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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于阗篇--博斯坦诅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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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之外,那滚滚而来的沙浪犹如鬼魅张开的血盆大口,急切地吞噬天地万物,所经之地,可能三五十年内寸草不生。来者玄盛仅用了不到七日,便让人打通了南北求生之道,救得万人,如造浮屠。
出现在辛薇眼前,他开口讲话的对象是宋繇:“一里外有座佛寺,让大军沿河道扎营,生火休憩。”
“领命!”宋繇神色甚是肃然,跟教训辛薇的时候判若两人。
话毕,他正要立即下去传令,玄盛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唤住他:“让所有士兵只可汲水,一律不准踏入和阗河中!”辛薇见那河水清澈见底,各色石砾依稀可辨,不像有暗流漩涡的样子,方才还想着一会儿要好好洗漱,实在不懂为什么玄盛却下了禁令。
那宋繇想来真是对大将军从未有疑,干脆地回答一声:“是!”
他的身影迅速奔跑在黄绿相间的杂草路上,乌金的铠甲哗哗作响,帽顶的两根翎毛上下抖动,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迹。待她移回目光,只见玄盛正在马上朝她看。晨霭四溢,流散于高大男子周身,近看才发现他铠甲蒙着灰,散乱的发鬓和玄色大氅也不如平日严整,即便这样,这人的气质似乎有静止于时光中的端丽,无法被污秽,未失去过阳光。
还未等辛薇开口说话,玄盛平静的声音,先到一步:“一路上,可辛苦?”
“不辛苦。”面对光华如斯般的人,辛薇展颜。
不知不觉的,她对玄盛滋生出莫名的信赖之感,随口反问:“……你呢?”
对方眼神温和,稍稍停顿了一下,淡然地回应了两个字:“还好。”
辛薇对玄盛露出灿烂的微笑,在这明媚的新的一天,她的心情格外亮起来。
不远处大军开始陆续扎营,一路的倦意和困意最能传染,尤其是大家坐下来后,人都跟散了架似的。忽然有一只手伸向辛薇,玄盛在马上俯下身子对她说:“跟我来。”
他的话,犹如和阗河里的水一样清婉流转,好像带着魔力般,辛薇毫不犹豫地把手递给他,整个人被温暖有力的大手向上一带,稳稳坐在玄盛身前。
她双手拉住缰绳,回头望向巴冲,少年正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巴冲,你去胡子老爹那边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去找你。”辛薇说。
巴冲点了下头,一言不发,人亦没有马上离开。
辛薇目光扫过好像有点在赌气的少年后,轻展笑颜,口中“驾”一声,马儿在主人的控制下慢跑起来,迎面吹来带着清新味道的凉爽秋风,辛薇连倦意都淡了。胡杨林里金灿灿的叶子,随风哗哗作响,落叶飘零一地,与蓝天碧水辉映,二人策马扬鞭,融入这塞外奇景之中,好不惬意。
玄盛的白马耐力好,又有灵性,辛薇很快便适应了她。
他们绕过几个营地,沿着河边的林子走上百米,正前方一座楼阁式的佛塔映入辛薇的眼帘。
四周围建的是一座无人居住的佛教寺院,地方不大,佛塔正坐落中央,高约十丈,密密层檐下施砖雕仿木结构的额杨、斗拱、四层迭涩砖层、俯莲砌出腰,整体好像是镶嵌在棕红色夯土中的宝檐,内供金漆坐佛一尊,这座供佛被雕刻得精美绝伦,下雕莲花宝座,佛坐姿置于其中,神态慈祥端庄,画风有浓浓的印度和伊朗色彩。
“据说佛陀释迦牟尼涅槃后火化形成舍利,被当地八个国王收取,分别建塔加以供奉。”
辛薇歪着头,问道:“你说,这座佛塔里,是有舍利还是无舍利的支提呢?”
佛塔,也有人称之为浮屠,或者支提,它最早就是用来供奉和安置舍利、经文和各种法物的,因为辛薇身处一千八百年前的西域,所以特别感兴趣这些文化流传最初的样子。
玄盛学识渊博,几乎是古代百科全书的活化身,辛薇自然不会浪费求教他的机会。
果然没有让她失望,那人几乎连眼睛都没抬:“塔身土红色,以莲花装饰,系长寿菩萨之风格,是供信徒顶礼膜拜之用,其内藏有威慑力量的法器宝物,用以压制邪恶……所以不是舍利。”
“将军果然厉害,一问便知。”辛薇感叹,大赞道:“怎么……你知道的就那么多呢?”
听到这里,玄盛一边抱辛薇下马,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因为我之前来过这里。”
“……”辛薇顿住无语,果然读万卷书,也要走万里路。
这会儿玄盛拴好马,走在前面带路,绕过塔身,指着一个小土窑房,说:“此处无人居住,今晚你就住在这里。”辛薇随着他四下打量,这边的房子虽然简陋了些,但难得的清净,最关键是比较隐私,她的确已经很久没好好洗漱了。
突然间,院子的东北角有惊喜出现!
