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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沙海逃生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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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行!”一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回头看向岑襄,他也正把目光从飞奔之下的马儿身上转回,很有意味地凝视着她,眸子里虽充斥了疲乏却依旧不减清锐。
宰相家奴尚且七品官呢,这靖宁王的马想必也得有个品级,总之大约要比她尊贵,塔玛赶忙打哈哈,赔笑道:“我是说,无论如何也应该先背上将军您再冲下去啊。”
“算了,”岑襄突然答道,“昨儿到今,它们受的折腾也不少。”说毕,迈步便往下去。
塔玛忙不迭紧紧跟上,上去的路虽然艰难但多少是弓腰向上,等到下去的时候可就不一样了,眼看着岑襄背上的创口依旧不停地晕染着早就狼藉一片的衣衫,再要他绷直了脊背如此这般一段行程,塔玛真怀疑他会不会直接因为失血倒在沙子上头。
“将军,”她扯了扯他的衣袂,看他看向自己,突然坐倒,也拉着岑襄慢慢坐下,然后手掌小心地撑在他的脊背靠上的位置,“我们滑下去罢。”
岑襄凝神了一忽儿,再次点点头。
沙砾在身旁静静地滚动滑落,塔玛用双足控制着下滑的速度,岑襄不言不语,只盯着二人身前一成不变的黄沙,看地面缓慢而轻柔地接近眼帘。
有一个瞬间,塔玛几乎要以为这是在同玩伴像那些大漠里的孩子一样,爬上高耸的沙丘,于兴奋和尖叫声中坐地滑下,任凭滚滚沙海把自己包裹得像泥猴一般。她偷偷看了眼身边的岑襄,他的眸子在此刻静若止水,不知是否同她一般泛起了这种孩童的心境。
倾国倾权的当今岑家年轻的家主、靖宁王兼奉边大将军岑襄,他的童年,会很与众不同么?
不久后,二人同时微微一顿,足下的沙砾因为一夜的冷却而透着清凉,面前的流泉蜿蜒有若新月,伸展出一道圆弧,不见源头、亦不见末尾。
“将军。”塔玛说,然后便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尴尬地盯着他的肩头,一面撕掉了自己大半的衣袖。女子的皮肤接触到沙漠的晨光,泛出些晶莹的闪烁,塔玛虽活在西陲,肤色却未曾如同边民一般沁着古铜,反倒有些许像中原大家的闺秀、或是江南水乡细腻的红颜。
意识到自己竟看着女孩子的胳臂愣了半天,岑襄脸上蓦地泛起一层红晕,干咳了一声,赶忙老老实实坐下,又按照她的示意乖乖地卧倒。
长剑丢在乱军之中,塔玛便伸手攥了岑襄腰间插着的一把防身短刀,甫出鞘便迎面扑来一阵凛冽寒气。
“将军,有火石么?”她问。
岑襄闭起眸子摇摇头,道:“刀子用水洗洗就好,麻烦了。”
将泛着寒光的短刀伸进水中,两匹饮得满足的马儿甩甩鬃毛上的水珠,一动不动里立在水中央看着岸上一坐一躺的两人。
深吸一口气,割开他伤口旁边的衣衫,有几处早混着泥沙鲜血粘连在伤口上头,塔玛浇了些清水在上头,慢慢扯开,岑襄的肌肤颤抖了几下,再无动静。
待得伤口露出来之后,塔玛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忙不迭地捂上了嘴,可惜依旧被岑襄听到。
“怎么?”他问。
“呃……”塔玛拖出一个长音,使劲咽了咽唾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长箭深陷的伤口,吞吞吐吐地道,“是子母箭。“
然后俱陷入了沉默。
赤羌的子母箭做得极其精良,长箭头连着一枚短箭簇,以他们的劲弓射出,没入人身本就是重伤,而短箭簇上又制有倒钩,若贸然将箭支拔出,前头的箭簇势必要脱离箭身留在体内,更能顺着血脉流动,一旦进入心脏,无药可医。
