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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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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起风了,一扫炎热,沙子在地上打旋。
首宴设在巨大的帐篷里,灯火通明,隔绝了帐外异乡寂寥单调的风景。
四座只有他一个人是汉装,束发,没有额饰项饰,非常年轻又很沉静。
流水酒席,走不尽的歌舞少女。
而坐在对座上首的那个少女——她的脸,眼睛以下蒙在红地金纹的面纱里,额头盖在镶宝金流苏里一直遮到眉毛。只有熠熠的黑眼睛里面一点光,像溪水下带波光的黑石头。
目不转睛地看他。
时间久了,他也觉得了,感到疑惑,而又不能直接去看她。只能侧过脸,把注意力放在中间的舞姬,有一个顺着他变动的眼光从舞步里脱离出来,弯腰斟满了面前的酒杯。
他微笑了一下。
然而在眼前几个少女的胳膊和腰间的空隙里还是可以感觉到她无处不在的目光。
而到处都是酒精刺激的气味。
他早早离了席。
夜里忽然想起来碧衍讲的一个故事。
以前有个在河上卖艺的人,有一天不小心落水死了。他掉到河底进入另一个世界,见到了龙宫里的虾兵蟹将,问知他的技艺,正好杂技班缺人,就填补了进去。龙宫里天天有演出,有一次他注意到前面的节目里一个舞剑的少女,后来下了戏排队领赏,她正好站在他的对面,两个人互相看见了。
——是这么简单。
——再遇见她也比想象简单多了。
就在不远的地方,坐在骆驼上俯身贴耳朵和一个男人说话,满头的辫子,都垂到他肩上。黄昏的巨大的太阳就在她身后,晒得一世界金色。
她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然后笑了,扶着男人的肩膀从骆驼上跳下来,很快跑到他面前。
“你是上次那个汉人。”只到他胸口那么高,黑色辫子里缠着珍珠和玛瑙,额头很高,浓眉毛大眼睛——除了这有点绿光的黑眼睛完全是汉人长相。
“你叫什么?”她又笑了,因为他注视了她那么久。
“赵舟渡。”
“怎么写?”皱皱眉,表示猜不出名字的意思。
“渡河的渡——坐船渡河。”
“哈哈”她笑,“你不合适来这里——这里没有河。”
他笑:“是。”
“我知道江南,你是江南人?”
“对。”
“我娘是江南来的。”
他抬抬眉表示兴趣:“她是怎么来的?”
“被卖过来的,做梦都想回去。”仿佛隐语是“我也想。”
“不过她不在这里了。”她又说。
他不语。
她笑:“不是死了。也许是……可是我不知道,我七八岁的时候她被八十头羊换给别人了。”
接着她又问:“你们卖人吗?”
装成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一下,他道:“……这次没有。”
“看,能不能把我卖回去?”是半开玩笑,但姿势和神情都表明她知道自己的价值。
“他不会愿意的。”他越过她看向远处的男人——站在那里一直没有走开。
“随他愿不愿意——只要我愿意。”把前面的辫子向后拨一拨,露出脖子,她忽然换了话题,“江南有妻子么,你?”
“算有一个……”他笑,低头看她圆圆的眼睛,但是这答案并没有让她有一点不快。
“她叫什么?”
他回答:“碧衍——就是绿色的湖水。”
“我也有个汉人的名字。不过跟水无关。”
“叫什么?”
