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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鱼

      夜里起了大风,吹到天空一片漆黑,连月亮也看不见。不知道时辰,在床上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夜色无底深的梦境里响起了萧瑟的雨声,忽远忽近,一阵一阵一蓬一蓬泼到窗前来。再也躺不住了,翻身起床,奔到窗前,推开了去看。
      潮水一样涌来巨大的雨声,头顶的夜却晴空一片,深宝蓝不闪一丝光。
      她推开门,跨出门槛,向着雨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披着一件盘金花黯绿底纹外衣,散着漆黑的头发,孔雀蓝的夜里只看见露在外面手和圆脸。脸上没有血色。
      后面的花园很大,有一个湖泊,湖中央有个岛,要划船才能过去。
      没有月亮的夜晚,湖面像一片黑色的平地,隐约看出围岸上森森树影的倒映。
      湖里的水应该是活水,只是不知道源头和出路在哪里。虽然是自己的家,还是寒冷寂寞。一路上经过开满茶花的石子小路。茶花的味道很淡,颜色很沉,花瓣都很潮湿,沾到她的衣角和垂下的手腕上。风和雨的响声让四周更冷。
      走了很久,才绕到岛背面的庭院。跟天亮的时候看起来完全不同,一直像是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而且,她明白雨声的来由。
      这里有很大一片竹林。风一吹过就发出连绵不绝竹与竹摇摆摩擦的声音。竹林很深。没有犹豫她就走了进去。
      路逐渐亮起来,抬头看,是月亮现出来了,非常纤细又非常明亮。光芒透过竹叶间隙落在地上,像幽暗的洞中泉水会反射出的光芒。她心里觉得是在指路的。
      是指向湖水的通路,湖水流经这里,在深处成形了一个池塘。很平静,倒映着清晰冰冷的月亮。雨声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寂静一片。
      所以她听见了池里轻柔的划水声。水面丝毫没有变化。但是那个声音忽隐忽现。
      她开口叫他的名字。
      “秉秀。”
      “秉秀……”
      连着两声,竹林哗哗重新耸动起来,发出一重一重风雨声。而他在水中的慢慢浮现变成了无声。
      先是看到头顶的黑发,然后露出额头,眉毛,鼻梁,鼻尖,双眼紧闭,潮湿的睫毛贴在下眼睑。到脖子,肩膀,他开始张看眼睛,明亮的目光。
      她笑起来。
      真的他还在的。

