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一代枭雄终落幕,日蚀为我了无憾 ...
-
十一
以前我说过高澄可恶,现在我才觉得,高澄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不是什么“去见你想见的人吧!趁记忆还能够将过往呈现。趁现在时光还没有吞噬你们的留念”,而是极其现实的,趁我还活着,他还活着。
高欢长年征战,身上新伤旧伤无数。他毕竟是有些年岁的人,这次西征来回折腾又负了伤,加上处理新收编的臣子压力不小,一来二去就被医官诊出了病症。刚开始还没什么大碍,但又撑着熬了几次夜、用膳又不规律后终于闹大了起来,脾脏疼痛难忍,好几次还咳出了鲜血。我到晋阳的时候,下人说渤海王正好发作,实在没什么力气去迎我了。我着急忙慌地冲进王府直奔他的卧房,只恨自己为什么在邺城逗留了那么多时日,不能早一点照顾他。
高欢所给予我的全部伤害,此刻我都选择了遗忘。
“你回来了。”令人出乎意料地,靠在病榻上的高欢几乎是和煦地朝我微笑了一下。屋子里很拥挤,有医官,有侍者,有与他不离不弃的娄昭君,甚至还有牵着的高欢十子高湝和十一子高湜的妾室游氏。一看这阵势我就知道高欢所谓的“发作”绝对不是小事。那一刻我突然极度地害怕起来,不管他曾经对我做过什么、施与过何种残忍,此刻我都害怕失去他,失去自己一直以来的偶像,他是我的信仰。
高欢挥了挥手让其他人出去,众人稍有犹豫却也不敢忤逆。他唤下人拿来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用眼神示意我来到他床前。走近更发觉他脸色的灰败,嘴唇也是干燥得厉害。他正受着病痛的折磨,可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了他。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在你们家乡有个习俗。”高欢慢条斯理地打开那个做工精致的首饰盒,外层镂了一圈银白色的花纹,相当典雅与高贵。我的视线被其吸引,竟意外地发现盒子里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两枚镶嵌着乌金黑曜石的大小不一的戒指。
“你说过,在你的家乡,夫妻之间会往左手无名指戴上戒指。我还记得。”他语调平稳地叙述着,听不出苍老,听不出病态,之和往常一样的平稳镇定。我呆呆地望着他,一时间错愕到无以复加。不错,我说过这个,以一种描述过去的老朋友的语调提起过,却从未设想高欢有一点点可能放在心上甚至记得。他本就冷情,自从孩子的事情后我更是对他再也不敢抱有任何奢望了。可他现在竟然这么平和地微笑着,甚至在病中挣扎之时都能让我感受到一丝暖意。于此我困惑,迷茫,继而隐隐有些恐惧了。
他从容地拿起那枚较小的戒指——银色的戒身,尾指甲盖左右大小的宝石,从容而不容置喙地戴到我手上,随后又拿起另一枚男戒,看了一眼已经在中指戴有一颗祖母绿的左手,不假思索地将那枚稍大的黑曜石戒指套入自己修长的无名指。
黑曜石的光泽幽深,神秘,非常适合高欢身上森冷的霸气。我自然是可以为了他的一个礼物能欣喜若狂的痴人,但我太了解他了,他永远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就像当初在长安,他用一片美丽的枫叶,换走了我死心塌地的信赖,随后夺走了我的孩子。高欢是权术大师,此举要说把人弄得不明所以确有几分,但抛开最初的惊讶,却也不难猜得他的本意。杀了我的骨肉,如今又奉上一枚戒指,这种打一巴掌再赏一颗糖吃的举动无疑是表明我在他眼里还有利用价值。我无法预知他让我做的事情是什么,但戒指,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地收下。毕竟,这是我唯一能保留的东西了。
“想不到您还记得。”事到如今,我只能矫情而又苦涩地微笑,而高欢用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抬起我的下巴,凝视着我,好像要把我打量透彻。病情并没有削减他双目中的英气,他还是那么锐利利的一个人,那么锋利的一把刀。他沉声笑了一下,“这只手,以后就属于你了。”
讽刺抑或狂喜,我倾尽所有,摔得遍体鳞伤,终于换来了他身上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孤傲的,骄狂的高欢,一份怜悯的施舍。
高欢的身体愈发不好了。他一天一天地衰弱,无论医官灌下去多么珍贵的药材,多少人不眠不休的守候,依然挽回不了他一点点流逝的健康。我突然觉得累了,一种从深心发出倦怠的疲惫。为了高家的大业和高欢的野心不重蹈历史的覆辙我已经折腾了太久。曾经以为自己能把东魏、西魏、柔然、突厥都玩转在掌中翻云覆雨无所不能,但我斗不过上天,就像我无法让高欢像我爱他一样爱我。即使高欢已经统一了北方、受封了齐王,完成了他在我所熟知的那段历史里不曾做到的目标,他还是逃不开生老病死,还是会在这个残酷的严冬,披着皮裘,擦拭着他曾经用过的宝剑,静静回想他这叱咤风云的一生。
我摸着无名指上他为我戴上的戒指,远远望着这个孤高的身影,视线竟有些模糊。
这些天来我一直避免谈论他的死亡。我假装和他之间什么不快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殷勤地服侍他喝药,陪他聊天,听他讲他从前起兵时那些金戈铁马的故事,为他禀报前线高澄应对侯景的战绩。他有时候也会问起我的故事,然后面带着安详的微笑听我讲在他看来不可思议的男女混合的学校,讲咖啡,讲音乐,讲电影。他会用指尖描摹着我画给他的世界地图,感叹原来天下如此广阔。高欢清楚我是不同时空的来客,他特地嘱咐,不要告诉我站在未来的角度看到的高家发生的任何事情。他憎恨所谓的宿命,也不渴望被评价。他就是高欢,这一辈子活得怎样,他心安理得。
