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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奇文异志 ...

  •   一.粤隐花缘
      浩渺深海潺流,西始起,东而至,绵延千里。清澈有灵,群欢竟酌。古尝云:‘终流衍生息,其源有仙物。’
      逆流起步,天龙过空。蜿蜒无数,盘盘曲折。寻梦者欣然规往,物事俱备,探索究竟。源何如此,一一不闻。春开门空,人已去;夏至,蔚然综迷;秋临落损,累累在望;冷风肆裂,气寒冰封,亦无所悉何由。蜚语有二:一曰:‘噫!暴卒久矣,无奈尚少有为,抛尸荒野。’二曰:‘少游者安然己达,众仙要伴难辞,久不得归也。’
      且说少游寻梦者,如二语所传。涉水跋峰于此,尔无良物。山魈不逢,野灵难觅。但悔曾行,至千里罔回,黯然魂消。倒地而自猥,哀歌叹息。不谙者有是一流故落难者也。
      夜促三更,寒袭风啸,刺骨难耐。躬倚于木下,和衣而微著。但见数丈外柳篱拂内,赫映一石洞也。石洞乌漆黑抹,不见内物。唯十指相交触壁,跚跚踱涉入内。
      步行数十履,转一石帘,豁然开朗:厅阔雅洁,明星楚楚;席案置于中场,分设果蔬酒茗。殆是聚宴之际,旦间匿迹。少游者大骇,怖眸四射,无查异端。未然,心扉作横,作一案即食。惴惴□□,曰:“吾腹空久若,纵然生归无计,填满即殂,始一饱鬼矣。”
      “君安贱语,何言殂谢乎?”嘤嘤入耳者,一少女盈笑而近。蹁跹化蝶舞,婀娜欲生姿。
      少游者目眩而惑,俯首作揖,愕曰:“若何为者?奚以内?”
      “君家怯乎?”少女止履恬然,玉靥娇嫣。
      “奚言兹语?”少游者立躯坦问,曰:“固不知伊所出,且视若仙灵,惧之奚也?”
      “君既安然,当善也。”少女复履于壁,击掌呼曰:“众现身矣。”俄顷,嘻哈朗声盖耳,席坐成堆。品茗饮酿之众,皆准量少游者,喜而有异。
      少女笑曰:“尔等俱可说己,且勿食。”
      群者哄涌笼至,互诉来由,嚷嚷不绝。少游者耳喧不忍,避之西南,惘视之。少女蹙眉,恶曰:“罢矣,尔等阒哉,君弗受。”语露,众群悉止,余音渐绝,无一哗者。
      少女自谓缘由,曰:“吾等粤山隐修者,积蓄百余而成术。逍遥群居于兹,未尝出境。今者聚于盘洞,为君家所睹。感君家之清正,亦有所不避,累君家骇也。”
      少游者复揖道谢,笑曰:“愚始得见于诸仙,不甚幸哉。囊日得一长者指津,令愚入境探访,觅求真迹。今者预效,果不骇也。”
      少女骇愕,曰:“何人报君家?”答曰:“玉清观无尘道长是也,无奈仙游已矣。”少女缓精复神,莞曰:“去矣,何足俱哉?”既而阐曰:“君莫怪,老道无良,欺压久甚。吾等避而不出,实此腌臜也。今者卒矣,吾等且坠心石,亦毋须惴惴度日,苟且求全。”
      旦末,少游者亦道其名记:少游者,金山人氏。昔祖辟之于地,数百辄矣。本白姓,谓名子楚。子楚性善,好游于山水,品度奇芳。若闻异风丽景者,必以近身观探。其偶言之于无尘道人,辗转粤山峰。
      言至久,众仙要楚共饮,少女比肩与之。少女者,牡丹仙也,群芳之艳冠。初生巅峰,饱日月之精华,汲山野之灵秀,乃成仙。牡丹仙自名彩蝶,漫舞花丘之寓也。
      晨光揽夜,逾日幕临。盘洞空乏一人,皆逝矣。楚携与同游。同游者十二余也,彩蝶细伴左右。
      及粤山麓,杂丛交阻,阡陌失尔。楚疑无路,愕然视伊。彩蝶微嗤立驻,罗袖依依,杂丛分岔,复见小路。众仙笑入,杂丛辄原。
      达山内,迥然不同。其景谓何,诸君且观之:‘草木翁翠欲发,镜水漪涟生懿;鸥鹰举翅高空,雄冀荡云翔雾;鱼龙浅跃成文,凌波缱绻至娇。百里漫芳菲,四时同春色。’楚窥视四方,为之粲然。叹曰:“美甚!桃源尚不及也。诸仙群系佳属,又何羡乎?”
      彩蝶宛首,笑曰“君言甚是,吾等避绝外浊,净修粤园,自是极乐无穷。”逸视四周,复凝眸注于楚。曰:“君即游方至兹,莫若留数,俟吾与尔细赏瑰景,及冬消春复,拜别不迟,诺否?”
      楚颌首,欣然不已,笑曰:“诺,众仙不以浊微,愚但眷如是。”
      游历花簇数矣,时至日昃,楚腹馁思啖,羞不言口。然步履微蹒,彩蝶视如明鉴,顾自嗤笑,曰:“吾尔尽游久矣,莫若休憩少尔,且备食犒劳。”
      既言,十余人隐身匿迹,止留二者。彩蝶痴痴目注子楚,不遑时瞬。楚无觉其异,霍然回首,四利相交。伊绯颜妆表,羞怯不已。唯俯首拈花自簪,妩媚愈甚。
      休片刻,人回。有挎篮提瓮者,负罐捧樽者云云。异人视之,惊愕不已,曰:“具所奚来?”一仙笑曰:“林薄袤阔,应有尽有;处处生佳果,时时有芳茗。善易可求矣。”
      餐讫,余人敛遗具,左右无暇。彩蝶亦趣味萧然,乃唤楚与之复游,直达旷野。绵延数里者,群芳夺艳,倍盛以往。楚喟然倾慕,呼曰:“目睹人间绝兹,愚即卒亦罔求,余生无憾哉。”其间,彩蝶绕蕊纵花,翩翩欲飞,如临仙境。彩蝶芳雅不俗,羞曰:“吾为君起一舞耶。”
      彩蝶宛花间漫蝶,舞袖飘扰,滑柔无骨。楚叹观,凝眸不移,痴痴目注,亦忘身周耳。少时,众仙追至,视彩蝶化蝶起舞,俱喜庆饰表。一笑曰:“蝶姑献舞楚君,亦献情其也。”彩蝶闻语愈愧,羞不能仰,娇叱不已。楚亦甚,无奈笑对。
      及日夜复递,楚朝夕与共,怡乐无穷。却日,闻外禽鸟鸣佩,潺潺水贱,乃出视之。觉冬已尽,乔木盖绿,异彩斑华,鸟物不甚可数。与其同影者,彩蝶,目若怅然,螓首低垂,泫然噎泣。啜曰:“冬逝春临,百花归艳,唯君去矣。谓吾安能舍却乎?”楚无语慰藉,拥之,挽与漫涉外郊。
      即日,楚拜别,彩蝶执手凝泣,恨不能语,晶眸空对。既而佯笑,曰:“君一别,何日复见乎?”答曰:“不可预期,前程渺漫,逾日不谙生卒,吾尽所及也。适时,拜揖粤山诸仙,续聊饮畅。”彩蝶笑曰:“君语若此,吾等亦无由绊阻,且慕君复方。”故撷项上朗月珠环,双捧馈与,曰:“吾贴身不曾远废,今者欲别,相见非易,君且收之,尚可除祟御祸,永守安康。”楚受环致谢,一一揖行,囊裹俱备,下山也。
      行程月余,及金山。金城开嚷不绝,互告曰:“白氏少游罔殂,今安复归!”党诸内眷设宴洗尘,咸争问讯。楚避实相语,曰:“吾历游山河至载,观其殆尽而复归。至于仙侣共要难辞,恐其传讹。途旅始吾一人,何与二者哉。”众悉信其诚,不复诘。
      流年宛过隙,朝游已成夕。楚终不复方,百余甍谢,合妻厝于氏墓园。
      ——撰于二零零九十月余

      二.瑶山寻访录
      普天下者,山河五千,纵野六越。至于奇风丽景,不胜枚举。然要数之瑰丽者,非仙境而不能及。闻言渤海之域,百里外许,有美屿一,道名瑶山。瑶山立于滨渚之际,其陡而危峭,为中州诸峰所不及。景色素言美绝,慕心者无数,亦无人安达也。
      兹志道叙一好事者:欧阳怀,山东烟台人氏,家富少忧,天资痴慧。怀幼时好读,凡诗词文墨,无所不摄;奇书异志,若闻必读。久如是,始以为书中载言,悉所实情。
      怀生性好友,时而宴请天下诸士,共聊雅俗。高朋通晓其好,故而酒馔兴余,话以志怪野言。主闻之而不疑,是以宁信其有而不信其无,欢乐甚恰也。
      旦日,如旧设席招友,众宾皆至,无告缺者。其友张生素多怪载诡闻,席间愈谑众,聊言瑶山之奇。
      生曰:“吾尝拜读于《九州山河游记》,高公撰之甚切。其所言之怪耳,极度引目。”既而,怀心慕,深诘与之,不知日昃时已昏。罢席际,众要悉去,怀拜揖谢之。
      至于书轩,怀举灯夜查,终觅得《九州山河游记》一文。此为南唐高人高氏所著,时值三百有余,囊成绝笔。
      斯人喜甚,如获巨宝,坐几案细审之。书云:‘余尝游历山河众水,所至之处,未及憾目。唯瑶山一行,触感尤深,宜若天境幻域也。瑶山奇陡甚危,缘途道阻亦长,嶙峋并立。至于山巅,景象已然不同:温泉地冒,细水宁绢;百花绽妍,草木列青;而或烟雨临蒙,皖纱轻笼;顶部蓝缕,鹤鹊鸣佩;亦或霞光万紫,赤条如练;宝潺天泻,疑若骏奔。四方楚境,震聩雄音;无所不及,亦无所不晰。不远外许,碧华如鉴。叮咚入耳者,湖下怪泉也。池中锦鳞戏耍,不语亦乐哉。于湄苍松怪柏,比比若立。其形甚诮,有若禅寺之十八仙也。噫!余始以疑造物者之无尽也,如兹端工巧设,仙斧神劈,天然与合。瑶山虽渺,唯四海九州之伟媚,尽姿于此,遂得绝貌。凡之有幸目泽,窥览佳丽,于后世无憾也。余闲撰所至,固不尽言,亦可抒其怡。冀于有缘之士忖余之真,余以为天下之胜,莫有及瑶山......