      ……那天冯镜媛拿给她看的诗多么使人吃惊。
      “微雨去时逢君别,暮钟今日月如镜。”
      只有这一句,但是分明说的是相思。
      “是谁?”她笑。
      冯镜媛开始不肯说,但也不是真的不肯,不然就不给她看了。
      问急了她说:“是个高丽人。”
      “还是高丽人?”更惊,“怎么遇见的?什么叫‘微雨去时’?是几时?”
      在长安要看见高丽人并不怎么困难,路上时常有的。但是互相知晓姓名甚至能送信进来,实在叫她不能相信,首先的念头是“你要跟他去高句丽么?”
      “什么傻话?”说这样说,冯镜媛脸上是笑的。
      想了一会她说:“是个使节。我爹招待他,在后园遇见的。那天有点小雨,本来我是去看看荷花开了没。”
      “那他叫做什么?”
      “你就偏爱问人姓名,知道了又怎样?”
      “就想知道嘛。”
      “金秉秀。”
      隔天,冯镜媛急要她来,来了就要去游园。她笑,显然是都心知肚明。
      走过小桥的一半,冯镜媛说:“他今天要来,给我爹送了拜帖。”
      “怎见得他又来后园,就是要来,又什么借口跟你爹来?”
      看起来冯镜媛的确是没把握的,后来都没再说什么话。
      而她感足兴趣的的确又是这个高丽人,因为冯镜媛的反常态度——她并不缺追随者,而哪一个都没带来过这样的期待,大概因为那个人有异族的神秘感。
      并没让冯失望,也没有让她失望,走了没几步他就出现了。
      冯侍郎看见女儿和叶千金一起亦微有赞许,他的长子冯盛祖就在身后,也是一种示意了。
      不用猜测的,冯侍郎身边非常高大的青年就是他了。一身高丽人装扮,还有一顶奇怪的高帽子,帽檐水平展开显得很滑稽。——但这人却不是一般地漂亮,尤其是眼睛。
      简直不能被他看一眼。
      她不是不震动的。而且稍后感到愤恨。……这个故事里,将势必没有她的位置。
      他们走远了,冯镜媛还是不开口。
      于是只能她先说:“就是他?”
      “还能是谁?”
      “你爹不会答应的。”话一出口她知道说错了。泼冷水是其次,表露自己的心迹才讨厌,于是马上补救,“我的意思是,你爹怎么肯让你去高句丽?”
      “也许他会留下。”
      这样,看来冯镜媛是打算过的。留下来——谈何容易,他不过是个使节,一年中要来多少个。但是转念想,冯侍郎似乎是看中他的,不然为什么私交甚密,游个园最得意的儿子也叫出来了,众星捧月似的。
      算计一番后,她问:“你有把握么?”
      冯镜媛笑:“哪里,不过是一相情愿罢了。”
      这一句……似乎可以窥知这两天他无甚新的表示。
      “但是那诗是明确的。”她叫,“哪里是一相情愿,你们是两情相悦——一拍即合!”
      “给你一说就不像话了。”说是这么说的,但冯镜媛显然是爱听的。
      而她心里实在确实不爱。又要扮作阴阳人了,阳对人阴对己,或许在家里训练久了,出门也不舍得不用。虽然这么想,她却软弱下来,因为想到他了。果然天下女人一样傻,给看了一眼就念念不忘,而她更傻——白白做了十多年聪明人,人家至少还有一诗在手,她却一无所有。
      家里……那是另一番光景。虽然她不稀罕,别人却十分计较。
      冯家送走高丽人,父子闲谈,刚提到叶尚书,当然说到他女儿。冯盛祖略有不耐烦。
      冯侍郎冷笑:“还不满意吗?”
      显然也不是,幸好他父亲是能够推心置腹的,于是他说:“娶了她就不好三妻四妾。”因为她的身份有提携之嫌,不能轻易得罪。
      “这你就不明白了。她是最懂得做人的,哪里会在这上面与你计较。”冯侍郎释然。
      “怎么见得?”
      “叶尚书嫡出就这一个女儿,就连儿子也全是庶出。他夫人何其多,满园子女人,看神色就知道即使千金小姐也是伏小作低惯的。”
      猜对了,她的母亲没有一天得宠的日子,正房的地位代表不了什么,没有儿子都是白搭——然而丈夫不喜欢,好不容易却生出个女儿后,哪里来机会再有个儿子。
      她整个就是障碍。对母亲,抢了本来该来的儿子的位置。对其他的妻房,阻碍了扶正的道路。
      想不到在这里倒成了别人心头的上选。
      也不仅仅对冯盛祖。
      甚至是金秉秀。——可惜她永远不会知道。
      要留长安靠一个工部侍郎并不保险,除非他真能把女儿许配给他——即使如此,人要真背运起来是挡不住的,就怕娶了妻还是要回去,多带个毫无技能的女人更增加一层负担。
      这次见到冯小姐,虽然眉目间看不出变化,但还是能感觉那硬凑诗句的效用。他另多心,冯镜媛身边多个女眷,是上次未见的,看衣着绝对不会是丫鬟,更奇是冯大人一脸欣慰。
      于是消财打听——竟然是叶尚书的千金,难免懊悔,他太急噪押错宝了,冯镜媛一定什么都对她说了,现在倒戈只会适得其反……

