目标是想简单干脆明了,只是这话听在自己的耳朵里,还是觉得太苦涩。
我反问她,“你的书,真丢了吗?”
她“恩”一声,我看见她胸脯起伏,那是气的,估计是真的。
她问:“如果说不是你,那么你说能是谁?”
我想这话就算我听一百次,还是一百次都觉得疼。剧烈的疼。但是我只有忍着。
我开始把我一直都在思考分析的那些没有能够得到事实验证的疑问向她和盘托出。矛头直指CANDEE。
其实除了她的眼神我没有更多的证据,而且所谓眼神,完全可以被说成是我的一种精神幻觉,但是这个时候了,如果再像第一次在派出所里那样,谁我都不指认,那么结果就是谁都是清白的,就我不是。
我努力让自己的话说的客观冷静,不要带有太大的偏见。尽量让事实来说话。
例如原来属于我所有的:大三的进系学生会,入党,当班干部,……现在继承那一切的人是CANDEE。
她的条件不是不好,成绩不错,活动组织能力也有,——只不过,如果我没出问题,那就一定还轮不到她。
PENNY的脸发白了。向系里举荐我,以及后来举荐CANDEE的人都是她,内中的情况,她只有比我更了解。
我看见她跳了起来,“那不就是说我们都被她利用了?!”
再有,一些除了钱以外的零星东西的失窃,也很能说明问题。
JUDY的电话卡,JUDY的高露洁牙膏,PENNY的原包巴黎香榭水果花茶,充电电池,这次的拎包,里面的风衣墨镜钱包,还有失窃名单里新增加的价格比较贵的参考书。
那都是一些温饱以后的追求的,小小的奢侈品。
我这样分析给PENNY听:“你想。JUDY脸盆里,除了她的牙膏,我记得同时还有一支资生堂的洗面奶。不管是恶作剧还是想偷东西,偷都偷了,那自然是要挑好的。可是偷东西的人就是没能认出来这两样东西里哪一个贵。你说,这个寝室里有谁认不出来?”
都能认出来,包括我,就只有CANDEE认不出来。
因为她买不起时尚杂志,逛不起淮海路,所以自然不会知道,一支白乎乎的,只印了几个英文字母的塑料管子,居然是价值好几百块钱。
PENNY静默半晌,忽然问我:“那你为什么要承认?”
我哭了。
泪水像帘子一样厚厚的挂在了眼睛前面,像虫子一样蜿蜒而下爬满了整张脸,我想着不能示弱,可就是忍不住。
我听见PENNY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你说的话我觉得有道理。我以前没这么想过。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无声的走过去,捞起脸盆里自己的毛巾按在脸上再丢回去,然后一把拉开大门,没有人应声跌进来,但是我看见一张张各怀心思的脸,站的离我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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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名目是唐朝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里第十九首里的句子的杂糅。
原文如下:
19.悲慨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对了,小小的八卦一下:
看过黄易的《大唐双龙传》的同志们会发现这是邪王石之轩挂在嘴边唱的歌……可是这里有很大的BUG:说是大唐双龙,不过这年代怎么也是隋末唐初,司空图的生卒不是很好查,但是可以肯定他不是李世民那个年代的,所以,这等于是在让宋人写唐诗了……
再度八卦一下,关于邪王石之轩同志,大唐的书里出自他口的诗词歌赋以及杂文典故,全是他以后的年代才应该出现的,包括那个很多人很深情的引用的什么“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还有“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
最搞笑的是:“还记得当年我问你‘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保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你答我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这是王阳明的典啊同志们!凡是念过政治哲学课本的应该都看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