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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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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展昭不太相信自己所见所闻,下棋?悄悄地抬头向天子望去,却正对上赵祯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没来由的,心“噗”地一跳……
肃穆的皇宫即使白昼也难闻喧嚣,更何况是夜过三更,陪伴着夏虫的眠歌的,便只有黑白棋子闲闲敲落的脆响。
赵祯好棋,但寂寞的帝王生活让他很难棋逢对手,臣子们虔诚而又真实的每每告负,让他愤怒过,也体会过了愤怒而无处发泄的苦涩。只有某次,不经意间,发现了展昭也非棋艺泛泛之辈,便以激将之法,迫他同自己酣畅淋漓的对弈一局,而展昭,恰是哪个宁死也不肯佯装败退以博龙颜一笑的人。每当回味至此,赵祯总有莫名的兴奋,就如近来,总惦念着当日一弈,却得知展昭离京办案,隐隐的怅然若失。所以才有此刻的夤夜相召。
展昭并不好棋,但师父、包大人及公孙先生都是此中高手,耳濡目染加之做事向来认真,虽非一流高手,却也棋力不凡。只是天性不事张扬,并无与人争胜之心,所以知晓他棋艺的人寥寥无几。偏偏赵祯便是其一。
深夜,寂静,让展昭也放下了所有的繁文缛节,行礼已毕,便随在赵祯身后迈向石桌。棋局中,黑与白已将棋盘的两角纠缠的再无回转余地,另一边却是一片开阔,开阔中几十颗黑子蜿蜒排开,俨然一条盘踞于深渊的潜龙。
立于棋局一旁,良久沉吟,展昭伸手探向盛有莹莹白子的汝窑瓷罐,轻轻地捻起一颗。倏忽间,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略带清寒的指尖,将它连同棋子一起轻轻地压低,白色的棋子,便在这温暖中叮咚的滑落。
展昭错愕的抬头,只见赵祯漫不经心地将两只瓷罐的位置倒换,自己探手伸入白子间,捻起一颗,行云流水般脆生生的落子,衣袖划出一道潇洒的虹。意外的抬头,展昭再次抬头望了一眼表情闲适的皇帝。这颗子落得极怪:按说黑方大龙已占据棋盘半壁,白方若要取胜必将全力争胜,极力进取,可赵祯这一子,却落于白方地界的边缘,明显的守势,守得几乎止步不前。
尽管不明所以,展昭仍是以常理应之,黑子一出,潜龙昂首,气冲云霄,锋芒露处,白子不得不应。
仍是不退不攻,白子又是悠然的落于防线之外的近旁。
没有过多的言语,行棋者心中纵有万言,也是黑与白的激烈对弈。月色西沉,展昭渐渐发现,黑方大龙早已是缚手缚脚,难以腾挪,反观白子,步步为营,竟是生生将黑子挤死,半点气息不留。
会心的一笑,赵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钦佩与服输,不由得怅然一叹:多久了,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博弈。不着痕迹的抬手,近侍立刻奉上两盅新茶。
展昭欠身接过,临近唇齿间,一股甜香沁人心脾,四肢百骸不禁跟着一起暖了起来——是普洱……
对面杯中一派青翠,应是天子最爱的龙井。这养胃生津、解酒醒脾的普洱,难道是特为自己准备的?如果昨日的琼浆是仗剑天涯的豪情,那此时的香茗便是采菊东篱的悠然了。愕然抬头,对上的是一双温润的清明,眼底流转的是无尽的关切。
茫然无措中不得不低头逃避,逃避那眼中流露的种种,那是一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慌乱中,只能逃避,也只知道逃避。
庭院中的清寒提示着曙光的来临,赵祯歉疚的看着眼前一夜未眠的人:“离早朝还有些时候,请不如先到外朝等候,散朝后与包拯一同回去吧!”言罢,带着流连的目光迅速的转身,将一地晨曦藏在身后。
赵泓很少参与朝会,作为襄阳王世子,他在朝中并没有具体的职位,因此非节非典他也就没有上朝的必要,然而今天,他来了,而且来得格外得早。
朝堂外的一排屋,是众位大臣早朝前稍息与会面的地方,最东边的一间,狭小而又光线不佳,因此大臣们多数在向阳的一两间候旨,很少有人到这里来。赵泓悄然的掀开门帷,好整以暇的欣赏着正倚案小憩的展昭。
大宋天子从初四开始精心安排,端阳节午后便摆下棋局,却徘徊半日,直至午夜才下旨相召的,竟是这样一个人吗?沉静的面容显示着主人方正的人品,挺拔的身形是武者特有的骄傲,眼角的一丝疲惫却泄露了灵魂深处的孤独。赵泓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失神,些微的恍惚让他很快的警醒。刻意加重呼吸,果然看到沉静的眼帘“突”的一跳,开启时已是一片澄明。
待到看清来人,展昭迅速的整顿仪容,向前躬身施礼,不卑不亢。
“开封府尹尚未入朝,他的护卫却已在此久候,真是奇怪呀!听闻皇上昨夜与人对弈至夜深,莫非那人就是展护卫,你?”