      灯下漫夜,心潮如焚。阅之甚骇,捧而忘舍。怀慕仰违寝,思之切切。始至黄竹泯灭,方解衣入寐。
      逾日揽晨,悉告之于胞妹。妹颌首含笑,晒曰:“愚兄病矣,瑶山乃天人说道,安有实乎?”怀不以为然,曰:“高士亲度笔撰,何以造假?”妹所谙兄之痴好,不忍拂意,安藉曰:“如是哉,然瑶山与之远甚,汝欲何为?”怀拨曰:“北海固赊,扶摇尚可接。瑶山不过百余,渤海近域,且不言远程,奚以不至?”妹欲劝,怀喝之,复而嘱曰:“吾即日出行,不见数者。吾妹须佯不白状,切莫禀阿母。若违吾意,汝自担之。”妹凤眼珠泻,不敢逆长之意,呜然不舍,亦诺允。
      怀不要莫交相伴,独身而往。至于滨海,举目四眺:碧波万顷若鉴,水天落霞共色。醉眩眉目。远近渔舶数许,出返者不计众胜。
      是时有渔人让价,货其旧。怀揣银售之,囊袱写于内,扶浆出海。兹时风涛泯灭,条木泛波;凌波掠远,夕霞明媚,不谓舒尔。
      其天愿难测,行程数日,至粮水殆尽,端不视倪角。书明语:‘瑶之域,不若异端百里,急浆逾日可达。’然始殂久已,安能无影乎?怀心生疑虑,渐不以其实。
      风啸,汹涛怒轰,波流浸灌、微舟剧瑶欲催。斯人大骇,念其少生而殂谢海际,茫茫不知措,徒然伤怀。
      异日睁目,弃之于荒礁,左右无影。复视咫尺舟身,碎裂不堪,唯己不损一肌,至感天恩。既而惊眸四顾,良久,乃跃。兹即为瑶山倪角,其状所语无异。怀心宽大慰,忘于绝境尔。顾觅得裹袱,寻向所述。
      前路虽峭曲,枯藤可缘。于途花果丰硕,易于采撷。腹馁即啖之,其味甚甘。由是而上,至五日余,闻鸟语切切,芳芬扰扰。大快,急速攀援,终至于瑶山巅所。
      近地一涓流传石沁泻,潺潺如佩。水洁而无暇,视之口燥,遂俯首掬水畅饮,水凉若甘酿,三五尚不足。
      而后倦躯于木荫,闲赏景胜,入神正值。忽闻一少女骇音,其言曰:“汝谓何人,安于见此?”
      怀亦赫惊,不知瑶山尚有人烟,速长身而立,细量所喝之女:其为一红衫少女,于后亦有六女瞠目视之。七女皆美艳至极,娇媚若花。且其身披异彩华服,七女共饰七色,实为雨过虹霞初绽之彩也。
      斯人窥之甚愕,亦慑于绰约,不知所言何如?惘然观睹。红衫少女欲怒,一紫衫少女即踱步细出,粉颊映笑。袍袂掩唇,星眸流光。既而讪笑曰:“大姐何须动怒,兹一小子耶,唯其目光灼灼,心存邪思,亦不足诃哉。”言讫,复扯其红缕,左右晃罢,尤似七八小妹,尽显可人娇态。
      红衫少女颌首相允,于是曰:“相公安于至此?何人指点?”怀措手作揖,固有余虑,然美人启齿,为君者务当回语。乃曰:“拙生冒渎众姑清雅,实属毋该。唯本心所慕切甚,急欲一览瑶山绚丽瑰姿。不枉朝楚暮思,恨恨余生矣。愚诚言无虚,谨表肺腑之语。众姑欲责,唯命是之。”
      红衫少女乃笑,曰:“如是极妥,相公倦意,吾等安能拂却。然瑶山敝绝外域,素少人得闻,相公何以晓之?”
      怀曰:“昔夜尝阅之于高公笔录,其所撰《九州山河游记》,言兹奇媚,景色期春。不由浊心自涌,遂向往眷意,只身图谋,一睹形胜而矣。”
      众女视其口雅行正,不失大方之家,亦尽闲疑,互言琐事。诸女所诘多异,于中州俗记懵然无知,一一细问。怀不觉语赘,俱实言共托,述之甚切。
      少焉,美人自白。七女者,瑶山仙守也。偿居于极乐蟠园,共掌仙果。而后违逆天教,下谪瑶山,时值二百余矣。高公昔游方兹境,且逝三百有余,承然不谙其人。七女仙唤俱为:红霞,澄湖,黄莺,绿眉,青凤,蓝茵,紫烟。七女以红霞为首,紫烟为幺。群姝相系,怡然自乐也。
      七仙亦属好客,皆要于舍下。怀弗敢推辞,尾随佳丽而行。至一洞帘,众仙止步,悉含笑立边,垂手示进。怀举足涉内,不过数履,豁然耳目一新,端妙无比。窥之四壁:飞流作屏,百花为席。佳果丰硕,雕木生辉。闺中摆设,宛若天然造物,巧设精工。七枕亦为香秀编织,撷之殆久,然栩栩俏艳尤生,与初无二异。
      怀视之触目,惊曰:“此乃众姑宝闺,秀气芳存。吾为浊男浑家,岂宜近哉?是避退可敬矣。”言毕欲出。红霞阻而笑曰:“固道男女有别,唯相公品行良正,既为雅士,何亦毋通?小观不言过也。”
      谈笑间,余仙簇簇蝶舞,分备酒品。凡瑶之所有,皆设于几席。果甘而酿醇,为怀粲叹不已。今者与仙共膳,倍感殊荣。怀唯唯谨语,恐失君态,累仙姑讪矣。
      餐讫,怀痴目视其敛具,神情尴涩,不知何为。红霞明鉴于胸,遂嘱众仙,笑曰:“相公慕方鄙山,尚未极游。吾等且尽地主之谊,携君一览而矣。”众仙相许,红霞复曰:“若以七拥簇八与之,苟失淑文。吾妹且匿,但各行其尔,吾一人俱足矣,诺乎?”众仙爵舌佯怨,然红霞乃七仙之首,所托善言,安敢不允,皆从之。少顷,嘻哈叱咤之语,尽数销殆。偌大闺阁,止二人耳。
      红霞引以环游,于有不明者,尽述其切。二人闲步畅聊,言以内事。欣然勿感踝累,是时己达湖湄。
      望之不广,亦属清秀。此值仲秋,中州殆萎,唯之佳木繁英,娇野盛芳。水中鱼龙浅戏,碧波微荡;翔空鹭鹤齐飞,倍增天景。鸳鸯侣居僻境,时而冲霄,时而逆文。景状难寓,观之尽晓。
      红霞视之莞尔,朱唇轻开,皓齿微启 ,吟以诗韵聊兴,其曰:
      秋波艳水鱼龙舞,碧空白鹤一字兴。
      有缘千里来相会,不负苍松迎客情。
      怀亦好诗,回予二韵,诗曰:
      天山佳秀暗香飞,宝池春浓洗佳丽。
      蓝空不与流云尽,只缘香色欲归依。
      红霞颐颊映喜,拊掌笑赞,曰:“相公文采斐然,出口即以妙对,愧矣,吾不及也。”怀笑曰:“仙姑何言至兹,才艺超凡脱逸,愚仅随附于拙句,是以羞愚也。”
      红霞笑靥若花,袍袂挥扬,即见一桌几。文房四宝,一应具备。红霞笑曰:“相公文若其品,吾仰慕愈甚。不若赐馈宝墨,典以细审。”怀不容却要,思忖少际,执笔兴涂,有若龙舞凤翔。
      红霞美眸流辉,观其笔动而惊艳不已。其为素卷一,名曰《鸳鸯湖图》。色彩淡雅,笔路不凡。碧波岸绿,蓝空翔物及诸精致,尽收尺幅 。形态逼实,神韵高逸。
      至于末尾画端,怀详嘱所寓,曰:“湖光胜色,仙姝要伴。景色和畅,清木可佳。汪水漪涟,倦鸟高飞。览物盛情,膺肺难释。执笔拙墨,聊喜吾心。”
      红霞端视良久,赞曰:“妙哉!相公笔墨,有若天公造物,鬼斧断精。小仙今日荣得佳迹,甚感欣慰。无以回馈,谨赠玉石。”红霞语毕,即秀掌开阖,一白玉卧于手心。白玉清透如水,雕琢精工,当真贵重之极。
      怀婉言不受,红霞笑曰:“相公莫拒,此乃姻缘玉,可系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相公文德出众,安能无良侣守伴乎?此玉可助相公喜结良缘,欢度长生。”
      怀俯首感激,寄于腰安,喜不言喻。红霞亦拈花自簪,粉颊生俏。
      闲逗数日,辞去。七仙送于滨渚,临行之际,嘱曰:“吾等好静且不惹外凡,本性极乐。相公归至,莫以行迹相语。”怀谨诺,众仙俟其物备,袖袍齐舞,乘风即归。
      至于家舍,众眷皆喜,唯胞妹俯首拭泪,娇躯微颤。怀安藉曰:“吾安然归达,吾妹何以啜泣?”妹曰:“兄出门数月,始以为不测,日思夜悬,寝食难安。今视复归无恙,喜极自泣矣。”
      怀甚受,揽以内怀,慰曰:“累吾妹忧心念眷,愚兄苟难自安,吾妹苦矣。”母亦曰:“吾儿不见数月,何处历之?”怀曰:“昔日得闻渤海有美屿一,故名瑶山。遂其拜方之意,动身前往。及今日复回。”母曰:“遇乎?”怀曰:“非矣,流离数余,不见端角,幸得贵人劳救,居疗日矣。累阿母挂忧,愚儿不孝矣。”母曰:“罢矣,吾儿心系美景,为母何以加阻,但凡自抉。今且安然,是以断汝远行之念乎?”怀曰:“儿自此不复外游,极心与考父共谋家业,光耀吾门。”
      数月矣,城西金员外有女初长,喜造红台,当众谋婿。金女年方二八,芳名月舒,伊人远胜其名,容华若仙。文艺亦是不凡,极好文墨,乃不可多得之艺女也。
      择婿之日,金女巧设上联,兹核仰慕之之众。若以景韵相对,既为夫郎。其联曰:
      万花深丛粉蝶飞,有意寻春春无迹。
      恰逢伊时,怀经行盛处,赫见其联,不谙里意。止今无人下对,甚觉可惜。乃上前笑曰:“此联固妙,亦不甚难对,吾可下之。”遂曰:
      千里薄秋孤雁鸣,无缘觅偶偶成双。
      屏后美人得闻,刹喜,呼曰:“公子止步。”少顷,金女红纱掩颜,凌波细步。盛妆裹缦,美艳无双。
      金女羞曰:“公子才华若涌,鄙女深佩,鄙女尚有几联,亦请公子下对,可否?”
      怀拱手作揖,笑曰:“小姐但言,愚尽心而为。”
      金女曰:“平湖秋月,月出鸳鸯荡秋水。”
      怀对曰:“瑶山西去,去时仙侣赠姻缘。”
      金女亦曰:“夜梦逢仙客,暗嘱有心人。”
      怀亦对曰:“朝霞映彩卷,明赏人间幽。”
      美人无语,遂解纱自见,目泫而颊笑。旦若,金女撷于项上白玉,笑曰:“公子可识此物?”