当初赤羌刚拿这子母箭和夏梁作战的时候,夏梁的军医并不知此箭的厉害之处,照着处理箭创的老办法拔箭敷药,第二日却发现伤兵无一例外地俱都死亡,最后还是夏梁的一位名医心有不甘,将死去士兵的尸体仔细解剖,方在各个不同的血脉交界处发现了细小的箭头,横亘在心房或是脑干中,令人死得无比痛苦。
不过既然已经发现蹊跷所在,接下来的治疗便也有了对症,只是……
塔玛看了看手里的短刀,又小心瞧了瞧岑襄,一时没了主意。
“你不懂医术?”岑襄问。
塔玛点头,这才是问题所在,她在西陲长大,又没得过什么大病,牧民给马治病倒见识过几回,不过好像……差别大了点。
“会切肉吗?”他问。
“会。”
“那就照着切肉来。”岑襄说,然后就闭了口,好像对于亲手将自己放到塔玛屠夫的案板上感到很放心。
大将军都发了话,她还等什么,塔玛握紧了刀,寒芒里映出她现在难看的脸色,配上乱七八糟的头发,同疯子也诚然相差无几。
捧起清水擦拭了一下,她对着箭簇深陷的地方,一刀切了下去,岑襄颤抖了一下,塔玛又给他横着来了一刀,这下他连抖都抖不起来了。
鲜血瞬即涌出来,刀尖罩上一层殷红,又顺着刀背上的血槽细密滑落,而塔玛的额上也已经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血液益发汹涌,岑襄本就惨白的脸色开始朝另一个深层惨白发展,嘴唇和肌肤色调相差无几。
没工夫考虑了,塔玛仗着自己手指还算细长,两根指头蓦地插进切开的伤口,岑襄从地上握起一把沙子来,闪烁的细碎云母自指缝间簌簌流泻,最后便一粒也滑不出来了。
指头拼命在箭头周围搜寻,直至确保一大一小两枚箭簇均在指尖了,塔玛方才将手指连着剩余的一小截箭杆全部拔出, “哧”地一声溅起两指多高的鲜血,塔玛贴得太近躲闪不及,脸上瞬间红云点点,连睫毛上都垂挂着血滴。
铁制的箭簇没入沙地,溅不起丝毫涟漪,塔玛不敢耽搁,一手死命捂住伤口,另一手飞速将撕下的半截衣袂缚在其上,直至一个不算美观但至少牢固的布结出现在岑襄肩头的时候,望着自己痉挛颤抖的双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很久不曾如此当机立断过了。
而在此过程中岑襄一直是沉默着,只在她拔箭的当口急促呼吸了几声,将手中的黄沙握得更紧。
然后是长久的静默。
塔玛凝视了一会儿他微微颤抖的脊背,慢慢转过身去,几近匍匐状爬近流泉,涔涔清涟中映出一张布满了血污的面颊,她眨眨眼睛,有阵挟着沙砾的风拂过,荡起的波纹伴着水中她的眼睫一同荡漾开去。
之后,一头扎进水中,咕噜噜掀起一串气泡。
擦着湿漉漉的额头心满意足地从水中抬起首来,回头看见岑襄依旧静静侧躺在一旁,青年颀长的身躯于这广袤瀚海中几如一粒尘埃,而卧倒后微微弯曲的背脊似乎在昭示着压覆于其上不为人知的繁琐。
然而也就是这样一个如今看起来清瘦俊弱的男子,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夏梁王朝的权臣,是巍峨皇城里少年天子案头玉玺的真正掌控者,是权力巅峰的弄潮儿。想到这里,塔玛看了看流泉里微微漾开去来的晕染殷红,有些哂笑地摇摇头,奸臣的血,倒也是同样的红。
不自主地便以手掬起了一捧水,送到他的唇边,见他眼睫半开半阖全然没有反应,塔玛轻声唤道:“将军,喝点水吧。”
岑襄张了眼,瞧见是她,又将目光投向她的手,晃动的清涟里映出一对玉色的掌心,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他的睫毛颤了几颤,很顺从地微微张开了嘴唇,塔玛便将水缓缓送入进去。
一捧水喂进去一小半,其余都流到了沙地里头,塔玛回身再要去取,岑襄却开了口:“谢谢,不必了。”受过伤又被如此折腾一番之后,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嘶哑,只是那里头若玉的温凉却没有失了。
塔玛便不再动,跪坐良久,太阳早升至半空,晨时的凉意被逐渐加重的炙热驱赶完全,她只觉得后颈几乎有被烤熟的倾向,只是岑襄似乎体力尚未恢复,她也不敢冒冒失失地催促,只能庆幸挨着了一道水源,好歹相较来说还是要凉快点的。
坐了半晌,终于忍受不住动弹了几下,岑襄被她这几声窸窣的动静扰得睁开双目,塔玛尴尬一笑,末了小心地问道:“将军,小女子能问个问题吗?”