高澄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赶来的。高欢卧在病榻上,依然斥责他军情要紧,怎么可以擅自离开。那是我第一次在高澄一贯自信、骄傲的表情中看到一缕哀伤的乞求,“父王,”他半跪在塌下,“您的安排我都明白。如今战事汹汹,您的病情千万不能外泄。但如今到了我照例回晋阳述职的日子,好歹,让儿看看您。”
高澄微微发红的眼角分明地告诉我,高欢时日无多了。不属于我的人,我留不住。从前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他们父子间温情地互动,只在史书里读到,高澄在高欢病重时疾往行军之所,途中听到乌鸦叫唤,愤而命人射死了那些不吉利的生物。现在听到高澄的话语,想必高欢心里,会是欣慰的。他基本没有对谁付出过什么深爱,而他唯一重视的高澄,比他想象中更崇拜、敬重他,这很美好。
我想我还是改变了些事情,面对高澄,高欢不再会是“西贼未平,留患遗汝,死不瞑目”。
“阿惠,记得小时候我教你的《敕勒歌》吗?”高欢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眼中浮现出一抹怀恋与希望的光芒。我拿枕头垫在他背后,再也抑制不住掉泪了。恢弘的塞北,成群的牛羊,是他的家乡,也注定会是他的归宿。高澄无声地张了几次唇,终于从哽咽的喉咙里发出鲜卑语的歌词: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音符起初是喑哑而破碎的,后来渐渐连贯,最后两句音色终于明亮,蓦地开阔、雄浑起来。从他的歌声中,我似乎看到了草原,看到了骏马,看到高欢穿着破旧的衣服从怀朔出发,从此一步步踏平了他的天下,看见高欢薄唇微微勾起,冷冷地笑着,隐藏其中的桀骜冷厉,好似黑夜中的刀锋,令人不寒而栗。恢弘大气的敕勒歌必定是属于他的写照,如此枭雄,才担得起天野苍茫的气魄。
我靠在门外,双目无神地盯着前方,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左手无名指的戒指。高澄的到来似乎让高欢放下了对人世间最后一点挂念,病情迅速恶化,连他自己似乎也已经放弃了调理,安安静静地拉着高澄的手每天有一搭没一搭地交代后事。我不知道哪天会是他最后的时刻,哪一天他就成为了历史,这一年多的倾心相恋将会得以终结。我早上被屋外一阵嘈杂的人声闹醒,揉揉眼睛觉得天色昏暗得可以,然后就在下人“快去看看大王”的催促下慌慌张张地披了衣服来到高欢房门前。
日蚀,在古人眼里无比神圣无比具有象征意义的日蚀。此刻月球正在一点点吞噬太阳的残影,分割他剩余的生命与光热,将大地暂时笼罩在一片虚无与黑暗中。历史就是历史,我可以参与它的过程,却改动不了结局。此刻的高欢依然会和历史上的那个高欢一样,望着窗外,回想他的波澜壮阔,他的跌宕起伏,他的成就,他的遗憾,然后太息,“日蚀为我,死而无憾”。
他的一生的确是骄阳一般的一生。从一个小小的戍卫,乱世起兵,平定乱局,统一北方,成为四海朝贺的齐王,他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荣耀与风雨。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已可以了无遗憾地告别这辉煌的日落。
娄昭君从高欢房里走了出来,步子依旧是平稳而且镇定,即使眼角挂着的泪痕也没有体现出丝毫的软弱。或许只有这么坚强的女子才有能量义无反顾地爱高欢一生,无论他多么无情多么冷酷都不会选择却步。她看着我说道,“阿惠在里面呢,大王让你进去。”我最后看了一眼被遮住大半身影的红日,朝娄昭君点点头,转身走进了高欢的房间。
“馥兰。”躺在榻上的高欢向我伸出手,清晰而完整地呼喊我的名字。他的眼神明亮而平和,永远耀眼地吸引我向他走去。高澄看到我并没有多大反应,只在看了我一眼后稍稍为我挪动了地方。我在榻前选择了和高澄一样的姿势跪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高欢的手。
“还记得我们的那个孩子吗?”高欢带着安详的笑意说出这句话。我突然呼吸一滞,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要提起我最惨痛的记忆,鲜血淋漓的景象一下破碎,揪得我的心不住地慌乱。再看高澄,他似乎早已知道这件事,只是低着眉并不言语。
“我已经决定,给他起名叫高澈,澄澈的澈,和阿惠、小九的名字是一个意思。即使这是个还没有出生就夭折的婴儿,我也要让天下知道,这是我高欢和素宁公主的儿子,我承认的十六子。”他用拇指擦着我的手背,“馥兰,他会是齐王最尊贵的十六子。”
我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大恩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极度的恐惧,我无法猜测高欢这份“大礼”需要我用多少代价去偿还。仅仅一片红叶都要付出一个孩子的生命,那么戒指再加上名分,恐怕连我的人头都不够这个价值。
