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叶笑》水星的兔子

1、1.叶慎

　　新越历一百八十三年，同景太子叶执年十五，可参知政事。

　　她的成人之礼在封月山顶举行，那是同景皇家祭祀之地。完毕后叶执还需赶回皇城，安排对各国来使的宴请。

　　十二岁的叶慎，作为庶出的皇子，其实并没有陪叶执登顶的资格。然而这位向来罔顾礼法的太子殿下显然并不在意这些，她引着他，稳稳地在众人跪伏中步上一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

　　叶慎从来不曾知道，封月山山顶的祭坛是如此恢弘磅礴，浑然白玉的地面与围栏，台上黑沉沉厚实的香案，明明是最简洁的线条，却庄肃沉重得让人难以喘息。叶执立在祭坛边缘，四面的风吹起了她的衣袂，她没有说话，只是伫立着，不知道在注视什么。

　　良久，直到叶慎的双眼迎风变得微微酸涩，叶执才侧过身来，目光将他锁住：“阿慎，过来这里。”

　　叶慎移步上前，顺着她的视线，俯瞰着。

　　“站在这里，你看到了什么？”她叶执的声音清润，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叶慎定神答道：“云海。”

　　封月山毕竟高峻，山腰以上开始堆满了云气。站在祭坛之上恍若仙境，只能看见风中云雾轻盈推移缭绕，辽阔无端。

　　叶执并没有回头，语言在风的剪辑下依然清晰，“是天下。”

　　叶慎垂眸，没有说话。

　　或者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尽管历来知道叶执的作风，然而这样的一面她从未曾显露。明明是淡淡的语气，却有那样令人无法抬头的气势，叶慎只曾在他父皇身上见到过。他的父皇，同景最有为的帝王——宣和帝。

　　或许这才是叶执真实的一面。她是年轻的太子，将来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将代表一个国家的意志。只要她的心里存了这天下，便不会不管不顾。

　　此刻叶执眸间淡然并无笑意，只是遥遥望着远处，“阿慎。人世兴衰更迭，变化万端，没有人能支配一切。可是站在这里，站在高处，人的野心便不可掌控了。在我第一次登上这祭坛时，我曾想造一个世界。”

　　“阿姐可以的。”叶慎说。

　　这是一个平常的陈述句。

　　尽管至今为止，她一直都这么安静地处在看似平静的中心，再大的变化与波动只不过引来她随意的一瞥，应一句：“唔，退下吧。”叶慎却毫不怀疑，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她就是有这样的力量，让所有的事情都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结果。

　　然而她却说，她不能。

　　“我确实不能。”叶执仿佛轻叹了一声：“在这亲手布置的棋局里，总会有一些棋子，它们跳出了棋局，不受我的控制。是以格局往往难测。”

　　再难测的格局也会被淡然化解吧。世间最难测的，不过眼前人的心。

　　叶慎本想反驳，不妨她却先开了口：“阿慎。我要送你一个太平盛世。”

　　叶慎猛然抬头望她，将要出口的字句僵然吞下。

　　眼里是叶执在风中飘飞的素玄衣袂，金丝纹路翻覆铺展如羽翼，耳旁是呼啸不止的风，忽的竟感到有些涩然。在同景，玄黄之色最为尊贵，而这个身着玄衣的当今太子，竟是丝毫不将天下放在眼里。

　　怎么会觉得她心中有天下，她是厌弃这一切啊。所以想把同景交到别人手里么？所以连自己也被厌弃了么？叶慎心底突然生出些愠怒，掌心也渗出细汗来。

　　叶执这时才仔细看了看他，像是在审视着。

　　叶慎倔强地迎上她的审视。

　　在叶慎的印象里，对于这个唯一亲近的皇姐从不曾有过违逆，不论她说什么，自己都是愿意照做的。可是今日，却有了不同。或许是因为站在了巍峨的高处，心底的怒变得难以压抑。

　　半晌，他沉沉地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说出口之后，连自己都有些讶然，只能撇过头去不敢看她。

　　侧首的缘故，叶慎看不到叶执的表情。叶执也没有说话，周遭变得异常宁静，而这种宁静对于此刻心绪翻滚的叶慎来说，无疑是一种凌迟。

　　这时主管祭祀的礼官谢长书到两位皇嗣身前拱手道：“殿下，可以开始了。”

　　“嗯。”叶执随声应了，侧开身子，在谢长书的引导下，缓步向中央的香案行去。

　　叶慎望着她轻盈绝然的背影，低低嗫嚅：“阿姐……”

　　明知道已经走远的她不可能听到的。

　　叶执不许他称她殿下，只让他唤姐。是她发现了年幼失去母亲的而被宫人欺辱的四皇子，将他带回东宫。她许他相伴，处处维护，还破格请得太子太傅亲授文识武艺，希成就安邦兴世之才。因了她的存在，那样阴暗的宫殿终不再是他的囚笼。

　　而自己却……

　　叶慎仿似又听见刚才耳边那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待得回过神来，唯有风声猎猎。

　　而在后来的后来，叶慎才知道，原来那时的叶执早已有了决定。如果他要，就给他一个完整的天下；若他不要，便自己安守半壁江山。叶慎的一口拒绝，让她走上后一条路。

　　虽也是康庄大道，却已经不能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