      怀愕然惊色,亦取腰间佩玉,即红霞仙昔日赠物,出示校之。美人珠光盈盈,笑处嫣嫣。叹曰:“吾千里寻郎,今得相见,不负吾苦心宴设矣。”
      怀亦心动难喻,不知所言。唯相拥与共,细语慰藉,如是而矣。
      是值佳日,二人喜结良缘,普城同庆。良宵之际,私言蜜语。怀笑曰:“吾今日难言喜悦,既得良妻,夫复何求?”妻亦笑曰:“妾如君矣。吾尔有今,尽托仙姑拜予。”怀不明其节,固问。妻曰:“昔夜三更,正值酣眠之际,歘然闻一喝语,曰‘瑶山仙首方至,汝等何为不迎?’吾粟惊而起,但见一红衣秀女,手执园扇,笑脸相视。仙姑与余玉石,道说其因。既而嘱曰‘不出月许,汝即可见携玉之人,此乃汝之良伴,切莫失臂。’俟二日晨清,吾见枕边玉石,始不疑也。”
      怀笑曰:“此乃红霞仙姑是矣。吾偿历游瑶山,与七仙小有邂逅。仙姑有情,允以良缘赠予。今者验效,吾不胜感德,务当倍加惜珍,不负仙姑吾妻之卷矣。”
      而后余生,二人心印相融,缱绻日愈。终日不顾家俗,聊诗乐赋,游山历景,不甚快哉。
      后人有诗评云:
      悠然喜觅瑶山居,鸳鸯湖图换玉缘。
      有情自在人间处,不负佳人长相伴。

      ——撰于二零一零三月余

      三.水龙吟
      弘治十年,淮安人吴锐者以渔为业。朝出暮返,日间不断。洪泽襟伟,湖泊广滞。鱼虾成群,戏游滨野。渔人轻舟而出,满载归途。锐亦如此,所获之鱼,逾日尽售,聊微酬养家耳。
      后值岁秋,落损飘零。湖水愈冰而鱼虾渐绝。异人者晚出即返,不得几许。锐持浆而渔,索之物远愚素昔。其人不忍,至日昏尤行,欲满船舱。
      少时,网剧动。渔人异,以为巨口,遽扯于甲。细审之,一小鱼尔。渔渺而形怪,其鳞金璀泛辉,朱颜相映。唇须尺长,有若神物。锐动心自喜,意其苦行触感天目,贵鱼抚赠之。
      鱼无水必竭,遂养于舱池,欲明晓货之。及夜更,闻外咚咚止,不谙何物作怪。锐骇然不已,挑灯惴视,不见异物。欲寝,蓦闻少女怜音,曰:“贵人善举,今不幸所渔,乞怜顽懵不知,恳请泽临,必以谢。”言讫,呜呜啜泣,久久萦回。
      锐骇愕,颤曰:“汝为何人?安于吾内?”
      少女曰:“吾即为所网之异鱼。”
      锐举灯于池,觉池水掠纹,一鱼罢尾相目,双唇略颤,其景尚怜。
      少女复曰:“吾乃洪湖龙王之女,背父意旨逆出,欲尽兴尔,不幸所渔。冀贵人怜垂矣。”
      锐视其动而闻其语,始信之。曰:“汝谓之龙女,诚事乎?”
      龙女曰:“诚事矣。吾困于渺域,未得真身,劳贵人赐还湖水。吾若归,许以重酬。”
      锐颌首示允,遂放。鱼入水成龙,形体巨硕。时或空击长天,时或逆涌深渊。致狂风怒号,波涛湍啸。疑若天地欲催,孤舟即裂矣。末而,风平水止。巨龙化影为女,容华光艳,娇绰可爱。龙女视其元魂欲散,惊目不已。乃讪曰:“贵人莫骇,小龙久待樊笼,苟求脱身。今安复回,且松筋戏耍而矣。”亦见其不语,复曰:“吾垂诺必酬,然随身无物,何以馈之。累贵人屈身一驾,与吾下行也。”
      未俟其允,即携于水域。锐大骇,哀龙女无识,凡体安可入尔,少时即殂也。龙女笑曰:“莫哀哉,金罩护体,欲卒亦难。”
      复游几许,礁丛俱失。于途坦畅豁然,明媚烁耀。锐愕然窥之:宫舍俨然,钟门高耸兀立;虾兵蟹群,左右持矛谨守。尤视无物,见龙女,悉善言拘礼,丝毫未越。
      龙女与之室内,廊阔道曲,五步一虾,十步一蟹。周壁而立,神色而有异,不敢声色。至尾,琉璃厅雅,辉煌景碧。数怪貌华服者齐落于几,须臾婢奴置酒添肴,奉若上尊。
      几席人见之,俱喜,呼于上座。但见龙女屈膝跪禀,曰:“三儿觐见,谨祝龙母安康,龙父延年。愚儿日思夜祷,冀望诸眷备安。”
      中堂上人欣喜于色,起身笑曰:“吾儿多礼矣,有日不睹颐容,苟贪戏忘归乎?”
      龙女亦笑,立躯于前,捋其须缕,佯怒不已。上人大悦,任女越礼之为,复溺抚其发,垂怜之极。
      龙女偎膀自哀,曰:“儿尝游戏于上水,不幸难之,为所渔。殊泽上天怜悯年少,喜遇贵人。儿得以复请龙父,共叙天伦极乐,尽凭贵人臂力。”言讫,晶眸泫然凄泣,掩唇顾首低垂。
      上人即为洪湖龙王,其左座龙母,右座龙嗣。闻之,悉细量渔人。龙王慰藉载善曰:“贵人大恩,何以为报?孤谨礼贶予,略表经心。”
      锐遽罢手伏地,颤曰:“小为不苟图报,大王不以卑鄙加诃,足赤盛情,安敢礼乎?”
      龙王乃笑,曰:“非也!小儿乃孤之命根,为生之托。挽其命无异于孤命。若此谓小为,何谓大为?”遂令其择己所好以贶之。
      锐无可,继而加索,恍然若赫,禀曰:“仆不求珍宝重器,唯一事相乞。”龙王曰:“何事,俱所实来。”其曰:“仆旧日喜结连理,尔余淑尊互表,怡乐无穷。顾而始有遗滤,连理五余,不曾子嗣。逾今三十而矣,奈之若何?”
      龙王曰:“汝欲一子?”答曰:“无尓,仅此一求,不图他索。”既而笑曰:“善!非难也。孤辄上禀天帝,外赐妙子丹一枚,饮水内服,即日安胎矣。俟逾年仲夏,汝可抱一子。”锐大喜,拜首复谢,乃归。
      上值晨曦,渔人疾浆速归,至于家舍。当际妻侣静寐于席,闻声乍醒,赫见夫郎,娇嗔欲怒。
      锐喜流于表,感曰:“吾志安达矣。”妻不解,尽述其详。二人俱喜。
      如下无异,略言。越明年五月初,妻诞一子。面方耳巨,明眸炯炯;体态健硕,嘹音如雷。二人视若珍宝,爱抚尤殆不及。
      及子月满,盛迎知命先生。先生视之若久,载笑载惊。既而曰:“此子乃天命所赐,资质本慧,其余年必有不俗之举。然当世草乱,难略讳才,于后世方显,愧之久矣。”二人固不白,亦觉甚高,俱悦,乞赐佳名。
      先生执笔于笺,书曰:‘承记天人大善,谨仰万丈盛恩。’二人亦不解,乃述曰:“尔得慧子,为天人所赐,不可忘恩。宜若香火长共,日夜虔诚。是时,汝子成器。”
      自此,赐名承恩,字汝忠,以顺天应世。亦上承皇恩,下泽黎庶,名垂千古矣。锐父亦弃渔专商,劳酿佳境,为子某福。
      恩如先生所言,少幼聪慧,喜读野书稗史,志怪诸类。髫龄之际,即以文藻鸣淮,颇赏府吏士绅。值嘉靖八载,于淮安知府葛木之龙溪书院,垂葛器之。亦以其可尽读天下之书,乃家所典藏分与半之。
      又与先生所预,天妒有为,世人难略讳才,处处锉之。于嘉靖二十九载,方得岁贡生,亦为虚衔。
      恩至生清贫,怀不俗而无路请缨,兀自哀怜。士人文书释怀,笔述颇丰。《天启淮安府志》评云:‘子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利,有秦少游之风。复善谐谑,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
      至晚,积愤立书,遂著不朽《西游记》一文,七年方成。《西游记》承前启后,为志怪之巅,倍崇于后人,为之景仰。
      有词传曰:
      江淮万里清秋,碧水连空舟漫漫。畅眼天际,落日西头,好景将催。江南归雁,洪泽渔庶,欲归还待。次第唤鱼龙,劈波斩浪。谢他个,水宫相会。
      人道滴恩泉报,尽西来,赠丹妙子。江郎少慧,对文如鸣,视才羞物。可惜流年,天妒极英,潘江难洒。却晚余,畅书人生慨恨,笑叹尘浮。—《水龙吟》
      (作者自云:闲作此章,意欲有三:一者,夜梦奇人,视容色皆异,曰:‘吾为龙人’,故感;二者,五百有余,慨慨《西游》宏文,竟无人细撰吴公,吾巨愧,作此章,略表敬心;三者,昔读《水龙吟》一词,略有所思,欲幻予吴公,为之天命,故作。)
      ——撰于二零一零四月余

      四真假记
      为世是真,为幻是假。真真假假,皆为烟缕。——题诣
      几度功名几度春,世人只念鸿途好,一朝名垂十年辛,那里懂得什么是与非。
      赵家子弟真觉寤,应是闲人恶世真。忍把万事东流付,只手携红侣,腾云直径登极乐。——《梦难寻》
      1——少年方慧敏,老儒传经道
      不知何年月,由来久矣。扬州城素语繁华,奇闻异志,亦不胜多举。然有一闻为所乐道,俱万分慨叹,妒怨皆备。缘由为何,且容吾一人者道述因果也。
      却云京扬水道,沿湄豪宅万千,氏族分置,其赵氏者亦属其一。氏门第柯茂,为扬州之大宗,分房三十且六。然长房疏落,三代唯传。至九世孙赵敬尧当柄,香火尤灭。期不惑尚无嗣,老太君愈焦。打醮作法,供天伏地,施财万数,亦无破晓。
      末而诚感天人,嫡夫人四十逾几,夜诞一子。子生而笑靥,双目炯炯,眉若蚕迹,唇丰色深。舍人应喜,大施内外。凡扬州之庶乞,俱的百文。又以其天赐宝儿,遂名天宝,字感德。上下溺抚之,祖母尤甚。
      天宝幼时方慧,二岁能识,三岁可读,五岁俱晓《三》《百》《千》类诸。乃父倍赏,遂受予诗文,冀子日成。
      小儿七岁咏诗,音韵俱足。诗云:
      万物天地生,百灵聚芳园。
      骚人无相似,只把春来赞。
      ——《春颂》
      乃父闻子之作,审之,喜不欢言。复愁忧己所能之,不及受尔。故千里觅贤能,才德兼备者,为子师之。
      且言金陵城奇才俊杰,类类聚居,能者谓之不可数。敬尧觅贤于此,遣人广探,左右讯之。殆数月余,探者相报,曰:“金陵城东郊之月明湖,其岸有宅,宅名‘翠芳斋’,余等左右讯之本故人,皆言‘翠芳斋’为林夫子所筑,安怡天年之所矣。夫子广闻天地,通古晓今。其才超群,其德亦为凡俗所仰,乃真圣贤者。余等闻之,遽禀老爷夺裁。”敬尧闻语大喜,即遣人随其往,访于林夫子舍宇。
      夫子让内,敬尧遂明其意,夫子喟叹,曰:“令郎少慧,为师者务以授业。且为子之慧,亦为师之幸也。然恨老迈残年,实不过操。尤恐不及胜任,负足下盛情也。”
      敬尧与笑,曰:“犬儿略经施点,益进往昔,愚父老自宽慰。顾由己之薄,苟难授予精,恐失措年少。大闻夫子德才兼备,业徒高就。犬儿若得相教,来日方长,倍感大恩。”夫子罢笑,宛却。无可奈之,乃谢予。
      进日者,旧客访重。敬尧携天宝与之。林夫子窥子久若,喜粲交织,乃笑曰:“少爷谓何姓甚虚年几许乃父者谓谁乃母者亦谓谁尔可告之”俱详述其诘。夫子复之,以史记考究,亦侃侃而谈,直言不讳。夫子乃大喜,笑曰:“非易也!少爷口齿伶俐,见识不屈,实为极慧之者也。”即诗题以对,夫子朗曰:
      帘外风景千百姿,倒垂柳下映宅幽。
      天宝略视于外,端眸乃父。乃父笑允,即吟以下阙,曰:
      绿水相携青山泻,白云孤自碧空游。
      夫子颌首示赞,笑曰:“妙哉!非上下相整,其景亦容。于之‘泻’‘游’二字,略点得当,无愧生花妙笔矣。”继而惜怜俊才难遇,老生爱抚之心,以之笑曰:“汝子聪慧有余,若加点缀,尔后有为于天下者,老朽亦荣。谨尽心竭尔,不失寄厚。”
      而后日岁,林夫子倾囊授业:诗书礼仪,乐墨杂经。凡己所能者,尽数教之。
      时维五余终息,天宝十二有余,文华彼进。既得师之大成,傲才于同岁者。夫子亦欣,以高徒怀胸实墨,可以应举,固言于赵敬尧。
      林夫子曰:“老朽授业五载有余,彼进吾衰。唯老朽之及者,宝儿亦可晓明。今岁直二六,当为盛芳之际,期日之晨,不可误也。且三载为一试,盛帷即落。老朽以天象观度,始以为良辰之进举,不可背也。故与商榷,未知意何?”