“德昭。贤德美丽——是公主的名字,对不对。”
在这里她就相当于公主了,尽管据她说起来“完全不是这样。”因为她父亲有数不清的女人,当然也就有数不清的儿子和女儿。
但是能够这样毫不在乎地说起正说明了她“恃宠而娇”的地位。
她的吸引力有相当部分也源于此,而这些她又怎么不知道。
汉人的商队不算罕见。至于,赵舟渡……他最引人侧目的自然是美貌——这和她是一样的,当然对于她来说还有那个汉人的身份,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她猜不透他,她的一切都不能引起他太大的关注,他的心在别处,他的世界在更高的地方——而咫尺天涯的距离最叫人浮想联翩。
不过措格进来帐篷的时候,她就暂时把他忘记了。
措格是最理想的丈夫人选。
很有钱,有地位和威信,健壮漂亮,而且年轻。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一个妻子。只要在他有别的女人之前生一个可以继承的儿子——这所必须的两三年的时间,至少她还有一番把握。
然而站在那里,很久,他才难堪地说了一句:“你父亲,他不同意。”
“他还嫌你高攀?”她几乎跳起来。但是立即地,就明白了,是要卖更好的价钱。
是某个更成功的男人,有一掷千金的能力和为女人这么做的闲心——像父亲他一样,不过也一样可以在数年后漫不经心地“让”给别人,他又哪是看上了那些财物,八十只羊也好,八百只也好,他喜欢的只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而已。
这正是她惴惴不安的一切源头。或者她天生就懂得憎恨这项命运。等待到这一天她感到是不能忍受的极限了。
非常不耐烦地把措格赶出去以后,她想了很久——其实只是反复在一个冲动的念头上——自己也知道是冲动,但是逼急了偏要做得不偿失的事情,即使她已经精明了一辈子。
汉人果然乖乖在自己的帐篷里,他们的队伍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所以没有什么时机不时机了。
说实在的,她毫无把握。
他大概已经整理好了东西,坐在卧榻上看书,烛光一点点,长睫毛影影重重。
她在那里无声地站了很久,他翻过书页,觉得眼前忽然暗了,抬头才看见她。
烛火在下,衬得背光的脸一片阴影——使她错过了他那一刹那的表情,不知道有没有喜形于色。能看清楚的时候,他是平淡而镇定的,有一点微笑。
“你像沙漠里的狐狸——进来都没有声音。”他说。
“有狐狸进来过吗?”
“听说会有。”
她也笑了:“明明是你,不知道看什么这么有意思?”
“你能看汉文吗?”
“我只识德昭两个字,别的都像牛羊,自己顾自己走。”
他把书放下,她就一下子坐到他身边,坐下了才有点后悔,觉得太不庄重——要不是这一刻,根本不会考虑,但现在的立场是她有求于他。
然而他不像觉得,或者说即使觉得也没表现出来——说穿了,他实在非常善于此道。
不知道怎样的经历训练出来的。
她俯身向前把头枕在屈起的膝盖上,辫子纷纷垂到前面,遮住了脸。
“我们好好地说吧。”她的声音很轻地响起,像远处传来的。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心说过话。”她说。
“你的真心都在眼睛里。”
她笑,不过没有声音,他也看不见。“不对,眼睛是瞎话最大的帮凶。……我说什么,人家不一定相信,但是眨眨眼睛什么都变简单得很。”
“因为你总是能说出别人期待听到的话。你的答案都是动听,他们想听,然后想相信。”
她转过脸看他,一点微光里眼睛也是亮晶晶的,还是像有水光在上,微波粼粼。她当下觉得他是的确知道她来意的,黑暗里又是孤空的异乡——她也是漂流的人,拼命寻找牢靠的落脚处——互相的心都是透亮的,她藏不住什么,而他的秘密,也被她猜到了。
“带我一起走。”蓄谋已久的话,说出来,即刻失去了力量。
然而他很快地回答了,并且答案里没有好,或者,不好。
他说:“要走的话,不能明天早上跟商队一起,总共才十五个人多一个太明显了。——要走,现在就走。”
超出她的期望太多。
虽然身经百战,毕竟是女人。有“嗡”地一声,不自主地要想——眼前这个人是真的爱她。
为了一声不动弄出一头骆驼很费了番劲,他一路在笑,连骆驼也抵抗不了她,懵掉一样乖乖就跟出来了。
她也笑。
天逐渐亮了,他们走得早看不见一个人,周围只有千篇一律又变化万千的沙丘。
他决定不能朝东南走,因为那是商队的道路,不久就会被追上的,而且来往遇见其他的人也不容易解释。如果向南或者向东,简直是她父亲的人的必追之路,看人手分出三个方向绝对没问题。——所以只好先向北走一段,然后再向东,重要是走出大漠,到了中原不怕没大路走。
太阳很快升到头顶,热到张不开眼睛。根本不能徒步在沙地上走,她还是伏在他背上,唱起了歌,嘴唇几乎没有知觉。
“唱得是什么意思?”他听不懂。
“汉使南还尽,胡中妾独存。紫台绵望绝,秋草不堪论。”
是相和歌辞,王昭君。他默然。
“我娘天天教我念。后来又翻成胡语教我唱。跟王昭君有关的,我还会很多。”这么说了,仿佛此生到此时也只是为了等他。
自己一觉得,很快就换了话题——精疲力竭时唯一能兴致勃勃的问题,“你有多喜欢碧衍?她是什么样子?”
