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 春草年年绿》松寥片石

27、第九回 江湖秋水多（下）

　　慈恩记忆里的杨康是个风流俊俏的年轻后生，再看眼前的中年男子，眉目间俊朗依旧，却已不见了少年人的意气。他心神微微一恍，问道：“小……你妻子还好？”他本来想问“小王妃”，瞧见边上杨过，临时改口。

　　杨康全然不曾想到慈恩一开口就问穆念慈，只觉眼前一黑，竟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杨过叫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七年前她便去世了。”

　　杨过见父亲面容萧瑟，不禁也是心中一痛。他见厅中暂无大事，又知小龙女素来喜静，便与厅中诸人告了罪，与小龙女一同离开大厅。

　　杨康心中有事，也无心理会裘千尺见自己再唤不回兄长之后如何携女告退。却听厅中忽有人开口道：“一灯大师，令师弟天竺僧与朱子柳相公给裘谷主囚在绝情谷的火浣室中。能否请大师照看一下此处，晚辈前去救人？”

　　杨康一怔回神，却听一灯大师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三通，你不妨同小施主同去。”

　　武三通闻言一愣。须知欧阳克此时年岁早自不轻，不知为何师父竟称呼他“小施主”。欧阳克却微微一笑，道：“大师睿智。”

　　他与武三通缓步出门，到得入口处却回头瞧了一眼，悠悠说道：“完颜姑娘，我方才让你打一套掌法给裘谷主瞧瞧，可不是玩笑话。”

　　完颜萍闻言一怔，面上露出坚毅果决之色。她定了定神，也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径直走到杨康面前，向他福了一福，道：“这位杨……杨相公，不知可曾见过此物？”

　　那是一块玉佩，玉上刻了精细花纹，皎洁温润。杨康瞧了那玉佩一眼，神色仍然平和，目光却有些怔忡，过了片刻他才慢慢道：“你知道我是谁？”

　　完颜萍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只是在猜。”

　　杨康又沉默片刻，才笑了起来：“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不过你若不提，我便当做不知道便是。”他慢慢伸出拢在袖中的手，摊开之后，掌心里赫然是另一块玉佩，模样与完颜萍手中那块相似至极。

　　完颜萍呆呆看着那块玉佩半天，眼泪突然夺眶而出，身形微颤便跪坐在地上。这一瞬间郭芙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也曾这样浑身颤抖满面泪水地跪下。然而那时的她又如何能与此刻的完颜萍相比？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完颜萍面前，蹲下身抱住对方，低声道：“好姐姐，别哭。”

　　不知是听了郭芙的话还是出于矜持的本性，完颜萍确实很快停止了哭泣。她慢慢扶着郭芙的手臂站起来，看着杨康的眼睛居然很亮。杨康仿佛也被这双眼睛打动了，叹了口气才道：“你有什么愿望？只要能做到，我一定替你实现。”

　　完颜萍慢慢低下头道：“你能告诉我，我爹爹妈妈的那些事吗？”

　　杨康迟疑道：“我知道的也不多。”

　　完颜萍道：“我妈妈曾说，纵然爹爹这辈子千般不是，但只他真心把赵王府的公子当兄弟一点，便让她肯心甘情愿嫁给他。”

　　杨康微笑道：“你爹爹听了这话也不生气？”

　　完颜萍低着头道：“爹爹只夸妈妈有眼光，嫁了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杨康笑道：“你妈妈听了这话，又是什么反应？”

　　完颜萍这一次却并未立刻回答，只慢慢摸着手中的玉佩，半晌才抬起头道：“今日事了之后，你带我走，我便告诉你，如何？”

　　她话一出口，众人俱是一怔。郭芙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只见武修文神色苍白，双拳紧握，却死死咬着牙不开口。杨康收回手中玉佩，温言道：“为什么想跟我走？襄阳不好吗？”

　　完颜萍怔怔出了半天神，轻声道：“我跟郭夫人和郭姑娘去过襄阳，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但是襄阳不是我的家。”

　　杨康闻言笑了笑，眼里却带了凄凉意味：“那我就更不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啦。”

　　完颜萍也笑了，清凌凌地道：“如果你是不愿意带我走，我自然不会不识趣，但我知道你并非不肯。”

　　杨康微微挑眉道：“你一个未出闺阁的姑娘，不怕旁人的闲言碎语？”

　　完颜萍决然道：“我不是汉人，你们汉人的礼教我不在乎。”

　　杨康的眼中已含了笑意：“不后悔？”

　　完颜萍咬着嘴唇，狠狠摇了摇头。

　　杨康微微一笑道：“好，我便应了你。”

　　郭芙茫然地站在一边，不明白事态怎会发展到如此境地。她依稀想起，自己曾在杨康的小屋说过一些什么，似是抱怨杨过如何害了完颜萍。但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先前的抱怨是多么天真无知。她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此刻完颜萍的选择根本与杨过没有一丝关系。

　　郭芙像个玩偶般僵立不动，但在一个身影与她擦身而过之后却陡然回神，几乎本能地小跑着追上了那人。

　　她跑得太急，不由出了一身薄汗。却在这时，眼前之人陡然停了脚步。

　　是啊，他一直那么了解她。郭芙失神地想着，连她这样奔跑，何时会岔了气都算得出来。她调息着自己的内息，讷讷地喊了一声“小武哥哥”，却说不下去。

　　武修文勉强咧了咧嘴：“芙妹，你出来做什么？”