      敬尧慰甚,笑曰:“蒙夫子垂教,犬儿造之端就,足系于夫子。夫子所言甚是,愚亦有此心。然始顾于二者:则一犬子尚幼,家母坦护甚之,不足激也;则二乃夫子未与,弗感越次。且今既与言,但凡抉择,愚盖相允。”夫子亦笑曰:“既如此,竖日可行,老朽随与北进,相携赴试,必点嘱教。若得应者,老朽亦可耀身。”阔言几时,方自散。
      且言老太君闻讯,载喜载忧。乃日夜与共,细嘱琐微。复遣其左右贴侍几余,一概料准。天宝固不舍,乌可逆之意,唯与同行。然仕宦名途,苟非子之卷眷也。
      2——北路逢知己,双才举科进
      逾日,扬帆北上。于途诸众之生僻,夫子尽详述。程行数日,入淮安内界。却掌灯暮际,泊舟渡头,行人一干俱寻舍安宿。栈馆比比为列,择其阔而入,名为‘聚宾客栈’是矣。
      当此之际,是值举时。由南至北者,书生笔仕亦不少,尔时有宿者于内,殆几十也。夜宵罢讫,余人各内其舍。夫子与天宝一室,以究其学。至末,夫子曰:“吾云一联,若即以下对,可寝;不得,复操之。”遂吟曰:
      三载应试召天地,四方贤士聚一堂。
      天宝思忖少矣,笑对曰:
      百余长生不得安,古稀夫子授愚人。
      夫子捋须罢首,曰:“未可儿戏,但言另对。”天宝复度之,对曰:
      一朝名垂比日月,八面春风笑落花。
      夫子颌首,笑靥颜慈,曰:“善矣,若怀此志,吾儿何事不为乎?乃父欣喜,乃师亦可宽慰。”既命其寝寐。天宝无语,谨夫子之令,欲睡。
      霍尔,一音于异壁相传,是为男子也。其人笑曰:“少兄才思捷敏,胸怀鸿志,实为吾辈之效也。”天宝闻言固礼,然不适襟胃,遂不言辄寐。
      夫子即喜,立躯笑曰::“客君语逊,弱徒菲薄无实,偶得人句,何以敢称?若念鸿途远志,殆为客君是也。”乃开门纳之,要以内。少时,客入。天宝细量其人:仗身八尺有余,袍裘清朴素净;脚着木屐一履,怀抱典籍三分;面容无瑕,执手墨扇;双眸透善,颐颊含笑。
      客躬躯作揖,毕礼与二。笑曰:“不才狂妄,冒渎贤师长之幽,望乞恕宥。”夫子宽请于几座,细诘生平家居,为人所好,为志何者尔,及夜更方散。
      至于客者谓谁,曰:方姓名山明者之寒士也。身外无蓄,饱复经纬。其好闲逸,其志为仕,不失贤者是也。
      及二日,与天宝共叙。畅聊方晓,君亦好山水明净,渐感其恰。天宝乃诘其浮生之感,方君遂叹,诵曰:
      夫天地者,万物瞬旅,百代俱客也。千年如一梦,尘烟若何?盖之浮生不过百,唯锦川秀色,精工造物者,设不以滋乐,施以我生何为?
      幻桃园之幽怡,序天伦以乐事。阳春温煜,大块斑华。夫置于景者,端大肆文章,饰调彩墨,尚饱以素怀。
      且为君者,此尚一也。其二者乃天下之事略有所顾,满腹经纶略有所施。为国为好者,失一不可,必劳逸与共,实不枉君之行也。夫二者既为,乃含笑无怨矣。
      天宝曰:“吾与君之一而不与其二。”方君笑曰:“此苟为愚之拙感,岂可迫人近耶?古人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设吾尔志道俱一,岂不为小人焉?”二人讪笑。天宝惜方之善解,遂为知侣。
      且道北程有日,直达京都。视之行路无绝,商贾繁华,无愧于帝王之都也。天宝鲜见其景,笑问,曰:“世兄北上一行,唯应举乎?”方君曰:“今此一行,则一应举,苟谋半品职宦,亦可寄生年之托;则二乃素仰孟大学士之博识。时闻盛名久若,未睹风采,愧矣。今逢良机,安可失之?”
      天宝乃异,不白所谓何人。方君笑曰:“盖天下者,虚怀若谷者甚多,然数之威名者莫若有二。其一乃诗坛之俊豪——李太仁太守,其二乃词坛之雅风——孟东吟学士。太守于苏杭宝镜,吾略识一二,亦尝把酒与之。唯学士于北,未尝邂逅,始为遗虑”
      天宝辄叹,曰:“夫子通晓博识,俱足骇人。未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吾之见实鄙矣。”方君笑曰:“贤兄天资傲领,为吾之不及。若得加造,于后未可限量,殆李孟二儒尚不及也。”见其茫然无语,复曰:“孟学士大有怜才之胸,假吾二人以为师,若何?”天宝未敢允,相言于夫子,夫子亦喜,笑曰:“孟氏之词风,老朽素仰之。吾儿若得指津,则‘雏凤清于老凤声’,为师胜之远矣。方君有意,当随之往也。”
      期日开卷,方赵二人从容应之。复值月余,择名录取毕,张榜于外。
      且道举中者七十有二,天宝名列三七。独方山明高踞榜眼,为之会元。凡榜上有名之子,皆邀于学士府。
      天宝笑曰:“既得相见,何复劳心?世兄笔锋如龙,学士必晓。若为师之,殆恐汝嫌也。”方君哧笑,曰:“莫言!安又及贤兄之性慧,年少所以为,愚必陋矣。”
      3——盛席广邀客,诗才动宾诸
      二者言礼,高谈阔论,且不道其言语何云。时至盛宴交际,方赵衣冠备整,共赴孟东吟之席。
      孟学士制帖七十有二,亦有众僚窗应会。正及门槛,闻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二人相视,笑曰:“俱齐矣。”
      门仆阅帖礼,即以上宾待之,引以入内。孟东吟自迎小门,见二人,大喜,笑曰:“苍龙出水,苟骇世俗;俊才挥墨,则震慑朝野矣。久闻方赵二子才情若海,幸得面见,草舍亦生辉。”乃要以内。二人施礼道揖,随其入。
      会宾厅敞阔雅洁,既无纷华奢饰,亦古雕生色。其角门四地,分置香鼎。清云扰翠,心神欲明。望之周壁,书彩争妍。八家之遗迹,俱可饱览。二人审度,细品精酌,愈发感慨。方君叹曰:“学士之雅,吾等莫不及也。若得师教,吾尔又何羡乎?”天宝笑而不语。
      且孟东吟视之俱聚一堂,喜不自胜。又云‘客来主陪’,乃举觞登堂庆贺。孟东吟笑曰:“天朝四方八境,灵杰星缀,高才如露。吾皇三年为一试,广觅群英,以沛朝栋。求仕好子无数,俊才纷纭胜彼。然取之有数,往往十者择一,百者择二,非极贤者无以至也。尔等俱为极英,国之朝日。孟某喜会于诸子,无以堪诉,且谢饮一樽,谨表老心矣。”言讫,举觞畅饮。诸人亦举觞陪饮,大誉孟学士谦逊之风,吾辈厮人万不及也。
      方山明揖首与孟,礼毕,善曰:“学生闻学士之迹,由来大久。学士之风采,吾等敬而愧矣;学士之德识,童子亦仰之不及。垂蒙盛宴,誉感殊荣。古人尝教云:‘临蒙圣贤席语,胜读十载死章。’学生深悔不才,冀恳学士怜己好学,指点迷惘,倍感师恩。”
      孟东吟扶之于臂,笑曰:“莫言!老朽无德无才,为破口一张,白首一顶而矣。何由圣贤之说,折煞老朽矣。”一言既出,四方皆乐。孟学士善谐之讯,可见实也。
      孟学士复曰:“方世子高举会元,人中之龙。老朽少与尔时,殊不知书为何用,文亦何意?试问远拙于子,安敢师之?”既而笑曰:“幸闻二子诗文书墨,比比骇俗。既得相与,理洒潘江与众,何如?”乃命厮人置帛砚笔台。
      方山明笑曰:“学生诗文诸类薄陋,有若涸辙之泉,滴露仅矣。安敢污众君之明眸。”乃鉴于天宝,曰:“吾兄天宝,资慧领人,七岁可作。亦得金陵大儒林夫子师教,其才谓海,远胜愚也。”
      孟东吟笑曰:“既如此,弗敢却子之鉴。”遂嘱予天宝诗作。天宝忖度少顷,即执笔书帛,诗曰:
      摇帆辞故去,北上燕关路。
      江平两岸树,暮落天涯枯。
      淮安少闲月,渡头行客疏。
      相随聚宾栈,与君为知侣。
      扬州一为别,离愁不知诉。
      但识有缘人,把酒尽孤独。
      陌土无乡眷,宦海起沉浮。
      为尔倾薄意,聊寄腹心语。
      ——《与方兄诗》
      孟东吟审以细读,俟其笔落,即颌首相赞,笑曰:“妙哉!世子年少而不狂,以淡雅之风尽抒肺腑,足赤诚心。”又与众曰:“吾视子之诗,尚有乐天之风,诸君如以见之?”
      一人即曰:“愚以为全诗之妙,莫若于‘淮安少闲月,渡头行客疏。’昔王洛阳游于镇江之际,感作《次北固山下》一诗。有句云:‘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此为全诗之精所在。至于少君之句,类有此意。然其愈为含婉,以物释情,以情托思,实为诗家之典效。”
      余人亦点头论耳,亦有云首句方妙:直朴无华,情真意切。末时,方山明难辞众要,赋诗四言。方君笑曰:“吾不过小儿执笔兴涂,草介吟俗矣,苟无以誉于诸君。吾兄束发当际,即以老圣之心,谆谆善抚,倍吾汗颜。纵贶予金两十万,莫及此诗之教也。”天宝复揖还礼,语逊尚谦。余人亦有赋诗作词者,喜庆洋洋矣。
      是值受官,方山明应圣之诣,主太傅一职,居爵三品,为朝野之栋;天宝则允于孟东吟,为其僚臣。不顾国之政要,唯典籍修撰。
      且道林夫子闻天宝之迹,欢喜难寓。其职遂尽,乃辞于天宝。天宝委之托讯诸眷,而后复归金陵翠芳斋一舍,终年不摄外界,捐谢于耄耋之际。此亦后话,不宣。
      林夫子既托讯于南,诸眷无不欢,独老太君不定喜忧。孙儿十三尚不及,固有经纬之慧,亦无谋略之举,且年少不菲。乃遣心腹贴身者十余人,北上伏之。
      4——梦游极乐境,听曲百花缘
      由是三载瞬掠,天宝主事有为,擢封编修士。斯人闲娱之余,尤好野史曲令,处处搜之。
      与之好事者,孟君竹也。孟学士之女,少迷醉于书香,针线不行,文艺可称。时尔与其对文作赋,共聊曲令。二者往来甚密,人情愈厚矣。
      却日案结,孟女遣侍请之。天宝异,不谙何为匆发,乃告于主编,往返学士府。孟女视子身至,喜不掩色,笑曰:“吾尚作拙词双阙,故劳大编修教示。”遂递之以视。其词云:
      高楼连院,晓风吹断书生路。宦场迷尘,可惜心无许。
      江边弄月,孤魂无处诉。空感余。试问长久,怜君将谁与?——《点绛唇》
      天宝罢读,讪讪不已,笑曰:“真真扯臊,岂有闺女类汝不知怯乎?古人尝云:‘女儿不知贤蓄者,无谁与!’汝既为此者,谁敢与之?”