“跟她从小就认识。”算是回答了前一个问题,而且,他没有说“我们。”
然后他又说:“和你差不多高……”想了半天没有别的形容。
——不能形容,预示最好或最坏的可能,要么完全不爱要么很爱。
她进一步:“那么我呢,我是什么样子?”
他笑了:“很漂亮——而且大胆狂妄。”
满意了,但是她追加:“那么说她不漂亮?”
他回过头来看她,一脸……大概就是宠爱纵容的表情——尽管被爱过无数次,但是她几乎是第一次看到,不见得别人不是真心,也不见得别人做不了这样的表情,只是她看不见……也许自己真的爱他,所以心是臣服的。
“你还没回答!”她跳起来,他看得太久了,而她想得又太多。
“恩……”他回过头去想了一下,“是很漂亮,跟她的名字一样,不过从小看到大,早就习惯了,没有什么区别。”
“总有一天你也会看惯我的。”
“你也一样。”
“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怎么一样,你看厌了可以再找到新的,我看厌了,只好在家等着——何况女人是不会厌倦的,除非是男人先走开。”
“这番话由你说就不怎么有说服力了。”他回头笑,“跳来跳去的人,明明是你。”
“如果有可能性的话,每个女人都会的——机会只有一次,总要任性好好选一个。”
“那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她问自己。或者是她的命运。
然而她回答:“是你的命运。”
“我的?不是你的么?”
“我跟谁,走不走出沙漠都是偶然,必然是我要跟着一个男人走。——但是你不一样,你有可能一辈子不来大漠,你有很多很多别的路,而独独走了这一条,说明这是命运,不然不能解释。”
“……你说话冷冰冰——一边给予诱惑一边又拒绝。”过了有一会,他忽然说。
因为没有安全感。
但是她说:“大概是天生的技能,一贯温顺怎么比这样有用——像碧衍那样还不是被你忘记在千里之外。”
“说说又说到她头上了。”
“因为你老是想着她。”
“刚才谁说我把她忘在千里外?”
“你说过她‘算是’妻子?为什么?没有成亲么,还是就等你这次回去。”她变了话题,换了半边脸靠在他背上,哪边都是炙热的。
“本来是的。但是回去就要变了……”
她笑了,装作没有听懂,问:“变什么?”
他也笑,知道她是明知故问:“你不相信我只娶你一个?”
“不相信。”这是真话。
“我本来就不想娶她——所以拖到现在。”
“这个答案太坏,不如不说!”她捶了他一下。立即又问:“那凭什么愿意娶我?”
“……这个不能说。”他回过头笑。
她不依不饶:“为什么?”
“你永远有那么多问题——你跟她太不一样了。”
是这样的,就是因为这样。他看起来自由来去自如,可是这自由并不是非要用千里迢迢来这里忍受痛苦来证明的——看他的样子也不太像商人,也许就是为了逃避家乡即定的命运。
她想利用他逃脱,说不定反来被他利用了。
不,那简直是一定的。
他能够带她走必定是有原因的——而她,不相信爱情,谁相信,尽管差点就相信了。
“不说我也知道了……”
“哦?那你说是为什么?”
