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觞恭|短歌行》舒弥

1、章一•忘前尘

　　醒来的那一刻，他确实是把什么都忘记了。

　　身畔垂下的床幔淡青色做底，花色简洁素雅，屋中侍立的少年们均是白袍青衿，见他醒来，靠门边的一人匆匆离去，留下一股药香。

　　他吐了口气，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隐隐的痛，仿佛这个身体被人狠狠打散又重新拼凑了起来。可不待他细细思索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杏色长袍的男子已在此时夺门而入，一把将他拎起，满目凶煞：“总算醒了？可叫人好等。说，你究竟是由何人派来？其他几柄剑的下落呢？”

　　“什、什么……”那人说出的话语在自己脑海里激不起半点的反应，这也罢了，可他愈是回忆，愈发觉得自己脑海中空空一片，挣扎良久，最终从口里颤巍巍吐出的，竟只有可笑到单薄的一句问。

　　“我……是谁？”

　　骨骼狠狠撞上地板，一瞬间的剧痛让他觉得刚刚还不如就随口编出几句来诓了那人才对，然而话已出口，眼下只有尽可能曲起身体，忍耐着那人发疯一样的踢打。

　　“住手！”

　　出现在门口的少年黑发及肩，只着了一袭纯白中衣，脸色比起他不知谁更苍白一些。后面追来的两位随侍慌慌张张要为他披上杏色的外袍，却被狠狠拂开了，少年神情冷峻，待看清屋中惨状后，只是抿紧了唇，哑着声音喝问：“雷严！你这是做什么？”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的瞬间，他便安心地再度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简直觉得换了人间。不仅之前那个似乎名为雷严的大汉再没来向自己拳打脚踢，那些白衣少年的态度也大大转变了，只要自己稍一咳嗽，立即便是一叠声的“公子可是要喝水”“公子身体是否还有些不适”“公子有何吩咐”……

　　差点让他以为自己不小心穿越到了帝王家。

　　之前那名少年也偶尔会来探望，不似那日的匆忙狼狈，可说的话却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千篇一律。有天他实在忍不住问起少年姓名身份，那少年竟摇头一笑，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一着。

　　“在下青玉坛弟子欧阳少恭，公子比我年长，唤我少恭便可。”

　　清亮的话声里夹杂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少恭上前探了探他的脉象便再度折回，语调不疾不徐：“公子的伤已好了八成，余下二成只靠调理。在房间里呆久了也觉气闷，少恭已在一处布好酒席为公子赔罪压惊，不知可否赏脸？”

　　他便随着少恭到青玉坛上层的高台上。那儿早已布好一桌筵席，菜色繁复，都甚为精巧清淡。先前所见的青玉坛弟子们都不知所踪，想必是被遣散了去，少恭先一步入席，抬手将桌上酒坛轻巧执起，向盏中注满琥珀色浆液：“这是青玉坛特制的药酒，加入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草药，于身体有益。公子身体初愈，仍需细细调理，用这药酒再好不过。只不过药入酒中，难免带些苦涩之味，也不知您习不习惯。”

　　他只是苦笑挠头：“这……看来忘记的事情还真不少，我只记得这东西叫做酒，可是啥滋味，竟然忘的干干净净，倒像是从来没喝过一样。”

　　少恭听他此言，却也并无惊讶之色，只是淡淡一笑：“酒是好物。少饮解乏，多饮忘忧。便是忘记了也无妨，且当是前尘黄粱梦一场，从头来过便是。”说着，将酒盏递予他手中，道，“只是少恭年幼，不敢多沾，否则有违礼数，这酒……就不能陪同您一起品尝了。”

　　他讷讷接过了酒来，只觉得这孩子看起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说话行事，却已如此老成，不由得暗暗咂舌。不过转念一想，少年老成的背后，付出的必定是无拘无束的童年时光，再望向少恭的眼神里便又掺杂了几分怜惜。

　　温热的药酒在瓷盏中微微漾着，腾起醺醺然的苦香，他忐忑地泯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温热沿着舌尖下滑入喉，转瞬腾起的居然是绵劲的热意，不由得低低一叹：“好东西！”

　　“公子喜欢就好。”

　　“我说，还是别‘公子公子’的叫我了，直呼我……”他挠头说着，突然一愣，接着无奈苦笑起来，“呦，瞧我这脑子，明明连自己的名字也都忘记了。少恭你说这酒多饮忘忧，也不知若我饮他个千杯百杯，能不能忘了这些烦恼。”

　　“醉饮千觞么……”少恭思索了片刻，方道，“少恭斗胆，见公子好酒，试拟了一名‘尹千觞’，若您不弃，忆起本名前，便先以此名行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尹千觞？妙极妙极！”他大笑，“没准比我当年的名字还要中我的意！没想到少恭小小年纪就如此惊才绝艳，我虚长了那么几岁，反而显得我愚鲁无知了。”

　　“年纪什么本是虚物，何苦拘泥于此。不过，若是千觞不怪我失礼，少恭倒是想与千觞平辈论交，可否？”

　　“求之不得！”

　　转眼又是月余。青玉坛为七十二福地之一，灵气充盈，加上少恭悉心看照，千觞的伤竟然很快便彻底痊愈。他记忆全失，偶然想起醒来时那名似乎想从自己这里套问出什么的凶悍男子，于是试探着问起少恭。

　　那人却是青玉坛的武肃长老雷严，倒叫千觞着实吃了一惊。少恭却并未多说，只解释那日牵涉到青玉坛中一件大事，长老才急躁了些，最后查证到尹千觞与此事并无关联，只是似乎无意中冲撞了对方，被一怒之下重伤至此。

　　“虽是这样，但武肃长老当时对千觞大打出手，确实是青玉坛失了礼数。疗伤一事便权作赔罪，千觞不必记挂。”

　　这番话听来倒有几分逐客的味道。他自己也明白在青玉坛白住了许久，就算是天大的人情也该还清了，当下就向少恭告辞，第二日就下了衡山。

　　少恭将他送至会仙桥外。青玉坛为洞天日月，阳光正炽，可出得外间才发觉此时正值日出，一轮红日自翻涌云海下喷薄而出，洒下灿灿金光。

　　“真美……总觉得这景象我也是第一次见，看来还真是忘得干净。”尹千觞挠头笑笑，对着少恭抱拳作别，“少恭就送到这里吧，数月来承蒙照顾，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尹千觞义不容辞。”

　　“那就先谢过千觞了。”少恭亦是抱拳回礼，“若有事劳烦，少恭自会遣符鸟相请。而今是三月初，待到八月十五，中秋之时，不知千觞可否赏脸回青玉坛与少恭一聚，饮酒赏月？”

　　“好好好，有美酒等着，那可怎么都得来赴约了。少恭你整日忙于钻研医药，我就不耽搁你时间了，就此别过，中秋时我一定赶回。”

　　“少恭定于会仙桥上恭候千觞归来。”

　　二人相视而笑。千觞挥挥手，将少恭赠予自己防身的重剑负在身后，大踏步沿山路离去。少恭在会仙桥上目送了片刻，也转身径直回青玉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