      孟女闻之晒己,柳眉微蹙,佯怒不已。诮曰:“天下不知情恩者,汝为首矣!”斯人无奈,唯左右礼数,方破颜开涕。余下无异闻,不宣。
      且夫秋始夏末,气候爽朗,景色怡和。乃择一日,二小生背从仆疏怠,相乘骐骥出城,止东郊燕山之麓。饱览风光,闲赏烟霞;吟诗赋雅,逐水沁芳。佳乐融融矣。值日暮黄昏之际当归,幸无诘问,餐讫辄寝。
      夜梦,感其人亲近,不睹颜貌。俟跟前,乃清视,为二白衣少女也。衣着办妆,皆异本人。少女豆蔻相仿,容颜俊俏。手执红绢,笑处嫣然。见其初醒,俱笑曰:“少君天性无忧,不以权贵迷心,案牍劳形。性本丘色,胸乏谋利,是之为极乐者也。宜少君与吾一游。”言尽,携其左右,飘舍临空,翔云荡雾,往东南滨渚飞逝。
      不知几许焉,赫见屿一。愈近,春意席卷。翠音弥耳,草木秀青;流水潺谖于足下,香蕊萦绕于篙乔。步履玉石之上,砌成小径,曲曲林中若隐。
      二女述曰:“此乃极乐仙山,凡俗之粕垢浊尘,皆遁形于此。唯川野之灵俊,百物之勃发,终聚于此,故云极乐。”然天宝不解,乃笑曰:“鄙仙姑慕君之高雅,意要山中修乐。吾与汝见之 。”三人小径通内,逝于林密。
      步程数矣,宛映镜湖一口,竹舍□□,俨然有致。百花细布其间,异彩纷呈。于间有女漫调素琴,余音袅袅,荡穷林深,天然与和。天宝粲然诸景,陶醉其音。
      抚琴女见之,颐颊生色,罢琴而立。笑曰:“贵客初访极乐,目睹吾之芳园若何?景色足誉乎?鄙时尔觅人世之宜者,欲要修于境,未尝可求。着遇于君,感君无为好雅,莫却盛情哉。”
      二女嘱曰:“此即浣花仙姑,要汝于内者。”天宝乃拱手作揖,笑曰:“仙姑盛情相要,倍感殊荣。愚生之志,亦类于仙姑尔。”
      浣花仙乍喜,乃要于内。正入槛楣,倚挂竹联一副,联云:
      无为真假是幽逸,花红叶绿为春酌。
      涉足舍内,亦见诗赋四韵于壁,诗云:
      极乐无为偏有意,晓风细沥漫花娇。
      一场春色同谁寓,天下闲人独我邀。
      ——《极乐曲》
      天宝窥而叹曰:“仙姑欲求闲人乐者,共畅春色,是以乎?”浣花仙颌首,笑曰:“是矣,未知少君切意为何?”天宝笑曰:“若仅吾一人耳,吾志于此,与春同乐。然吾今眷牵不止,母父尤念。异舍尚有痴情中人,与吾意厚,殆恐不及矣。”浣花仙乃笑,曰:“君不妨辞,且闲赏仙乐,辄后复论,若为何?”天宝诺。
      浣花仙即命二女,曰:“且唤灵霞四仙入内,贵客至矣。”浣花仙向其曰:“兼日谱制《百花缘》曲四支,意寓恙何,少君且细赏。”
      或间,灵霞四仙至,各执宝器。一人吟唱,三人鼓乐。且听其歌曰:
      【浮尘怨】:碌碌浮生,倦意何为?忍难拒高封厚禄,推不断故事人情。贤人笑尔痴,世人怨汝鄙。到如今,两手空空,阴风肆掠。寒也罢,煜也哉。
      【莫思归】:相要处毓秀钟灵,子归地污云浊气。百花尚且幽乐,凡尘不苟同悲。莫如斯,极乐贶予君,谆谆勿推脱。细细赏瑰景,闲愁亦销烟。
      【天上人间】:东风谢君去,明日不与还。仗量天地一寸间,唯乐不知忧何味。碧水万缕蓝,草木嵌花荫。若问闲人誉几许,且把春光照:飞鸥翔空趣,娇莺日兴歌。灵顽不知疲,乐园此山中。
      【长生欢】:枯叶飘零水长东,两字功名笑探生。一把春剪凭花落,残红有意饰苍秋。别意闲愁堪惆怅,人间万景任恣欢。且把兴雅留春象,举觞羽,殷勤为我觅芳怡。
      曲罢,四仙归,浣花仙诘之若何。天宝沉吟不语,既而笑靥,曰:“且去,但几事不为.若为之,必与闲人修乐共春。”浣花仙笑曰:“君之明雅,小仙甚慰。既如此,少君且去。值世事万了,吾与归。”即命二女与之,携天宝相与还。
      5——梦复验真假,书却人间念
      旦日梦醒,大异其所幻,难度其为真为假。细品之,自感怡乐,趋梦事悉全,笔录《百花缘 》四支,精酌历斟,意愈抚胸。
      少尔,孟女探之,菀视于几笺,笑曰:“愚人复作骚矣。”乃拾以阅,阅罢心慕,大感其才。亦不解何为作之?寓感何得?天宝视伊愕然拾此,辄俱告己梦所游之境。孟女沉吟,既而道曰:“吾尝说于尊考,尊考有云:‘若以幻界枕梦,一可疑,二略真,三则实也。’汝梦始之初,但凡复梦且论。若得实物相证,则更无疑也。”
      至晚入梦,复见二女。二女笑曰:“君何匆访鄙境,万事却乎?”天宝作揖与二,笑曰:“非也,吾复梦之,苟一事相乞,安否?”二女细诘何事。曰:“入梦即真,出梦即幻,吾始疑此梦虚。谨约实物一矣,以验梦真,终不疑也。”二女颌首相允,遂贶予红绢,亦赋诗其上,诗云:
      梦幻作真亦作假,且道缘人待若何。
      人间万景尚难料,怎怨仙人托梦虚。
      次日卯时复醒,赫见一红绢遗床。布缕精致芬芳,笔墨空灵隽秀,实为梦之所求也。天宝即遣人于孟女,孟女闻讯而至。细览绢诗,凝噎不语。天宝恐其弗受,慰藉之。伊乃哧笑,曰:“天下之异闻者,莫若汝之异也。”既与切叙,喜颜于表。致何事为乐,于下文抒矣。
      且夫天宝与孟学士商榷去职,孟学士愕然不解,诘其故。乃曰:“吾素不好轩裳珪组,困师父之命,劳心几载。今者意欲告隐,苟非惘然痴狂,吾囊昔即此志也。”恳托难就,亦禀于圣上,圣上亦无诣,曰:“卿年少有成,前程锦绣。何志不为,实难许卿之意也。”
      天宝无奈,遂宴席方山明,其意为别。天宝曰:“尔余知侣三载,何事不倾,何意不明?贤兄素解吾之退意,然圣口难容,竟无可,唯自行之。临留之际,与兄席别,冀兄怜矣。”末而细嘱琐节。方君亦叹,曰:“兄弟道不同而相谋,志不一而相解,三载融融,礼揖互表。既贤兄有心辞之浊世,共畅极乐。愚弟无由拒之,谨拜祷极乐一行,长生无忧矣。”
      天宝复修书一封,拜谢于诸眷亲党。书云:
      不孝儿跪禀慰安:
      千里始行,三余而不归,累大母相眷,苟难安心。高母十月怀儿,终娩一朝,谓之尽历切肤之痛。载抚三五岁秋,使儿成形。无语堪表,谨以天地之鉴,袤土为证。拜首故土诸亲,可怜吾矣。
      樊笼之羁鸟,日夜思其芳野;观池之锦鳞,无不念其逐流。殆以天性难教,端拘不行。
      愚儿若天地之逸者,不恋经仕宦途,不恶无为贪幽,始思怡乐也。大母尝谓儿语:‘心不动而迫者,可以不为;心动而难者,可以为。’儿劳记母劝,以空灵之俊秀,群芳之娇蕊,沁之心脾。夫若诘:‘高封厚禄,何意不志?’愚儿必以言:‘高封侵其德,厚禄浊其影。暮昏之际,无影为有影,有影而不刚,愚不与苟同也。’
      委言难尽,择锦书浅言,略表吾志。肯乞大母怜儿,赦之以痴。此去一别,终要极乐仙境,复无宦场之忧,期日怡然。尔时亦托梦于大母,细述儿之所至。儿巨愧矣,不宣。复拜首,感德言。
      家书值旬方至,举合上下,莫不骇然。老太君尤悲,恸泣不已,曰:“吾儿去矣,独余一老妪何为乎?”顾而不以老迈残躯,与子期行北上。
      及孟氏之邸,悄然若静,大异,复前行,疾步欲内。孟东吟出迎,叹曰:“两小儿去矣,不复归哉!”老太君如赫天雷,泫然雨沥。孟递予其遗诗二首,诗云:
      与世三五载,冷眼人事里。
      宦场难相眷,多情却官意。
      梦邀无尘境,期年伴香蕊。
      何事终须怅,自在百花怡。
      ——天宝谨谢
      锦瑟无弦空柱孤,落花流水木凋颜。
      此去一别随春梦,不留惜念在人间。
      ——君竹谨谢
      6——有情终归乐,浣花破世俗
      却道赵孟二者,若翔空之侣鸥,展冀高飞,于东南滨渚渐逝,止之极乐仙山也。
      东南谓何:东南者,南冥也。衔天地之所在,聚宙野之芳灵。概为逸者,俱要以内。极乐为其屿一,凡世间之脱俗怀逸,为此去也。
      浣花仙及诸女俟于滨海,喜迎新眷。既而二人近,皆洋洋于表,引之入内。浣花仙笑曰:“少君果弃世俗,不以牵心,是为极乐者也。”而复叹惋,曰:“夫古今芸芸之众贤,莫不以天地之幽然而滋生。既为觅者,何复累牵仕途俗务,念念而不知舍也。其少怨命途多舛,十年进举而不将息。终得以进,又复忧人情事故,苟为爵低禄薄而自猥,涉足权钱之争执。至于年纪迈衰,斗志渐催,欲隐林野而不得允,终究郁郁气息。其既为游魂,尚眷惜尘世之浊垢,不馁碌庸之艰岁。俱下界应世为人,秉昔日之夙愿,循往无宁。夫既为乐者,莫不若弃之空空,唯好是从,唯欢是举。不涉权宦之斗,不留浊尘之念,不为妙乎?”