似乎为她这突然的一句话弄得愣了一下,岑襄凝视了她一会儿才点点头,于是塔玛舔了舔嘴唇,壮着胆子道:“将军带我回都城,是要小女子做些什么呢?”
然后她郁闷地发现岑襄又一句话不说把眼睛给闭上了,留她一个人跪坐在那里自我尴尬着。
“你很漂亮。”躺着的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咦?”被他没头没脑的一说,纵使是夸奖塔玛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事实上塔玛的长相在颂德镇里的人中间而言诚然是偏近中原那一边的,于是偶尔她都有些耿耿于怀为何自己没生出西域女子那样的高鼻深目、或是赤羌姑娘的明眸善睐,但考虑到自己在塞外香做活,便也就淡定下来,实际上长得不够惹眼才是福不是?
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压根就忘了自己的模样这一回事,如今岑襄似乎是随口一说,她纵不放在心上,也情不自禁地朝着泉水里打量了几眼,由于将脸上的泥沙血污洗净,头发也浸湿而挽起,便露出一张清秀的素颜来,总之……不算难看。
但若是 “阅人无数”的靖宁王夸赞了她,那么似乎到了都城就算指鹿为马也好,大家总得称她一声美人儿不是?这样一想,自己好像不算吃亏。
“而且,你……”岑襄似乎在斟酌自己的用语,末了却转移了话题,“你不愿意要荣华富贵吗?”
“啥?”塔玛掏掏耳朵,顾不上失礼不失礼的问题,讶然问道。之前军营里顺走的那块玉玦,好像是个极大的错误了。
“回去,我送你进宫。”这次像是生怕她听不懂,岑襄睁开了眸子,很是耐心地续道,“做女官,然后做皇妃。”
……
没见识,但也多少算是领教了什么叫做权臣,什么叫做挟天子以令天下了,只不过好像忽略了点什么。
“等等,将军大人,我不过是一介卑贱之人,将军为何要如此厚爱于我?”——这才是问题所在不是吗。“难道……”塔玛小心翼翼地顿了一下,将心中的想法大胆地说了出来,“难道将军要小女子在宫闱中为将军耳目,以此相报?”
这次又没有换来答复,岑襄的眼眸聚焦在流泉的某一个点上,那两匹战马静静立在水中央,似乎已经进入梦乡。但他面上流露出的确定表情,无疑给了塔玛一个准确的回复。
塔玛无语地抬眼望天,历经了昨日的风暴,瀚海的天又变得高远空旷,苍穹之中正是晴空大好,而其中扶摇的云翳,却似乎在瞬息万变。
“将军,”她喃喃地道,“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是我?”
依旧没有回答,她转目再看,岑襄的呼吸虽然短促但已经渐沉,却是沉沉睡去。
探向他的额头,由于失血过多而变得滚烫,塔玛怔忡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再次撕下另一边的衣袖,浸湿了水覆在他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