“我是你可以不娶她名正言顺的理由。反正你总要带个女人回去——当然带谁都一样。”
“自然带个漂亮的更好。”他笑。
“都是傻话。”他想了想又说,“其实你总说傻话,虽然表现精明。”
“是啊。”她说,“你要说,如果随便带个作为借口回去何必这么辛苦——冒险在沙漠里找路,后面说不定还有人追杀……那,间接说明你还是真心的?”
“其实你最好是聪明。”
“真的聪明是不显山露水。”像你一样,她心里说。
他像是听得到隐语,笑道:“当然男人总要比你更聪明,不然跟那些——我都数不过来的——傻子有什么区别。”
“要不要喝水?”他忽然转过来问。
“恩。”
水递过来,她只是喝了一小口——只求润一下喉咙,不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走,虽然水带得不少,但是沙漠永远不会让人有把握。
“你在这里走过几次?”她问。
“这是第二次。上一次一年前。”
“走了一次还会再来?如果我能离开这里一辈子都不要再多看到一眼。”
“人为财死。”他笑。
“你一点不像。”
“是么?”他扮了个夸张的表情,“这么说说明女人总喜欢美化自己的男人是一点没错的,连你也不免俗。”
“……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了解你,比如你究竟是谁?”
“我?——赵舟渡。”
“不是名字,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的口音跟我娘的完全不一样。你像北方来的人。”
“我小时候住在京城,后来才随父母搬到江南。口音是很难真正改变的。”
“京城!……对了,你姓赵——难道是大宋皇帝的儿子?”
他几乎要笑倒了。“赵是大姓,”他说,“汉人有多少姓赵数也数不过来,哪里个个都是皇亲国戚。”
她也本来是嬉笑一句。
不想他又说:“但是你又猜对了——不过我不是皇帝的儿子,否则怎么离开京城。我爹是王爷。”
“……跳上龙门了。”她自言,笑道,“我才不信你那一套,王爷的儿子用得着跑大漠的商队么,就是自己肯,王爷怎么肯?”
“他是不肯——他越不肯我越要做。”
这话太孩子气使她不能相信是他说的,不过和她的猜测倒也完全相符。
“这么说是真的?”
“什么?”
“就是你是王爷的儿子。”
“当然。”
“那你来的商队里有人知道?”
“有。不过那不算什么,我的身份没有实权,跟其他人毫无差别。”
“可是……我怎么嫁进王府?”她马上恢复担心自己,对这一点他感到无限可爱。似乎她在怀疑某种小后宫的规模,被无数女眷欺压死。
“即使最糟糕也就和你父亲那里差不多,是不是?”他笑。
“更糟糕,汉人的世界是别人的世界,我是寄人篱下。”她母亲是寄人篱下,到了她还是不变,而且两边的世界都如此,她不能属于任何一个。
“那是你一直想回去的地方。”
“是——不过只是我娘的诅咒,讨厌的命,留下是命,逃走也是命,都由不得我选择。”
“你想做碧衍么?”
“怎么?”
“生下来就定了婚约,跟这个男人一起长大,但是他临到头却不愿意娶她了。”
“要问那个男人了——如果我是她,就在他离开之前杀了他再自尽。”
“你才不会。”
“怎么见得。”
“你才舍不得死。活着还有机会。”
“真讨厌……你!”她叹,“那你干吗不要娶她——既然她那么……贤良淑德。”
“我讨厌那整个一套,不幸她也是其中之一,我讨厌那种生活。我想我不能一辈子跟她一块。她不讨厌,不过她也是那讨厌的生活的一部分。”
“可是你心里内疚,她嫁不了你也不能嫁别人,汉女一女不嫁二夫,所以我娘被换走时眼睛差点哭瞎。”
“她舍不得你。”
“她更舍不得汉女的身份,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她立足的理由。”
“你不同情任何人。”
“我同情碧衍。”
“为什么?”