      众仙俱和之,曰:“仙姑妙语尽破世俗之弊,实为慧眸也。”赵孟二者亦慨叹,笑曰:“仙姑所言如是,既为之乐者,竭当弃摈尘扰,为心不二也。”
      自此,身系此山中,终老不复归。百年殂谢,元魂不灭,与浣花仙及诸女无异,俱为极乐仙也。
      于兹,异闻尽述而毕,诸君以为若何?
      ——撰于二零一零六月余

      五群芳宴
      北国之怡,在于冬春。冬者,白雪皑皑兆瑞,银装裹素,为所覆满。始不尽之幽逸也;至于春者,则百花争俏,群芳斗艳之妙际。百里千山者,俱为红绿掩漫,清秀欲啖,为诗家长史之颂也。顾而骚人雅客趋盛春之当,觅览娇媚。亦锦口难塞,方吟足千首快哉。拙愚亦可和以吟二韵,曰:“东风笑入北国银,娇花处处尽争妍。”
      尔此道叙一闲逸者,且不累述其生年朝记,仅择之好遇也。
      韩晓臣,山东临沂人氏,家富少忧,胸乏举应,最好园景。喜植奇香丽蕊诸类,以悦清心。
      晓臣期日痴眷此类,不达世间人情,谓乃父颇有怨言。乃父时儿教之曰:“吾儿朝暮于此,不间经仕宦途,可谓顽物丧志尔。于未年若何”晓臣乃笑曰:“父过虑矣,愚儿不忍浸于浊潭污沼,玷吾之清静。父尝教云:‘宦场睥睨无形,视之若平实而汹剧异常,可叹人心诈恶。为端稍不测或逆耳,则丧身无返矣。’老父尚言如此,何复劝儿近险乎?”乃父无奈可,且随其尽兴矣。
      逾日寒严即逝,春意尤卷,花木招招。圃园更甚万般娇艳,香瓣依依。晓臣巨感其怡而不忍弃之远,乃专人置阁舍于此,自号‘群香阁’。闲人每每视而慨叹,曰:“天地之憾,固其袤广;大块之秀,固其繁英。繁英者,花也,鸟也,木也。然鸟木皆为动立极态者,俱不足抚膺悦性耳。惟花载为动立,远可观,近可友,可观可友,清芬沁脾,实为雅之道也”
      略有感顿,即小题襟胸,撰诗四韵。诗云:
      春归春去复春回,庭院芳菲艳满天。
      有朝不与怜洁近。纵世千年亦枉然。
      却日暮楚,辄孤饮于阁舍,与花同乐,举杯相劝,倍感心仪。至酒尽意微,甚觉百花动艳非凡,可可宜人。乃笑曰:“吾与汝共雅,略饮俱足,胡复献舞乎?”当际晚风拂掠,众花扇扇而已,遂以为为其舞耶?
      至昏,不胜醉,倦卧于石几,颐颊生色,兴彩依然。霍尔闻嚷嚷不绝,竟娇语断断,莺声续续。内大异,睁眸立端于几座,眺目视之。但见荧光楚楚,彩絮微微,诚为众姝丽起舞欢歌是也。时而有女趋近,笑曰:“孤饮无味,何言快甚?莫若与吾尔相悦,安否?”
      晓臣亦惊亦喜,且随其往。笑诘曰:“盛感垂邀,殊不知众姑几时安至,乌类聚于此?”言讫,揖礼与众。众女相觑久若,讪讪俱笑曰:“痴人竟诘吾等何由也,可晓其痴矣。”既而有白衣少女漫步出群,述曰:“吾等俱为君所植也,是时逢阳甘春幕,以为妙际,故众聚于此,举宴欢贺矣”复而笑曰:“感君之雅,累蒙相植可护。既为今者与乐,岂可失之主乎?”
      晓臣闻愈愕然,即而大喜若鉴,笑曰:“天地造其万物,明月赋之精髓。久如是,修其灵性者矣,俱登仙列哉”遂复礼众仙,一一揖行。众仙嗤笑,切感其性痴。亦尽述己由,所至者且有:兰惠仙者,寒梅仙者,牡丹仙者,秋菊仙者,桂花仙者,茉莉仙者,桃花仙者,杜鹃仙者,荷莲仙者,芙蓉仙者,木桂仙者,凌波仙者,迎春仙者,玫瑰仙者,栀子仙者,琼瑶仙者,百合仙者,扶桑仙者,石榴仙者,杏花仙者,丁香仙者,海棠仙者,紫薇仙者,凤凰仙者,蔷薇仙者,紫藤仙者,含笑仙者等百余仙尔。
      尽道而毕,众仙欲要于饮。晓臣恶阴风尤咧,发散裙飘,扰众仙之媚,实不宜也。乃笑曰:“敝舍固不言洁雅,亦可趋风避寒,果不负众仙之俊妍矣。烦与愚入内,未何?”众仙笑曰:“君之虑周矣。”俱随入,分置五几。
      晓臣设酒诸宾,笑曰:“无尔,独浊酒滤水而已。”芙蓉仙起身笑曰:“莫急。”乃双捧茗羽,鉴曰:“本自酿‘芙蓉露’一羽,可充酒水。”牡丹仙亦出其所携,笑曰:“此谓‘牡丹春’,亦可充数。”诸仙各示其所携佳酿,分置于几。亦有:兰惠髓,荷莲玉,杜鹃泪,寒梅香,百合瑢,栀子甘,扶桑水,蔷薇乳,杏花醉,玫瑰脂,茉莉泉等诸尔。
      晓臣喜于诸酿,每每观之不足。若为世间,则俱为绝品也,即倒与众仙共饮。且畅三樽,凌波仙叹曰:“素饮无品,何足誉乐耶?”复笑曰:“吾尝听闻世间行乐者无数,唯酒令者为冠。莫若行酒令乎?”众仙和赞,皆云此举甚可。晓臣视之意盛,乃述曰:“酒令者雅俗共赏,顽之极广。然酒令亦有类数,有牙牌,射覆,拇战,百花,抢红。今宵蟾光艳照,雅座为仙。是为花宴,愚以为百花令行之至恰也。”众仙遂诘其令律为何。晓臣曰:“令律有三:一则故人诗词断刻于其上,所令者闻之即赋,且秉其韵方可;下视二则,赏罚俱言于上,自行履之;末则,由诸宾命主官自酌是矣。”
      众仙闻之殆有趣,即遣其行令。晓臣捧一令筒于几,内置百签。笑曰:“愚既为东道,亦为令官。故愚行令众赋,诸宾细闻其详。”
      众仙端座,晓臣拈一签笑念曰:“艳冠群芳,诗云:且向花间留晚照。牡丹签也。”
      牡丹仙盈盈笑立,吟以四韵。诗曰:
      世人念道牡丹好,游人只合春娘老。
      春娘一去尽悠悠,何处娇花争艳少。
      俟其吟毕,众皆拊掌相叹。晓臣念曰:“其下注云:才韵俱通者,自饮一杯,在席共贺一杯。”牡丹仙笑饮,余下亦陪饮。
      晓臣复摇筒掣之,曰:“风霜傲骨”,诗云:昨夜冰霜一色开。寒梅签也。”
      寒梅仙闻而身起,拈腮少顷,吟曰:
      百花春近满园红,寒梅孤自腊月挨。
      若言身色比冬雪,堪叹无颜色渐衰。
      众仙叹曰:“作悲矣,且听其注语。”晓臣曰:“既为作者,自饮一杯;未尽善者,复饮三杯。”寒梅仙无可,独自饮四杯方足。
      既而斯人持一签念曰:“秀领春菲,词云:锦屏昼短怅夜长。兰惠签也。”
      兰惠仙笑曰:“大煞奴矣。”复吟曰:
      兰惠避居与幽谷,不符江南万色香。
      闲人且笑第一者,不见纷红自叹芳。
      众仙笑曰:“应罚,未知注语何云?”晓臣视之曰:“注云:自饮三杯,左右各劝一杯。”兰惠仙笑饮,百合,扶桑二仙谢与之。
      饮讫,晓臣擒一签即曰:“凌寒初绽,诗云:不尽风流写晚霞。此为菊花签也。”
      秋菊仙笑曰:“吾为秋种。”晓臣曰:“非也,既为菊花,乃盖其所有,秋种亦为菊矣。”秋菊仙遂吟曰:
      若非冬春亦非夏,自迟□□入户家。
      重阳端前堪行赏,只缘身色近蟾霞。
      晓臣待毕,复念曰:“注云:无饮,且自舞一曲。”秋菊仙惟应令而行,自出槛外,漫舞载歌。宛作纤纤细蝶,弱柳扶风之态。众亦痴矣。
      秋菊仙终舞而内,笑曰:“速行下令也。”晓臣乃曰:“浮萍醉梦,词云:西风愁起绿波间。荷莲签是也。”
      荷莲仙笑立,浅酌香露,即秀口吐芬,曰:
      六月风光趋仲夏,镜湖怜水盛开莲。
      菡萏无华本未鲜,但留实果饰枯颜。
      荷莲签注云:‘得签既赋者,众宾陪饮一杯,自贺一杯。’晓臣笑曰:“如此甚妙,吾等亦饮如是。”荷莲仙与之共饮,亦自饮一杯。
      但饮无暇,晓臣复掣一签,笑曰:“诸宾且听:花里西施,词云:鲛绡掩泪思量遍。杜鹃签也”
      杜鹃仙笑曰:“甚合吾矣。”乃吟曰:
      世炼本非杜鹃株,只因昏王艳色鲜。
      有情各属图相眷,终教卿卿化朱颜。
      晓臣叹曰:“至悲矣。”即执签念曰:“得此签者,勿须饮舞,列看官为冠,命其雅歌一曲。”杜鹃仙笑曰:“是以羞吾矣。既如此,吾且点《月花灯》歌之,若何?”众仙应曰:“随尔,词韵妙者俱是。”
      杜鹃仙乃歌曰:
      月轮今宵媚,梦里醉东风。人间千万景,何处胜娇花。潇洒弄琴指悠悠,一眼银河一声诉。
      玉靥香犹在,金梢俏未开。春风春酿透人怀,共庆喜宴来。
      歌讫,晓臣笑诘,曰:“诸宾以为若何?”众仙催曰:“何复唠骚,且行令为是。”晓臣笑曰:“香梦沉酣,诗云:小蕾深藏万点红。此为海棠签也。”
      海棠仙笑曰:“吾实鄙陋矣。”唯忖度少尔,吟曰:
      阳春三月漫芳野,绿枝点点缀娇红。
      不为香残千山泻,只为荒丘争艳荣。
      众仙和之曰:“空怀大慈之心,是以敬之。”晓臣念曰:“注云:得此签者,自饮一杯,诸宾敬贺二杯。”海棠仙自饮,众仙曰:“实罚吾等矣。”亦饮二杯。
      晓臣尚饮二杯,笑曰:“笑靥春风,诗云:日暮山间闻鸪鹧。此则桃花签是也。”
      桃花仙笑曰:“吾且自讪一韵。”吟曰:
      春满桃花盛朵朵,应教绿颜也羞色。
      不惜春残桃飞谢,且待明年他乡客。
      众仙拊掌,笑曰:“是此境方妙也。”晓臣曰:“其注云:千杯漫饮还怨少。”众仙俱喝曰:“妙哉!汝辄饮千杯为是。”桃花仙不予,独畅饮一杯,即命其行令。
      晓臣搴一签,念曰:“十里含香,诗云:还喜花开依旧数。桂花签也。”
      桂花仙斟酌殆尽,起而吟曰:
      芳庭始栽桂花株,金风催胜月中枯。
      若言千里飘香迹,何至兰菊四时楚。
      众仙笑曰:“复扯其人,倍罚。”即命晓臣念其注语。晓臣曰:“注云:作者自贺三杯,列宾陪饮一杯。”众仙曰:“且罚一俱足,何累吾尔共之?”遂命桂花仙自饮,复陪饮。
      晓臣即而念曰:“玉颊争辉,诗云:莫作蔓菁花眼看。迎春签是也。”
      迎春仙徐立,略视周身,笑吟曰:
      花开花艳花满茵,初春使者入故园。
      最是一年好香色,不负三百六十还。
      众仙哄曰:“行赏,赐酒一垒。”晓臣曰:“注云:得签者不便饮,且命二宾代饮。”迎春仙拍掌载笑,曰:“妙极,如是随吾矣。”既命栀子,琼瑶二仙代饮。二仙亦佯怒不已,惟尽饮之。
      晓臣复荡筒掣之,笑曰:“诸宾细听:风露清愁,诗云:水莲开尽木莲开。此乃芙蓉签也。”
      芙蓉仙自饮花露,款款漫立,笑曰:“奴且戏谑古之君子也。”乃吟曰:
      天香国色未敢称,倾城艳貌尚徘徊。
      但着一缕轻素衣,赚得古今尽诗才。
      众仙齐喝“壮哉!”晓臣亦曰:“足赫古今骚客矣。”既而视签曰:“注云:若得佳韵者,列宾贺饮一杯。”众仙俱以为如此,余自饮一杯。
      众仙饮毕,乃复命斯人行令。晓臣持一签自视痴若。俱细诘此签何云,斯人念曰:“百日独妍,诗云:尘中自有识花人。紫薇签是矣。”
      紫薇仙亦呆若石梁,闻之唤己,遽起身伫立。且思几许焉,笑曰:“吾有矣。”乃吟曰:
      一抹暗淡别红尘,碧裙罗衫百日深。
      除去春光无留意,含香只待有缘人。
      众仙既问其注语,晓臣笑而递予,丁香仙念曰:“注云:得签者自饮,令官拜饮三杯。复二人琴瑟共曲,列宾令之。”众仙巨乐,商榷少尔,笑曰:“且绎《鸾凤双栖曲》。”二者窘怯不已,自度速演为是。”
      绎毕,晓臣视五更欲临,笑曰:“行令久已,诸宾复之乎?”众仙斥曰:“区区小乐,即欲止乎?醋君复行为是。”晓臣如诸所命,复行五令。不方累述上下,仅听其诗吟,诸君细观之。
      杏花仙吟语:几度风雨几度春,晚风过尽杏花飞。
      清明复与寒食近,怎奈游子相思泪。
      茉莉仙吟语:春夏秋冬本非属,四时寒热照常开。
      虽无艳态惊九目,亦留清芬掩色衰。
      凌波仙吟语:凌波仙子步微茫,身作寒门色未妆。
      清息自信可堪比,何故春风不眷霜。
      玫瑰仙吟语:春回流曲暗香飞,红萼门前尽数开。
      任君折得花一朵,簪向情人作玉钗。
      玫瑰仙吟语:春日百娇色本妍,花开一朵又何妨?