“展昭虽是借调开封府,但也仍是皇上的御前侍卫,值守皇宫也是分内之事,世子怕是多虑了。况且,皇上日常起居之事也不是臣子们所能妄议的,世子不怕此言传开,与己身不利吗?”
还是只牙尖嘴利的猫呢!赵泓心底浅笑着。“适才入宫之时,恰逢包大人也一同入朝,展护卫不过去吗?”
又是躬身一揖,展昭转身去的干干脆脆,赵泓复杂的眼神让他心生反感,索性离开。
今日并非正经的朝会,参与的只有二品以上的重臣,展昭依惯例在外静候包拯退朝,没想到等来的又是笑容可掬的襄阳王世子。“展护卫今日怕是要空等了,包大人在朝堂上与皇上起了争执,好像是为了国库白银是用来赈灾还是给辽国岁币的问题。包拯触怒龙颜,长跪于殿下,怕是回不去开封府喽!”
赵泓冷笑着离开,剩下展昭纠结着眉站在原地。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眼见着其余众人陆续从朝堂上退了下来,果然不见包大人的踪影,赵泓所言怕是非虚。展昭转身向外,寻到开封府的衙役,嘱咐他们在原地停留,自己又向皇宫深处走去。
“展昭有事求见陛下,还望陈公公通传。”御书房外,恰好遇到了皇上的近侍陈林,展昭上前表明了来意。“展护卫呀,”陈公公笑得春风灿烂,“皇上一早嘱咐咱家,今后展护卫来了,不用通传,直接面圣就好。”说罢,手中拂尘向前一引,向御书房内指去。
“今后展护卫来了,不用通传”,陈琳的笑语,昨夜的意味深长的眼神,甜香绕齿的暖茶,甚至于敲落棋子的手,种种种种联系在一起,展昭如何能体察不到这其中的丝丝异样。
御书房中,赵祯低头专著的看着奏章,不时地提起朱笔点点画画。展昭自进来之后,便低头默默地站立一旁,不去打扰天子的宁静。良久,赵祯似乎是感到脖颈有一些酸痛,于是轻轻活动了一下,转眼间,一看到一旁静立的红衣。“你是为包拯的事来的吧!”
出人意料的,展昭沉静如水的声音回答道:“臣此来,不为包大人,而是为了——皇上。”
“为了朕?”赵祯的眼中分明有一丝感动,“如何为了朕?”赵祯是真的好奇,自古以来,凡遇诤臣触犯龙颜之时,有佞臣拍手称快、落井下石的;有为忠臣犯颜请命,不惜生死的;记忆中,似乎唐朝贞观年间的长孙皇后曾为太宗得一良臣而祝赞的。那今日,这一声“为了皇上”,到底隐含着怎样的说词呢?
满怀心事地走下御座,靠近那个让自己心动了一夜的人,靠近的,听得见他悠长的呼吸。那呼吸,自悠长而渐渐的有些起伏,泄漏了点点地心事。“你,到底如何——为了朕?”
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一步,避开近在咫尺的博博的心跳,回答道:“今日若皇上允了包大人所奏,则大人成就了为民请命之名;若今日皇上因包大人犯颜而有所责备,则大人成就忠良之名。所以包大人无论今日结果如何,青史留名,无非是古今少见的一位诤臣。而皇上,则不同。”
一席话,说得赵祯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但更关心的,是眼前人到底如何为了自己。
偷眼望去,展昭只见到赵祯期待的眼神,心下一阵悸动,继续讲到:“赈灾与岁币之事,皇上事处两难,偏不得,重不得。包大人之奏若准,辽国之事难以善了;若不准,水患灾民生计维艰,也同时陷皇上以不义。包大人可以不畏一死,而皇上却有太多的事情不得不顾,取舍之难,远胜大人。”对包大人,是全心的敬重与全力的维护。而昨夜棋局中君王那不得消解的寂寞,使得展昭心中油然而起一种悲悯,所以,不愿那个月下独弈的寂寞君王,再平添些烦恼。
“依你说,怎么办?”
听到这一句,展昭才发现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是啊,怎么办?自己一心装着这两个人,却忘记了“解决”才是最好的良药。
“古来圣贤皆寂寞,帝王之寂寞远胜圣贤啊!今日有卿一言,不负朕日夜悬心,艰难抉择的辛苦。来人,去告诉包拯,让他回去吧。”看出了眼前人的尴尬,赵祯连忙的替他解着围,也默默地记诵着刚才眼前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递过的每一个眼神。
不舍地拉开君臣间的距离,赵祯慢慢地回到御座中,一声不响的继续披着奏章。展昭,也就这样静默的伫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