守着这么一座宝塔,院里的角落竟然有水源,一池浅翠色的氤氲雾气在泉眼间散开,水像活了似的,汩汩往外冒,周围笼着薄薄的水气。
她大步踱到泉边,并未饮用,张开嘴好奇地问玄盛:“难道说……这是温泉?”
玄盛点了下头,说:“正是。”
这简直是野外生活的顶级待遇,辛薇内心乐开了花,就是不知道是否这里也要禁用,她眼巴巴的看向玄盛,他会意道:“这池水专供人净身用,辛薇但用无妨。”
辛薇感激一笑,她解下随身背的包裹,走过来对玄盛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玄盛也不扭捏,将衣袖向上一拉,露出一截缠得厚厚的白纱布,辛薇看了看没有渗血,看来伤口真的快要好了。她仔细打开活结,然后一圈圈边绕边说:“幸好昨天我多打了几个结,厚点不好看不要紧,你看……多实用!”
实不实用辛薇说了不算,玄盛看着她沾沾自喜的神情,就配合地“嗯”了一下,辛薇好像没注意他的反应,小心揭开纱布的最后一层,露出那段已经结疤的创口,缝线的地方血干涸成棕褐色,伤口愈合得非常成功,也没有感染。她嘱咐说:“现在就拆线了,不过这两天还是不能沾水。”
“……”
玄盛任她处理针线,眉头皱都不皱一下。
对于新手的辛薇来说,每次见到血,就跟她自己受了伤似的,抽动着眉头,微微咧嘴,手指小心地像在制作一件艺术品,最后,她哈哈了几声:“完成!”
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平整干净,辛薇一乐:“没想到我的手艺这么好。”
“自信是你的优点,谢谢你,辛薇。”玄盛真诚地感激她。
“千万别客气,我只在猪皮上练习过,终于缝得这么完美,还要感谢你肯当我第一个病人。”
“……”玄盛默默退下衣袖,眉眼有笑意,然后靠在墙根席地休息。
辛薇怕他在忍着痛,想了一下,突然眼睛一亮,说起:“我爸……我爹在我小的时候,经常捡回来受伤的小动物,然后给它们包扎伤口,喂饭给它们吃,我发现每次我爹往小动物嘴里送饭的时候,他自己就会张开嘴巴,后来,轮到我喂的时候,我爹旁边看,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
“那又怎么样?”他不明白辛薇的意思。
“好笑啊!”辛薇坐在玄盛的旁边,高兴地说:“我本来想讲个笑话逗你开心,一时想不起来好玩的,就把上一次让我笑得最久的事情讲给你听。”
玄盛沉默了几秒,才问:“……你的父亲还在行医么?”
“早过世了。”她摇摇头,然后认真地看着玄盛:“所以我没有说谎,我不是尹昭若。”
“你知道我留下你,不是因为你是尹昭若吧?”玄盛的眼神笃定。
辛薇点点头,身份问题是一直困扰她的压力,虽然不能直接告诉别人自己来自未来,但至少她用不着占用别人的生命,但确实玄盛从一开始就没有纠结过她的身份,好像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无所谓。
日上三竿,阳光明媚,不远处的炊烟渐渐升起,方圆十里,唯有这座老寺庙还静悄悄。
两个人并排坐着,正对面是那高高耸立的塔尖,落成之初定是轰动一时,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远离城市,孤独地陪伴湖水清风。
玄盛总能洞察人心思,不时开口说:“于阗国百年前有小乘佛教流入,初始其国丰乐,人民温恭殷盛,尽皆奉法,且盛产美玉,因此在西域各国中强盛一时……直到有一天,喀什湖中无缘无故地死了许多采玉女,人心惶乱,传有不祥,所以先国王才命人在此修建了这座佛塔,据说这塔藏象征着无穷的法力,可镇压邪物,不过从此湖里却也再无采玉人。”
“为什么死的都是采玉女?”辛薇好奇。
这个问题玄盛稍有迟疑,随后想起一句话:“云阴气相昭,则玉留不逝。”
辛薇听不懂,玄盛便解释说:“于阗人采玉有个传统,为求得晶莹洁白,细腻滋润无瑕疵的上等白玉,就要在夜晚月光最盛的水中,由赤身裸体的纯洁处子投水而取,才能得到最美的玉石。”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风俗?”辛薇结巴,侧眼瞄了旁边一眼,他倒坦荡。
怪不得死的都是采石女,原来取流水玉石材的都是女人,以阴养阴、阴阳相克那套,可惜了多少年华正茂的姑娘。玄盛坐在辛薇身边,想了想说:“人们祈求佛塔的法力可以驱灾避祸,然而佛塔不过是个象征宝物,虔诚的归信者还看到莲花的六随念,塔基的十善之地,塔瓶的菩提心……为求外表完美无暇,有时候人心是可以肮脏污秽的。”
“记得有人和我说过‘景致有何异,不同的是看景人的心境罢了。’”