      来日春归至夏中,独踞山腰妆紫芳。
      末际,西蟾天即晓,众仙欲将归。其笑曰:“吾等俱赋矣,独君避之。且今吾等为令官,君欲何为乎?”晓臣曰:“既如此,愚领请诸官之诣,诸官出题是也。”
      含笑仙身立笑曰:“若与吾类尔,则无以示君之殊也。莫若典赋为妙,其题可谓《群香阁赴群芳宴》。”众仙俱为甚好,凤凰仙亦曰:“复设限方足:谨以今宵为言,聊叙事雅,果不累述其也。”遂命斯人赋之。
      晓臣观微四境,句上心坎,吟曰:
      蟾月维和,暮景旖旎。爽赖微微欲却,芳菲处处别致。始见佚然,爱之甚切。
      当待春中,群荣俊茂。百花开而春光生,佳秀艳而荒圃发。弃之不舍,沁透极膺。予宿昔借此,得之芳侣而抒己乐也。
      清凉伴月,娇蕊依依。是以置酒酌心,幽赏未已。尔间殊客纷访,琼筵开宴。容华丽色,皆为凡绝;品性端纯,闺家之效也。至于性晓通志,与吾好逸。邀以欢乐,吟歌趣咏,共叙雅怀。
      群芳隽秀,比胜易安。杜康千钟,不尽畅饮。纷才动魄,潘江四泻。宜若桃园会宾,惠莲觞咏也。
      及诸芳雅毕,不以钝拙嘱作,足誉内之欣悦,趋伸素怀。非骄才盛纬,且尽真情。良语今夜之醉,百芳之眷也。且罢矣,时连三月春初,群香阁韩某人言。
      众仙俟其吟讫,合掌相贺,笑曰:“妙哉,可并列二子之赋矣。”复畅饮与之,意醉,倦卧于石榻。
      竖日晨晓,但闻鸟语切切,乍醒。端视四方,不见一影。景色屹然初若,杯馔俨置。斯人大鄂,不谙为幻为实。
      霍然开怀畅胸,自曰:“天下之事逸,俱为幻虚,乌有实也。然世人不晓其怡,以为乐者皆存于山水灵秀之胜,故觅之而不得。实则吾心既存矣。”
      遂提笔自撰一首,以示殊遇。诗云:
      醉卧千年长,春芳逐客逝。
      晓来一场梦,莫笑世人痴。
      ——撰于二零一零七月初

      六画中仙
      宣德间年,姑苏秀锦繁川,贾甲云集。其帛缎纱绢,精巧彩造,为朝之工鼎,备受龙庭。始高祖之际,四海升平,国殷民富,乃设专坊于隆盛之乡,花柳之地。除萧门为姑苏织造,世袭延后。值宣德交际,尔有四代传嗣,门族愈盛。
      萧门三代袭职,表号惠公。惠公上承皇恩,下达祖志,为臣二纪已余。兢业克己,垂蒙善称。及后世授业秉爵,顾有忧虑。
      惠公下育二子,长名萧羽,次名萧宁。若以之惯例,宦爵为长所袭,或亦长不年成,乃由弱子继之。其羽宁二子,倜傥风流,望之不俗:长羽眉宇划勾,唇若施脂。颐容姣媚,天然含情;次宁横蚕敛额,直鼻权腮。背阔胸襟,神仪摄物。是可谓潘安转世,杨郎再生矣。
      其志亦天壤离异,同胞二心。羽不眷于仕宦权职,喜交骚人雅士,抚音阅翰,觞咏对酌。是以兹为伸怀之道矣。宁素受于乃父,诸类典籍,比比益透。欲期日举时进科遂业,禀慰先辈之仕愿。羽宁殊异于兹,谓惠公载怨载藉。所怨者,长不类父,屡训不劝。其行冥顽不化,几令寒心;所藉者,弱子好学善进,少怀壮志,尚有翼展。故当老迈亦不忧祖业无袭,足以宽心。
      既云羽不类父,性情痴异,好喜丹青翰墨,川野洁眉尤为甚。不谙世俗晓之,啐咄不已,曰:“大族公子,品端鄙猥。盛昌门阀,于子堕废。”未几,入惠公耳。惠公尚怒,斥曰:“孽辈匪肖矣,事礼不成,吾且过之。于品行无良,辱吾门户,断不原宥。”遂幽羽于孤舍,绝其外道。
      禁幽数矣,羽愈性痴,既患心疾,口无啖,肢厌挪。憔神废寝,肌革锐减。萧母念之忧甚,乞曰:“业儿始非夫家之所暨,何复劳其身,断其好。莫若与之,且随其罢矣。”
      既相委于内眷,无可,慨然叹曰:“天欲亡吾门第,吾何为之?”遂解羽之幽,兹后不求闻教矣。
      羽既得释,身心逾益,七日即愈。复行往若素,庶无尔事。世人背言腹诽,亦弃之耳末,不为神伤。斯人顾□□曰:“草芥断吾于表,以为仙姝倩影,皆为淫念。唯不谙女儿之怡,须眉之浊。吾好其灵秀,胜与狎欢,安忍污也。呜呼!世俗弊见,何由奉之?”每每忖度如斯,心腹但宽,不以内疾矣。
      旦日外出,欲觅心物,殊遇好逸者。其中往来三五,大快其好,相交恨晚矣。即结为知侣,有若昔日俞钟二人,以音会友。至于所谓何者,许氏,名讳仲然者是也。
      仲然与斯人同好,惜怜通趣者,举世莫几。故要于舍下,一览典藏。仲然笑曰:“鄙幼龄即好山野之灵,裙钗之洁,尚不为人所思。今辄遇任贤,并屈雅逸,是为天意也。鄙尚有丹青墨卷几轴,感君欲好,意要赴览,宜鄙一窥乎?”
      羽乍喜,作揖道扰,即随其往。少顷,涉足宇舍。越楣之际,仰首自视,宛映‘酌红轩’三字尔。羽莞尔,笑曰:“是以方明志矣。”仲然请愧,揖礼与内。笑入,复见内闺赫倚一联,联云:
      世态人缘皆不惹,闲情雅叙任君恣。
      羽笑诘其故,曰:“此君所撰乎?”仲然颌首,述曰:“若非逸秉之心,愚断不拟也。”即引以入内。许君所言不虚,闲雅之笔墨,果不甚多,亦有:南梁高氏之《素女图》,北周王氏之《七浣图》,李唐赵氏之《闭月图》,北宋崔氏之《五美图》,《百花会图》,南宋柳氏之《采莲图》,《霍女图》,蒙元张氏之《阆苑仙葩图》尔尔,皆为绝品。
      羽膛目众览,怳曰:“无价至极,君何以聚之?”仲然笑曰:“无尔,每视之心动,必以售。可叹菲靡之徒,安具慧眼?悉视若羞物,尽数暴殄,弃之尤不及。吾观其匪俗,是故收于吾身,聚众之也。”羽兀自观酌,细斟漫赏。须臾,斯人惊呼,唤与仲然,愕曰:“兹卷异甚也。”仲然端目品视,毋以其异。羽曰:“吾视画中女,宜若灵性赋予,凝眸久视,略有笑靥,何也?”仲然大笑,晒曰:“诈矣,此为极末者,昔暮昏之际,偿售于山人,笔迹尚濡,视之鲜艳,必以怪也。”
      羽自讪,不复论,亦不以信之。故而细审颐容,愈发笑靥与对。遂乞仲然相贶,以慰其痴好。仲然义,欣然诺允,辄以《山间秋女图》贻予。
      羽捧若尊宝,谢辞许氏,疾步往返私舍,双扉紧阖,展卷自度。且视之久若,至子时亦不晓,冥然思忖。但凡久观心得,乃提笔上赋,拟诗文四阙,诗云:
      空山秋雨尽,山气近日佳。
      幽深采芹女,负篓南门下。
      曲径通皋翠,绿竹笼轻纱。
      安居无所忆,悠然自归家。
      掷笔夜寝,宛入华胥梦境,周身悄然无声。未几,闻凄凄女音,载歌载泣,歌曰:
      无啼子君,妾心幽兮。
      既闻子君,妾心明兮。
      知情比缘,妾心兴兮。
      胡复孤枕,携郎寐兮。
      莺莺入耳,绵绵如澈。羽异,似梦非梦,醒目视之。赫见一紫衫少女跽坐于几傍,泫眸楚楚凝注。少女嫣然可可,明媚无瑕;背负花篓,手执采锄;天然去妆,宛若仙婢。羽瞩盼痴痴,自语自度:“何至目熟欤?”
