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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三个典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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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盛开口:“姑娘的身份我已知晓。”
辛薇闻后一惊,心咯噔下提到嗓子眼,脸颊绯色上涌,呼吸瞬间变得不畅。她暗地控制情绪,尽量不露半点慌张,镇定地问道:“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风吹衫动,他的墨发洒脱在身后,凝视辛薇的眼神深邃:“姑娘可知,乐尊师傅今年贵庚?”
一句话,问得辛薇哑口无言,浑身发烫:“大师未曾说,我怎好乱猜?”
眼前的男人玉般清透,却不点破辛薇的窘状,接着说:“在下本是先父遗腹子,自幼随母四处流亡寄人篱下,直到有一天遇到一个僧人,他对我说‘古今成败,不可不知,退朝之暇,念观典籍,面墙而立,不成人也’,成大事要济天下苍生,治乱世实乃胸怀天下。”
“那个僧人……”辛薇低声问。
“正是乐尊师傅,我和他所谓故交不过一面之缘,且在十多年前。”
辛薇脑子飞速运转,这么说这男人并未跟乐尊很熟,那凭什么认定自己在骗他。
玄盛也无笑容,淡淡讲:“乐尊师傅性僻,前秦建元年间便苦行三危山下,凿有千佛,十余年从未接触过女子,看你的年纪,或许二十上下,但乐尊师傅在三年前已然圆寂,又如何收你为徒?”
辛薇无话可说,释然道:“我的确不认识什么乐尊和尚,将军若想揭穿,之前又何必惺惺作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出现时虽然奇装异服甚为古怪,然天下之大奇人异事多隐匿,能说得出乐尊名号和其下落的人并不多!”玄盛一顿,若有所思:“何况……中原会稽王的司马郡主下嫁尹家士族后,确实育有一女,尹家惨遭灭门后下落不明。”
峰回路转,辛薇的眼睛一亮,心跟坐过山车一样,再次提上来。
玄盛看着她,缓缓道:“……应该无疑,你是尹昭若,尹姑娘。”
辛薇说不出此时心情,平白无故多了个新身份,独在异乡为异客,不如顺水推舟,她舒了口气假装承认:“正如将军所说我有难言之隐,我跟乐尊师傅并无瓜葛,但并无恶意,若蒙不弃将军还请保密我的身份,唤我辛薇吧。”
她说得真诚,玄盛笑得云淡风轻:“辛薇。”
听他叫自己名字,心中又放下包袱,辛薇心情变得大好,不觉口干,端起那杯暖茶就顺着香气咕嘟了几口。晚上冷归冷,她现在压根儿不在乎,精神高涨丝毫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这会儿对面的玄盛浇一盆冷水下来:“好了,三个时辰已过,不知辛薇准备好探讨典故了吗?”
“……”
冷不丁的,辛薇忘了交读书报告这茬事。
她故作高深地站起来,学着当年曹植七步成诗地走了几步,赶紧翻出了脑子里冒出的第一段有关大漠的历史,那便是张骞出使西域。
当年匈奴有人投降了汉朝,汉武帝从他们的谈话中知晓了一点西域,月氏国被匈奴人一路向西驱使,于是汉武帝便下诏命张骞出使月氏,联合西域各国共御匈奴。谁知张骞出师未捷竟被匈奴抓了俘虏,而后辗转大宛、月氏、大夏,历经十三年才回到汉朝。之后,张骞带着一万多头牛羊和黄金、钱币、绸缎、布帛等礼物,再次结交乌孙、大宛、大月氏、于阗等国,直至病死他乡,打通了一条跨越西域到西亚,再转运到欧洲的“丝绸之路”。
辛薇尽量回避后世对这段历史的评论,但仍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张骞一生的功绩。
怎奈说到最后,玄盛的脸色仍旧冷淡,略带不悦。
声调没了自信的辛薇,话慢慢停下来,然后人坐回原地,等着听他评判。
玄盛不喜不怒:“张骞出使世人皆知,‘丝绸之路’之说倒也新鲜,中规中矩可算得一个典故,然辛薇言多华而不实,贻笑大方了,还是再说第二个典故听听。”
好一个贻笑大方,辛薇满脸愧色,看来现代的杜撰有多不靠谱,这一次她学了乖,老老实实道:“鄯善国,本名楼兰……征和元年,楼兰王死,国人来请质子在汉者,欲立之。质子坐汉法宫刑,不能遣。匈奴闻之,遣次质子归,得立为王。”
辛薇读书的过人之处既是过目不忘,只是偶尔会异想天开,相比理科生的严谨,她的学习思维就经常天马行空,成绩不差但绝非学霸,而今这刻板的西域鄯善国之史娓娓道来,连她自己都感意外。当几乎半字不错地讲到大将军霍光派遣平乐监傅介子刺杀楼兰王,斩王首级,封侯,立尉屠耆为王,更名其国为鄯善。
这仅仅十五年带着血腥的更朝换代,辛薇深深有了置身千年前的存在感,不由得沉重起来。
“五百年间,汉书中三十六国的西域,人命堆积起多少朝代更迭与地域变迁,这段讲述足以看出你已对史通晓,或许是在下苛求了。”
玄盛对这第二个典故貌似感慨,辛薇怔怔地看着他,结舌道:“将军,你……你的意思是……”
“辛薇一介女子,仅凭数月匈奴语竟说得通畅流利,足见蕙质兰心,更可贵你真性情,直率真诚,玄盛敬佩。”没想到竟得到了李暠的认可。
辛薇有些面红,支吾道:“将军过奖,呃,其实我也没有……”
“无需过谦。典故,既然《诗经.关雎》有‘河洲’予男女,《战国策》有‘三人言而成虎’,史书中较之言语辞藻,所记载内容与阅文人的共鸣岂不更重乎?请莫介怀。”
玄盛拿起茶壶,向她茶杯蓄水,又道:“所以,第三个典故,全凭喜好,但说无妨。”
“将军是说,我用白文说典故也无妨?”