胡思乱想的辛薇,想起玄盛收留她的那个晚上的谈话,他的一言一行,还历历在目。
此刻,她夹杂着黄沙的长发卷成的发髻松松挂在头顶,样子慵懒随意,神态却十分专注地聊着:“听说菩提心是诸佛的种子,它也是等待众生求得正果的一颗希求心,既然佛那么有耐心,那么我们也该有希望之心……说不定,能实现不能实现的愿望呢。”
玄盛忽然看了她一眼,此时辛薇正抱着腿,缩在墙角享受着和煦的太阳,让待在她身边的人也觉得温暖起来。对辛薇来说,其实与玄盛讲话有时需要一种心境,每次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黄沙,古塔,异域的天空下,两个人片刻的宁谧时光。玄盛会偶尔凝视她,在目光移走的刹那,恰巧辛薇又会转目注视玄盛的侧脸。第一次这样的相处,辛薇好像不需要那么仰视他了。
头顶忽然有飞鸟掠过,辛薇想起过了这片博斯坦的国度,向北就是罗布泊,楼兰就不远了。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世界才享受没多久,宋繇就亲自过来,叫他们吃饭。
辛薇不用想也知道,这几日中军营一成不变的面糊糊,有的时候连盐都不放,想吃口干粮馍馍都是奢侈的幻想,偶尔的野味总是面临狼多肉少的局面,好歹辛薇有巴冲和大将军的关照,尚且不饱,可见大军的粮草危急有多严重。
玄盛带着辛薇走到营地附近,胡子老爹赶忙招呼他们,辛薇眼睛一亮,鼻子里早就闻到了香。
“好家伙,哪里来的鱼?”辛薇兴奋地叫。
火架上吱吱作响的鱼,表面焦黄鲜亮,馋得她立刻嘴里流满口水,直勾勾盯着那几条鱼。
胡子老爹拔下两根木棍,上面各插着一条又肥又大的鱼,分别递到玄盛和辛薇手里,笑呵呵地说:“小辛子丢了咱那口锅,糊糊熬不成,好在帽儿他们抓了许多鱼回来,烤着吃。”
巴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晶亮的眸子瞧了辛薇一眼,然后低下头,不客气地啃着鱼骨。
大伙都挺高兴的,唯独玄盛瞅着手中的鱼皱起了眉头,问道:“有人涉水了?”
老爹僵了脸上的笑,直起腰板,说:“是,是从河边上捞的,没……没敢往里面走。”
终于宋繇第一个反应过来,顺手将手里的美味摔进火堆,火星四溅,他大声吼道:“将士不准下河,你们敢违抗军令?”
胡子老爹脸色一怔,连同伙房的十几个弟兄们扑腾,全跪了一地,吓得脸色铁青,有的甚至带着哭腔喊:“将军恕罪!……小的们就在岸边抓了几条鱼,真的没有去水深的地方啊!”
早前,大伙儿汲水做饭,帽儿看到浅滩的湖水清澈,鱼儿肥美新鲜,就卷着裤腿捞上来几只犒劳大家,没想到触犯将军的军令,要不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然而,玄盛心思现在不在如何惩戒他们。这喀什湖本来就是禁地,这次绕道于阗国,考虑到他们一向表示愿意附属大凉,愿意每年进贡觐见,所以才计划先跟他们筹些军粮,然后借道前往罗布泊,经楼兰,出玉门关,与三河王汇合。不过依现在来看,假如于阗国发难,他们要面临的可就是一场凶多吉少的恶战,全军覆没,或者饿死在沙漠,也不是没有可能。
无心下咽美味,玄盛立刻传令宋繇,冷冷地说:“准备好马,一会儿将我的帖子亲自送往于阗王。”
“是。”宋繇领命。
辛薇一看这身边的人,有的跪着,有的气着,还有的无视着……没人注意到,她嘴里的鱼才是咬下来第一口。照此情形看,她吞下也不是,吐出来又不舍,只好鼓着个腮帮子嘴唇抹油,傻愣愣地立在一旁。
征西大将军素来军纪严明,他不语,没人敢猜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终于他开了口:“凡涉水者,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说完,玄盛又唤人将文房四宝的家伙事儿都抬进寺院,眉宇紧锁,准备转身离开。
他才走了不到一步,好像意识到什么,将目光移到辛薇方向,说:“……反正,这鱼没毒。”
就这几个字,说完了玄盛才大步流星地离开。
辛薇揣摩着,他可能破罐子破摔,同意大家吃鱼了,所以解释给伙房的兄弟们听。
可是到底没人敢再碰这人间美味,一个个乖乖地去领罚了。
在这片美丽的湖畔,辛薇和巴冲在吃了这辈子最饱的一顿鱼后,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辛薇明白,其实麻烦事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