      少女视其醒,欲近。羽乍起,载惊载惕,惮惮曰:“汝为何人?幽魅乎?”少女嗤笑不已,曰:“非矣,痴君且观摩兹画,觉异乎?”
      羽复观《山间秋女图》,大骇其所目睹:竹林萧寂,曲径幽然,唯负篓采芹少女,无以见之。端啧久若,既而惧恐皆逝,恍若明鉴。笑曰:“吾晓矣,汝即为画中采芹女,是以乎?”少女漫颜顾首,自陈平生,曰:“西山有居神樵者,善游工墨。山水之灵韵,得其笔注,倍生佚然别致。适时巧慕山中归女,内生倦意,乃设妾之颜色于秋野景秀,赋予顽性,故曰《山间秋女》。妾终得以生气,于画中自得怡然。后值乏味无侣,日夜相乞。神樵无可奈某,乃嘱曰:‘汝即货于异人,数月矣,有缘人趋之,或感作韵于上,情景既合,汝即可解幽矣。’”
      少女自谓始末,侃而不妖,媚而不艳。谓羽心慕神往,茫然视伊。俟女语毕,羽概晓缘由,慨叹不已,笑曰:“既如此,仙卿于后安往,何以栖身”少女笑曰:“妾原自画中,夜则入宿。至于后安往,吾君欲妾何也?”羽不谙女子谑语,笑曰:“仙卿若无佳处栖身,愚亦可别置舍宇,为卿闺所,若何?”少女佯怒,叱曰:“感君所搭,谓妾安往之?必长伴君身左右矣,痴人何至不白?”羽自愧语陋,赔礼作揖数数,少女俯笑不已。
      由是二者相悦,炳烛夜叙,言笑晏晏。可谓道不尽之世间扰扰,叹不完之浊尘碌碌。二心共发,彼此意合。
      时东升日晓,美人怅怅难舍,目送入画。许日暮相约,复言倾诉。
      羽幸得娇侣,喜不昼寐,即相言于莫交许氏,累述因果。仲然讪笑,曰:“痴官梦矣。”斯人焦颜于色,口述而手示,神情凛然若实。仲然初不由信,复其备道,乃半信半疑,随其往来,伺暮楚观究。
      端坐良久,却亥时已至,外报三更。视壁画与初无异变,以为诈。仲然起身作辞,不悦,曰:“为兄不义矣,小儿情趣,何故戏焉?”拂袖兀去。羽惘然若失,亦无语为留,目送而影逝。俄而,少女见,嘻嘻不已,笑曰:“此去乎?”羽叹曰:“去矣,卿何勿见身一面,累吾失信于友。”少女曰:“无缘,何以复见?”既曰:“妾止君一人尔,不与其浊物,冀君怜妾无托,不复引之。”羽心动不白,诘所故。少女怆恻下泣,曰:“许氏私我三月余,每每观摩细揣,唯妾一览即过,尚不谙妾心忧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人何哉?唯君一尔。”羽闻之亦欲泣,倍生敬爱垂怜。佯笑曰:“如是随卿之眷,愚不复伤卿矣。”少女遂开怀笑靥,坐几书阅,聊畅心语。与曩夜无异,破晓起辞。
      竖日,羽再拜许舍,说于昨宵之事。羽愧曰:“非愚欲虞君尔,殆恐久视而神痴,夜梦身影即以为真,欲要君赴雅。殊不知南柯一梦,华胥无实矣。”仲然不计前隙,罢首叹笑,曰:“真真痴矣。”于后不疑其行僻,稍以为常。
      且道二者相知愈厚,唯不知少女谓何。羽故曰:“金兰久交,始不谙卿之芳讳,为何?”少女笑曰:“樊笼拘女,安享名讳?吾君既题云:幽深采芹女。莫若‘采芹’罢矣。”羽辄慨曰:“吾叹古之骚客,莫不及卿一尔。”少女愕,笑曰:“何以言?”羽曰:“骚客者,趋雅赴庸之俗。腹横几墨而沾沾了得,师圣贤自诩,以名花异草之讳,力掩浊德。杳不知愈修而愈反,始为后人茶余笑语。今吾卿弃之如唾,以天然之名命尔,高也,逸哉!”采芹闻不胜喜,佯不切听,自顾书,尔捧一卷即阅。欻而惊语,喜曰:“妾长诵区区四言诗,语境绝妙之至。始不知何出,为妾一心疾。今辄见此卷,方晓出自也。”视羽色异,乃笑曰:“昔日与神樵二属之际,几复闻其诗吟,意致雅甚。教受少尔,欲诘所出,不答。曰:‘缘至即晓。’今巧然探于书案,始知原由《诗经》一文。”羽视采芹心志甚投,亦有心师教。笑曰:“卿卿若好此书,驽骀亦可师之,若何?”采芹遂喜,即命斯人传文授业,并唐诗兼授。采芹每至阅于情言媚语之句,即颐颊生朱也。
      某宵际,采芹欲核己所忆句,要斯人对咏。羽思忖少尔,黠笑曰:“是以吾为上阙,卿为下阙,于此尚可实核。”采芹不谙其里,笑允。羽即吟曰:“野有蔓草,零露溥兮。”采芹笑对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斯人微嗤,续曰:”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采芹欲下,霍然明鉴,羞不可抑,俯首自捻罗衿,如是而已。
      既而仰首讪讪,笑曰:“妾为上,君为下,如以乎?”羽笑允。采芹吟曰:“风雨凄凄,鸡鸣喈喈。”羽对曰:“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采芹亦曰:“风雨潇潇,鸡鸣胶胶。”羽亦对曰: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采芹复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羽复对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吟阑,采芹嗤笑不已,解颐扶几欲蹶。羽大窘,笑曰:“卿大谬吾矣,此诗固为鸳鸯语,然上亦吾言,下辄卿对,何以致反?”采芹假不视羽,自顾《诗经》。斯人忖度闺闱薄颊,不忍尽言。遂曰:“止吟古人丽句,何足聊寓?莫如吾尔自撰新丽,谨今宵秀景,略表二心诚诚。卿卿如以见之?”采芹晕满双颊,徐点螓首。
      二人开轩度外,览蟾月姣姣,芳草连连;闻鸟语切切,寒蝉凄凄。即佳句上涌,一吟一和,感作联诗一十八阙。诸君若不以稚浅,亦可玩观:
      别梦依稀住户家,小楼西畔挂婵娟。
      婵娟泻玉水争佩,春风拂露为卿妍。
      时时倦鸟鼓清乐,阴阴爽赖欲醉酣。
      囊夜不得人空寂,今宵怜寐美人前。
      柳絮微微双约下,星辰点点缀霄汉。
      斯景应对有情痴,毕竟痴人性最牵。
      鸳鸯戏水比日月,彩蝶绕簇更缠绵。
      可惜世浊无知侣,堪叹巫山云雨欢。
      幸与真君把歌唱,共聊忧喜共倾言。
      一盏横琴秉箫和,鸡鸣旦旦不思返。
      同是天涯无留意,琴箫合奏感寒蝉。
      凄凄切切物啼凉,隐隐幽幽湘音浅。
      月上嫦娥空自失,忍唤吴官为探看。
      蹁跹扶云恐来迟,婀娜漫立俏开颜。
      却从天宫至凡舍,敢把琼楼作罝樊。
      纵览春光桃李艳,翡翠灯思倚护栏。
      鸿雁长飞人终散,浓情眷恋始催烟。
      落月西斜辞客逝,此暂一别明复还。
      却云羽每每异举,安能不疑于诸仆。其人始作幽魅,至夜幕则入室,紧扃轩扉,不敢踱外。而后一好事者趋酒酣壮胆,欲探究竟。觅音涉履于长公子内院,如是明了。迨数日公传,亦无人不晓。
      及惠公携次子任归,好事者阴言其故。惠公勃然恚怒,曰:“不孝业障,滋生苟且猥事,辱吾祖德耶!”乃择暮昏将际,率从侍相随须至。方及槛楣,闻内嘻嘻笑语,绵绵女音。怒不可遏,恶踹门扉,大开。嗔目四视,不见女影,唯一羽焉。羽亦俯首垂肩,站站自立。惠公喝曰:“贱人于何?”羽塞口不语,怖眸宛视于壁,采芹己上也。惠公复诘人何,羽亦不语。乃遣从仆细搜内外,无查异端,岔岔自去。
      斯人冥冥若梦,不知何为,颓然兀坐。采芹亦忍不复出,尤殆祸危于郎。是之可谓:
      玉女默默画中隐,情郎痴痴月下愁。
      复稍渐许,俟惠公不以为重,少阅行踪,乃唤采芹。是虽良宵初碧,怜水潺潺。亦无往昔嬉笑漫语,抚音诗对。唯相拥与共,凝眸空注。少顷,羽叹曰:“吾欲求与卿共度长生,摒弃繁规鄙律,不以为阻。然奈于故家之子,祖规苛严,家教难容。谓吾尔未年若何?”采芹泫然雨泣,哽曰:“天地不予稿躯,任孤魂冥游于郊荒野岭,朝无所去,夜无居穴。复值怜悯,幸泽遇神樵,贶我以形迹,始得面目可视。今辄安君少许,欲寄此生,奈天公不允。嘱予多舛命途,更觉悲至。”羽闻之,亦不胜悲切,欲慰藉,恨无语。乃引臂替枕,垂泪天明。可谓:
      春宵碧月无心赏,落花流水总关情。
      如是数矣,倍感难舍。羽自思良久,恳恳谓采芹曰:“世昌甲族之子,玉食锦衣,本故无忧。然连亘绝院,无异于樊拘狱囚,何言乐之?今着遇卿卿,是为有缘;值夜幕方窃约,无以正视,是谓无份。有缘而无份者,谓世间之极苦,此生亦何欢言?且吾既冠予不孝之讳,复添一行,亦然不孝。既难挽名节,吾又何惧之。莫如弃之若空,师卓文司马一效,与卿举翼双飞,择吾尔之桃源秘境,不复归哉。”采芹涕流而颊笑,曰:“皎月之盟,生死尤托。与君偕老,韶颜白首。”
      至中宵万籁寂寥,采芹自隐画中,羽负之于背。趋月华流照,徐徐遁外。方涉足二门,即闻叱诧有声,阴视,惠公也。羽自叹不济,疾步欲归。惠公赫见,断喝而止。异见囊袱于背,乃命仆解探:唯画轴一卷,碎物几许。惠公展画细审:娇媚女子,可可清视。惠公素恶其志,视之为淫祟物尔。不由大怒,叱曰:“此迷心丧志之物,何以续存?”即毁撕画轴,掷若千翩。于间但闻裂肺骇音,赢弱渐息矣。余人尚不觉,苏苏风掠而已。
      羽戚然零涕,恸曰:“卿卿殂矣,吾安能苟生?”即拜首乃父,泣曰:“安父累愚儿不孝,日夜神劳。今者愚儿谨谢,不复忧矣。”言讫,起身触壁顿绝,门额血涌,随采芹去矣。惠公惊目不已,亦老泪纵壑,叹曰:“虎毒尚不噬子,吾儿胡为哉!”
      期日诵坛羽化,开方破狱,传灯照冥。亦聘应澄一法僧,为亡故者捣引诸咒。法僧度内外萦幽,亡魂不弃。惊曰:“少君何以殂?”惠公叹曰:“自断于壁,未知由矣。”法僧遂无诘,内诵通灵心经,与逝者相语。既而喟叹,谓惠公曰:“公大谬矣。”惠公不白,诘其故,法僧冥眸诵念,曰:
      明明长生本相属,天公作美不善终。
      可堪鸳鸯还凄散,从此世间无情种。
      ——撰于二零一零年八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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