“因为我和她的立场相同,我能理解她——因为……”她终于伸出了一会屈曲一会垂下的手臂,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盘旋在空气里的是隐瞒的下半句里萦绕不去的那三个字。
但是却不能说。
尽管天气是那么炎热,浑身衣物都能拧出水来,他们还是这么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时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猜不到他,她已经不用懂得他了,反正是再也掌控不了了,她输掉了,即使是他的命运也已经成为了她的——她要永远这么牢牢跟着他。
满眼星光,沙漠的夜空像宝蓝色的湖泊,点点波光。
但是,不能停下来,这是第一个夜晚,他想,也许到第三天就可以在白天找一个沙丘的阴影休息,之前只能不眠不休。
而她,是睡着了。他所不知道她梦里是多雨清湿的江南初夏,望不到头的荷花田里碧翠连天——花还没开呢,粉红色的苞朵掩在巨大的荷叶里,手伸出去就能浸到那冰凉的湖水里。天晓得她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一切——那一定不是假的了,否则怎么凭空想象。忽然间和他又站在凉亭里,外面是面筋粗的白雨,雨声大到听不清对方说的话,不过她清楚得很,亭前的小池塘里是未开或半开的睡莲,有白色和嫩黄,而他刚才答应帮她去摘一朵。……她不知道怎样去报答命运,为自己从没做过善良的事而懊悔,这所有一切,来得太快太简单太让人迷茫。
后来她醒了,是后半夜,四周早就热气全消,日夜温差太大,感觉到冷。
周围的世界是没有颜色的,原来都是梦一场。
而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计较么。
“为什么不犹豫?”她的声音很弱,有点哑。
“什么?”他的意识也有点模糊,完全没有听清楚。
“我说带我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犹豫?”
“我没有么?”
“连考虑都没有,好像一早就想好了,或者根本没想过。”
“我天生喜欢冒险。”
“原来是这样……”白天和夜晚果然不同,她没有勇气和骄傲。
“累不累?”她问,打算从骆驼上下来与他交换。
他并没有拒绝。
隔了一会,说道:“快天亮前记得叫醒我,太阳一出来就不能在地上走了。”
“我在这里活了十多年,你忘记了。”她拂拂他的脸颊,很凉。
“其实不是……”他抓住她正要抽回的手。
“什么?”
“不是冒险……”声音微弱,过了很久才说出下半句“……我们都不肯说真话。”
她笑了,说:“快点睡觉,我早都知道了。”
碧衍的故事里,后来卖艺人和那个少女经过磨难在一起了,又怕龙王发现他们的秘密。人死了一次不能死第二次,但是少女还是要去死,因为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快要藏不住了。她想了很久决定偷偷去撞水墙,就是龙王宫殿看不见的外墙。然而没想到那是一张水网,她从空隙中逃了出来,并且由于死去了而不会下沉,慢慢浮出水面。幸运的是,搭救她的船是开往他的家乡。在那里她找到了他的老母亲,告诉她这个故事。她怕她是鬼,但是日子久了发现她除了没有影子什么都好,重要的是她养了个儿子,毫无异样,有影子,说明不是鬼。——故事就圆满了。
她总是有这样一些一相情愿的欢喜故事。最后不过是单身的孝顺媳妇,一个能继承的遗腹子,满意的婆婆和不知生死去向的丈夫。
他以为自己的命运是成全碧衍,而到最后竟然能成全自己——或者,他还是要走她设想的道路,谁知道呢……
而梦里,反复只有这些。
“天亮了……”她在他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清醒带来头痛欲裂,适应了很久眼睛才能完全睁开。
“这么晚了!”他惊呼,“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他们已经在一处沙丘下,阴影暂时挡了阳光,但是不会有用多久——而且,才第二天,必须不停赶路才行。
他跳下骆驼。
“快点上去,趁不太热再走远点。”
“也许我们迷路了。”她淡然地说。
“怎么会呢?你是不是跟着北极星走的?”