      而真正在她,只能孤单沉湎在对他的思念里。
      然而也许终于等到了上天的回报,所有的苦都只是为了这一次称心快意。
      ——湖中的秉秀。
      看她走近,他并没有回避的意思。月光照在平如镜面的水上,光华无限,但根本比不上他一点点。
      “秉秀……”她又试着叫了一次。
      他退回水中一些,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心急。
      其实不必,他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而且烁烁的目光来来去去在她身上。
      下了决心,她说:“秉秀……我叫叶胜雪。”
      “叶胜雪。”又重复了一次。
      他有点笑意,竹雨的声音随着笑容渐渐轻下去,风停了。
      黑暗夜空里云慢慢聚集,月光黯淡下去。
      他掉转了头,匆匆隐没到水里。
      ——秉秀!
      然而只是心里喊的,她乞求明晚来也能见他一面。
      梦里面都是冰凉的湖水,身边围满红鲤鱼。她有点知道,他是鲤鱼精吧,或者她自己是,但是却一直没想起,所以它们来找她了。她笑了,努力辨认那些红鲤鱼里哪一个是他……就这样反反复复辨认了一个晚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过午后冯镜媛来了。面无喜色。倒使她有些欢娱。
      果然,几天来毫无金秉秀的消息:“爹是看不中他的,你说得对。”她只承认这个理由,而不会去想他是否变心。
      叶胜雪拿狐鬼故事转移她的注意,讽刺是言语间还要总是多么为她着想。
      “这个听过没?”
      “哪个?”显然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也是讲私定终生的。”
      “什么叫‘也’,嘴真是越来越坏。”说这么说,但是表示是有兴趣听一听的。
      ——其实,离私定终生还是有距离的。
      讲住一墙之隔的两个人家,一家是儿子,一家是女儿。日子久了,养女儿那家的父亲怀疑邻居儿子搭讪了自己女儿,下人也风言风语,谈论有他进出的迹象。父亲要理论,但决定擒贼擒赃。
      当夜他摆了梯子架在分隔两家的墙上,爬到梯顶窥视。
      果然,女儿的房间进去一个少年,分明就是邻家的儿子,正气愤难耐要去理论时,惊奇发现对方儿子的房间亮着灯,里面亦有两个剪影映在窗纸上,等了一会,一个女子来开窗——竟然是自己女儿,而那跟在其后的少年却是邻家儿子。
      冯镜媛惊呼一声:“呀……怎么……”
      叶胜雪笑:“那个父亲是聪明人。他想想就明白了,是两只狐狸,一个扮了邻家儿子来引诱自己女儿,一个扮了女儿去找那少年。”
      “狐狸精还有……男的?我一直以为只有女狐狸呢。”
      “还是美少年呢。”
      两个人都笑了。
      笑也好,沉默也好,从醒来一刻,起床,更衣,梳洗……走路,吃饭,看书,跟别人说话,她的心没有一刻不在他身上。
      这使人窒息的思念。
      带冯镜媛去看池塘里的锦鲤——当然不会带她去湖心岛,虽然肯定他不会在白天出现。
      对着一池夏色,她们各想各的。不过一样是这个连话都没说上一句的男人。
      冯的寄托是一纸亲笔绝句,而她呢,可笑只有一塘鲤鱼。

      夜色终于来了,差一点睡过去,幸好没有,每一个晚上都不能错过。
      路上,她想到,这是受了诱惑,那是鲤鱼精,不是他。
      只此一念,一身寒意,使她停下来。
      然而是鲤鱼精狐狸精又如何。她孓然一身,不久攀亲的人纷至沓来,多又怎么样,嫁谁还不是一样,除非嫁他,但那又是不可能的——那么,她根本没有自爱的必要,反正没有想要的将来,不如快活一天是一天。
      又见到他时,她庆幸这个决定没有错。
      这一次她直接走向了他,坐到围潭的假山石岸堤上。
      看他有些犹豫,但还是游近了——直到那么接近,简直不能想象。
      妖魔永远是最知道“各取所需”的优雅好处。他最懂得她的欲望,她要的不过是一个金秉秀,他就能给他,而他要的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是无所留恋无所拥有无所顾虑。
      所以,鲤鱼秉秀向她伸开双臂时,她非常痛快地滑落进水里,紧紧拥抱他。
      不是他么,这有什么区别,身体是一样的,她最喜欢的容貌目光也是一模一样的,而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关心不了也不关心。
      只要她爱的爱她就可以了。
      鲤鱼精美少年全部都能满足。
      这些念头间,已经被他带到水中央,他湿漉漉的身体却不像鱼一样冰冷,有一时她迷惑是不是真的是他。
      但显然——不是的。
      他换了姿势,温柔的吻在她露出水面的脖颈上——其实水漫过胸口已经让她窒息,但是她没有拒绝。在他长长缠绵的吻里面,他们缓缓下沉。
      直到水面重新平滑如镜。
      过了很久,水底涌上来鲜红的血液,漫到水面即被稀释,整个水潭散出阵阵腥气。