“你一直都了解我。了解我有多渴望看到我的世子继承好这片河山,开拓进取,完成我来不及完成的事。”高欢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摘下自己左手无名指的黑曜石戒指,拉过高澄白皙修长的手,将那枚和两父子的手型都契合得无比完美的戒指戴在了高澄手上。而高澄似乎早已知晓这个安排,只是静静地望着高欢并不答话。“你说过你希望得到我的肯定,其实我早就被感动了。”他淡笑着,慢慢地将我和高澄的手握到一起。“如今,我对你只剩下最后一个请求。你不会辜负我的,对不对。”
请求,他竟然用了“请求”二字。我怔怔地看着自己和高澄被握在一起的手,突然从心里漫出了无可抑制的悲哀。我以为我可以忘却,可以不在乎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但现在我终于逃不过了这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在弥留之际,他还是给我下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什么戒指,什么荣誉,所有的温情,都只为了最后一刻的利用。果然是算无遗策的高欢,他知道一句“你不会辜负我”,就可以将我永远缚住,让我像辅佐他一样辅佐高澄,像毫无保留地爱他一样全心全意奉献给他的继承人。
他这一生,到底残忍地利用了多少人的感情。
我又输给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步棋。他用戒指,用高澈,逼得我无法不答应。我知道这次自己完全兵败如山倒了。遇到高欢的从前我有底气。就算遇到再大的挫折和困难,我都可以一直坚信自己比所有人都优秀。可现在,所有的坚强和骄傲都在一瞬间崩塌。终于知道自己可以输得完全没有原则,没有了余地。因为别人的一点好,就稀里糊涂地赌上了一生。我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信任自己,因为我已经让步到没有了底线。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我闭上眼睛,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能感觉到高欢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得很舒心,很满足。如今他再没有什么放不下心的遗憾了,连上苍都给予了他灿如晖光的评价。这时候月亮已完全遮住了太阳,屋外陷入短暂的黑暗。我将额头靠在他手背上,流下一滴辛酸的泪来。
高欢,你记住,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是美是丑,是成功是失败,只要你还是高欢,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去爱你。我很清醒,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坚定地走向你,不迷惑,不慌张,不犹豫。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再告诉你。
这个男人,我已经爱不动了。
不知不觉紧紧将我和高澄握在一起的手松了开来。高澄似乎大声呼喊着什么,门外又有无数人进来,有人哭,有人吵闹,我却丝毫也听不清。我呆呆地跪在榻前,既不哭,也不动,攥着高澄的那只手怎么也不肯松开。自己似乎是被高澄连哄带骗扶回去的。至于剩下的工作,交给娄昭君和高澄,我一点也不想再搀和。
其实我没有迷蒙,我只是想任性。
我相信高欢的薨逝会让高澄忙得不可开交,很晚的时候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我屋里。月光笼罩在他英俊的面庞上,和中秋之夜的回眸,和月夜下的琵琶语一样诱人。我轻轻叫了声“大将军”,片刻的沉默后他问,“你记不记得,你说过,等到大军踏平关中之日,馥兰定要与大将军,一醉方休。”
那是在邺城时多么烂漫的时光,我轻笑,“当然记得。”
他牵着我的手爬上了屋顶——这几乎算得上我穿越后最离经叛道的举动。“你说过西域的葡萄酒好喝,我命人弄来了一些,你尝尝喜不喜欢。”高澄倒酒时左手无名指戒指的反光一下刺痛了我的眼睛。可能不喜欢,这是高欢精心挑选的继承人,聪明、睿智、果敢、温柔的高澄,我怎么可能不喜欢。
葡萄酒根本是不会醉人的。但那晚我固执地靠在高澄肩上,说了很多在他看来或许神经兮兮的话。我说人都犯贱,他越对我冷淡,我就越想得到他的关注和认同。人最傻的事就是把施舍当□□,很不幸我就犯了很多次傻,然后就一头栽了进去。我说你很好,很完美,任何一个女生看见你都会怦然心动,我见你第一面就被你吸引了,但我这个傻子配不上你,我已经被他征服了。大多数时候高澄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听我说,时而拍拍我的肩膀或捋捋我的头发。他好像说从头到尾为他倒贴的人太多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用情最深的那一个,所以别再执着了。你应该把你的满腔热情投入到延续他事业的追求中,站在高处接受万人景仰才是你的梦想。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心爱的人一起坐着贡多拉小船,沐浴在威尼斯的艳阳下。
我只有一次任性的机会,醒来,我又将是柔然公主,又将是被高家折磨得吃不下、睡不好的可怜虫。我每有退路,高欢已经为我做好了选择。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