她点点头。但是仍然垂着头,不太像她自己。
“究竟怎么了?”他问。
“四周都有人。”她终于说。
“什么?”
“你看周围的沙尘,但是昨晚没有大风。
他看了。
的确,一两支商队,甚至五支六支都造不成这样弥散不去的烟尘。况且这里是北面几乎无人走的地方。
是追来了么?这么快。
“我们就躲在这里,也许过了今天他们就找不到了。”话一出口,就知道太天真,安慰不了她当然也骗不过自己。
除非他们被沙掩埋。
只有走险棋了。
“我们向西走。”他说。忙着在背囊里找罗盘。
西行的路——想来有点讽刺,也许真能走到更远的波斯呢。他抬头向她询问波斯语“吃饭”怎么说。
她嘟哝了一句。
没听清楚。
“那么睡觉呢?”他还问,尽管精神大不如前。
“不知道了。”她说。
“生孩子呢?”
“越说越不像话——人家波斯人平白会教我这个?”
他笑:“我当然要问清楚我们往后的生活。”
她终于也笑了,难得有兴致地说:“你是汉人,我是胡人,我们再生个波斯人——全齐了。”
全是强言欢笑,已经是第四天,本来预计可以脱险,现在却越陷越深。
她精明他深沉,有什么用?
当着爱情的面,全部太冲动太天真。
没想到一生真的一次真心——因为看起来再来不及有第二次了。
而她,会陪着他埋葬在这里,因此他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爱她。
“是我带你到这里的……”她低声说,虽然是悲伤的表情,可是哪里流得出眼泪——他们都在迅速干枯。
“也许你应该回去。”他转过头,忽然停下来不走了。
“我们在这里等你父亲——再走远他就来不及找到你了。——或者走回去。”
“是,走回去。”他不停自言自语。
“不要。你疯了。他要是追上来会杀掉你的。”
但是他像没有听见,拉着骆驼回头。
她在上面挣扎。
其实谁都没有力气,费了半天劲还是在原处。
仿佛停了很久很久,也许不过一夜,天黑了又亮了,热了凉凉了热,水也没有了。
和她平卧在沙地上——原来是要这样结束,是要成全她么,或是成全了他,江南的家再不会有他一星半点消息,碧衍再也等不到他。她是胡人蛮女,他是弃家败子,而她是永远的怨女——他们三个人终于都完满了。
然而他又想得简单了。
躺在地上那隆隆的声音格外清楚,尽管知道她父亲最多不过百来人,对于他们这却是千军万马——该来的还是要来。
他挣扎着坐起来。
沙尘很久才散开,四周围满骑高头大马的男人。
她笑了——怎么都来了。
传来他父亲的声音,叫她过去。然而她动不了了。
“再不过来就杀了他!”
是她大哥的声音,比什么都清晰,从马匹的呼吸和耸动声中穿透一样直射到她耳朵里。
过不过去还不都杀——知道再清楚她还是又天真了一次,迅速地跳起来,挡在他面前大叫:“你敢!你敢!你敢!……”不停地叫,后面只是口型根本发不出声音。
迷茫的沙尘中看不清她父亲的表情,好像是笑的,他笑什么——她疑惑,可是还在无声的嘶叫。
然而不远处的每个动作又那么清晰。
他拧开手里皮囊的盖子,很慢倾斜过来,流出来的东西,开始是一滴一滴逐渐变成小溪流,但是一接触地面立即被吸干了,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子。
模糊的意识终于只集中于那一点——她停止了,然后缓慢地朝流水走去,她的心缩小得只有那一点点。
周围的世界完全消失了。
而此刻,大哥的马匹不屑地绕过她的身体,朝他走去。
马刀随意地握在垂下的手里——反正花不了什么力气……
人工的沙尘暴近夜幕才散去一点,还是一样的宝蓝水镜下,他们一前一后俯卧。而吸收了他的血液的沙地干涸得比距她一臂之遥的皮囊之下的沙地还要快——甚至,还有水从那出口一滴……很久,又是一滴地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