      然而叶胜雪的故事一时还完不了。

      因为有不甘心的金秉秀在。
      就是隔了这一天。
      他来了。
      千心万苦托到人情,带好拜礼,找了不怎么样理想但也说得过去的理由,来拜访叶尚书。更妙的是,尚书大人一早被招入宫。
      等待——是绝佳机会,他要四处去走走。
      今天穿的是汉装,他比汉人男子平均要高出一些,换上相似的服饰更显出挑。
      叶家花园果然比冯家不知气派多少。初夏满圆秀色,不遇见女眷是不可能的。桥对面就有几个,对于陌生的访客不甚好奇,苦于还要遮掩。
      他用环顾的眼神分辨了一下,叶胜雪不在其列——那就没有示好的必要。
      他捡了另一条路走。
      早打听好叶尚书有六房妻小。胜在儿子都是庶出,娶了叶胜雪就是娶去一半尚书府。即使捞不到举荐的好处,至少不至有于让唯一的嫡出女儿远嫁他乡的道理。
      园子真大,中间仿宫廷建了一个秀美的湖泊,更美是湖中央的岛。岸边有船,他决定去走一回。
      在湖上看岸边倒映的树影,说不出的静谧。寒冷而艰难的北方山林就仿佛前世的记忆那么遥远。
      十岁遇到黑熊,由于抛下了同行的兄长不顾一切地逃跑而成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十五岁,又作为唯一希望父亲借贷才获得学习汉语的机遇。二十五岁终于踏上这片土地——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人生坎坷叵测,他只想要点安乐慰籍。
      如果他知道叶胜雪的心……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
      岛上竟然遍栽茶花,这个季节?长安的茶花竟然能夏季开放,乐土的确是很不同的。他笑了。
      花枝纤细,沉重的花盏挤满小径两侧,花瓣还带露水,沾湿了衣服。
      沿路走了一会,才从满心欣赏中醒过来一点——岛上竟然没有一个人。
      也是好的。正可以都走一走。
      岛的背面是一片巨大的竹林,实在没想到——别有洞天就是这个意思。
      即使轻风过,竹林也可以发出浩大的声音。
      本来,他是不想走进去的,但是,回头的时候,看见竹林的入口有一块小小的假山石,上面刻着“竹语潭”。
      里面还有个潭么……
      感觉走了很久才看到——有些失望,不过平常的小水潭,用假山石做边三面围了一圈堤,应该是活水,长长地连接到竹林深处。
      风停了,四周宁静异常,隐隐听到划水的声音,他侧目观看。
      水里,静静浮出一个少女,长发贴在脸颊两边,圆眼睛,面有笑意,小脸盘大酒窝——芙蓉之貌。
      ——是叶胜雪么。
      他很恍然……

      叶和金的故事到了这里,似乎是个了结。
      看,妖魔总是最了解你的欲望,你要什么,它便能给你什么……

      据说后来宋朝,一个书生一日在亭中观雨。忽然来了个美丽的少女,书生问她是什么人。少女说是邻家的女儿,出来玩耍遇到阵雨。书生不相信,说,你浑身没有一处湿了,怎么是因雨而来呢。少女爽快地承认了,她是狐狸精。书生摆出大义凛然的模样说,妖魔走开。少女却说,我是与你有前缘的。书生不信,空口无凭。少女说,还不明显么,你昨日不来,明日不来,偏偏今日来了。这雨昨日不下明日未可知,可今日下了。一切都是缘。书生笑她浅薄。少女又说,我遇人无数,见此人不悦彼人不悦,偏偏一见你而悦——不是前缘是什么……
      此刻……他们的对话声渐渐隐没在越来越稠密的大雨中……

      请你还我前缘,无论我前生狭隘你前世功利,再遇见,唯愿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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