　　郭芙道：“我……我陪陪你。”

　　武修文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想摘了郭芙身上刚沾上的一片树叶，顿了顿还是收了回去，轻声道：“外边凉得紧，你快回去，师母要担心的。”

　　郭芙伸了伸舌头，笑道：“要是遇到危险了，小武哥哥你会不保护我吗？”

　　武修文叹口气：“芙妹，你心真好。”

　　郭芙闻言，突然鼻中一酸道：“这个时候了，小武哥哥你还想着哄我开心么？”

　　武修文怔了一怔，才慢慢笑起来：“这么多年啦，我和你一同长大，宠你疼你，都成习惯了。”

　　郭芙低着头沉默片刻道：“方才，你为什么不留完颜姐姐？”

　　武修文一笑，还没开口，郭芙又道：“你莫要跟我打马虎眼！”

　　武修文轻轻呵出一口气，苦笑道：“芙妹，我不是不想留……可是我扪心自问，我找不到立场，更找不到理由。”郭芙一怔，武修文又自嘲一笑道：“而且芙妹，你觉得完颜姑娘又有什么理由要留下？”郭芙匆匆跟在武修文身后，耳中只听他絮絮说道：“我们相识……也才数月，若论起相处，时日只有更短。更何况耶律公子如此风采，尚且……”

　　“别说了！”郭芙打断武修文的时候两人都怔住了。

　　郭芙捂着嘴瞪大了双眼，武修文却突然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神色看着她，慢慢说道：“芙妹，你真的是我的芙妹吗？”郭芙后退两步，想说什么，却只是低下了头玩弄衣衫的下摆。

　　武修文神色柔和了下来，笑道：“你这个一不想说话就扯衣衫的小习惯还是跟从前一样。”

　　郭芙不知想起什么，冲口道：“习惯一样有什么用，人却是会变的。”

　　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说，武修文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是笑道：“我也说过，无论如何我都当你是我亲妹子。”

　　郭芙眼圈一红：“小武哥哥……”她见武修文转了头，似是想要返回厅上，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小武哥哥，你今日若不留下完颜姐姐，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武修文方要回答，却忽听一声冷笑道：“小娃娃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吗？”两人见了来人均是大惊失色，武修文立时拔剑，郭芙佩剑却已给枣核钉打断，只得虚空摆了个架势。只见来人右眼之上蒙了个眼罩，正是公孙止。

　　“芙妹快逃！”郭芙尚在迟疑，武修文却已挺剑而上。

　　情势危急不及多想，郭芙眼见武修文支持不住，虽知自己纵上也必然不敌，此时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能挺过一时便是一时。交手片刻，郭芙却发觉自己明明多次露出破绽，公孙止却并不下杀手。她初时并不觉得如何，后来却想起公孙止先逼婚小龙女，后胁迫完颜萍，甚至对李莫愁也有所觊觎，此时想必是动了色心，因而才对自己处处留手。

　　她想破此点，胸口一阵恶心，使出落英神剑掌的功夫，一招一式奋不顾身起来，竟似只求同归于尽。公孙止被她如此一迫，顿时绝了怜香惜玉的念头，狠厉的招式也渐渐使了出来。武修文与郭芙纵然联手，又岂是公孙止的对手？眼见公孙止一刀砍来，郭芙只觉得心中一寒，脑中灵光一闪，立刻举起右臂格挡。

　　只听得极低的一声碰撞声后，公孙止又惊又惧地看着她。郭芙冷笑一声，朝公孙止所在之处又走近了一步，昂然说道：“公孙谷主，你信不信，你伤不了我？”公孙止惊疑不定地退了一步，眼见这里变故已惊动多人，他突然阴沉一笑，几个纵身便消失在树丛之中。

　　郭芙转头一看，瞧见程英与陆无双姐妹，不由一怔。

　　陆无双奇道：“郭姑娘，我方才明明看见那公孙恶贼拿剑砍你，你怎么不躲？”

　　郭芙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听陆无双这样好声好气跟自己说话，呆了片刻才道：“我身上穿了软猬甲，不怕刀剑的。你和……你和你表姐怎么也出来了？”

　　陆无双笑道：“我和表姐见厅里闷得很，便想出来寻……寻……”

　　郭芙知道她姐妹俩应是来寻杨过，没想到却撞见了自己和武修文与公孙止拼命。她见两姐妹脸上均有黯然之色，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拉了武修文道：“对了小武哥哥，我们还没……还没见过程师叔呢。”

　　眼见武修文和陆无双活见鬼了一般瞧她，程英也面现奇色，郭芙只觉又羞又躁，忍不住啐道：“哼，若非为了逗你们岔开心思，我才不情愿叫个跟我一般大小的姑娘‘师叔’呢！”

　　本来这些时日她的性格端凝了许多，不想这时一句话又暴露本性，不由满面通红。谁知武修文与程陆姐妹闻言先是一呆，而后却都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郭芙一怔，悻悻地道：“你们笑便笑吧，我不跟你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