玄盛点头:“无妨。”
辛薇想这个考官也真奇怪,说得悬了、紧了都不行,让她任意而行,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不如,我随便说个故事,将军猜我讲的是什么,如何?”
端坐在案几后的男人高深莫测,这会儿嘴角微微上扬,一只手也拿起茶杯,点头说:“甚好!”
辛薇清了清嗓子,眼珠一转想到了一个故事,讲道:“西域大宛国据说产一种神兽,惹汉武帝觊觎,便遣了使臣带着金银珠宝前来换,没想到大宛国王小气贪财,竟谋财害命吞了财物,惹得汉武帝震怒派兵讨伐,没花一分钱抢了神兽三千。”
玄盛调侃:“若真是神兽,坐拥三千,岂会如此轻易被劫?”
“你不知道,这神兽不能吃不能打,光会跑,别说三千,就算三万,不过是吃穷个江山,那个大宛国国王真是想不开,拉拢个友好邻邦,还能换真金白银,多好的买卖!”
玄盛又说:“吹嘘出来的神兽,即便卖了,若真那般不济,岂不是依旧自取灭亡。”
辛薇不解:“所以将军是同情那大宛国王了?”
“非也,虽那神兽确实日行千里,配得上‘西极天马’之称,却够不上兴兵讨伐之由,大宛国斩杀来使其实比三千神兽来得更有价值,人因财死,国由愚亡!”
“天马行空,看来有时候不如脚踏实地。”
说完最后的典故,辛薇转念又想:“将军,我其实有一事不解,望请赐教。”
“请讲。”
辛薇犹豫片刻,最后脱口问:“而今,征西大军出师何名?”
闻言,玄盛抬起头,没有回避辛薇目光,但眼神里无法读出情绪,稍顿才苦笑了下。
原来辗转百年间,战火与枭雄四起,淝水一战、永嘉之乱,中原已非太平之地。
大疫、大旱、饥馑,流民失所,无尺土之业人既称王,改朝换代弹指一挥,实乃乱世。说来可笑,所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东征西战出师之名无不是为了平定战乱。当年秦、雍、并三州膏腴之地沦为羌氐属地,玄盛与胞弟无奈带着上千流民远离家乡战火,经卢水胡,饿死、病死的人已过大半,为求安生之地,后接受吕光的赐封,任效谷令。数年间功高却不倨傲,才被委以重任。
辛薇天真地说:“既然到处都在打仗,将军何以不避世?”
玄盛道:“人生不过白驹过隙,能让身后众人安居一日,总是幸事。”
辛薇叹服,这人不过而立之年,先天下之忧而忧遂岿立万众之首,轻描淡写言语间满尽风华。
然而历史上,三河王吕光不是第二个秦始皇,辛薇不禁感叹:“三国袁绍,风头再进,最终也没成伟业流芳百世。这位三河王真能平定乱世么?”
果然,玄盛微微摇头:“正所谓打江山易守江山,大凉确实内忧外患。”
“那将军还为他卖命?”辛薇问得犀利。
玄盛目光变得锐利,“官者为主亦为民。中原朝纲不振,士族腐朽不堪,流民失所何止我陇西三千百姓?辛薇非吾,怎晓吾之忧?”接着他反问:“你又可知为何我当初遇你要赶你,而这一次却愿留你?”
“难道……”辛薇点点头,又马上摇头。
“并非是沮渠单于的面子。”玄盛坦荡道:“一来高昌易主动荡不稳恐你难以保全;二来军中正需语通汉、吐火罗和匈奴话之人才;三来军中将士多视辛薇‘幸运’,有你随行可稳固军心,所以……即便今日你答不出三个典故,我也会留你。”
一席话,辛薇彻底无语。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明月风卷流云,清辉映翠,好不惬意的塞外青山。
帐外神清气爽的空气扑面而来,沉默稍许的辛薇深深呼出一口气,见气氛缓和才感慨地试探。
“在我长大的地方,很难见到这么美的夜景。”
声音依旧清冷,“都说塞外贫瘠孤寒,其实景致有何异,不同的是看景人的心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