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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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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墙外更漏渐稀,案上的烛台下也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灯花,透亮如波。思绪亦如待剪的灯芯般渐长。
一缕风过,昏黄的烛火晃了晃,门被推开,玉砚捧着碗在门边笑:“公子您累了一天了怎麼还不早些休息?”放下碗在他面前,“这是秋影姐做得酥酪,您尝尝好不好。”
苏煊笑着推开手边的书,接过她递来的汤匙笑:“难为你们陪我一起熬夜了。”
“公子您可真是见外,”玉砚垂手指着碗笑,“这可是秋影姐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做好的呢,您说这样的话若是给她听到了,倒真是惹她伤心了。”
默然笑笑,碗中乳白的酥酪恍如皎月,扶着袖子舀起一匙,入口温润,略略的甜中还混着些清幽的酒香,是月桂的淡香,不觉点头笑:“比外头做得还要好些……可给七哥送去了些?”
“公子您真是忘性大,”玉砚看看神色有些恍惚的他,笑叹,“七公子回去江宁府都有大半个月了。”
手中的汤匙一顿,身边的人还在笑:“——您呀,总是不记得,七公子才走了不到一个月,您这般惦念着他的时候都不下三十回了——”
“——昨日是叫送汤,前日叫加衣,再前日……”
苏煊听着站在一旁的人一一数着他都忘记了的次数,略垂下头,抿唇笑得极轻:“许是不习惯罢——”
“公子——”正扳着手指历数这他忘性大的证据的人慢慢住了声,椅子上的那人垂着的侧脸上那抹笑太浅,浅得有些虚幻,虽平日他也总是笑得淡淡的,只是那时看着安心,此时,却是让人莫名有些……揪心。
口中的酥酪已化在唇齿间,消失了滑腻的触感,那丝月桂的清香愈加分明,一如那日那人黏着酒香的唇。
他自记事起便知身边有个七哥,那人眉目如画,灵秀通透,对他极好,这么些年中,除去十岁那年他随叔父去了扬州外,他们几乎从未别过。
七哥爱玩,每每犯了错夫子作势要罚时,他便来央他说情,拉着他的袖子一脸的柔弱,有时却又护了他在怀里,声音坚定地告诉他,他会保护他。
七哥总是望见他时便弯了精致的眉眼,笑得一双眸子亮如星辰,总是记得他说过的话,总是不管何事,只要他唤上一声“七哥——”,他便必定为他做了来。
那种宠溺让他自小便喜欢,喜欢看他对他好看的笑,喜欢听他含着笑叫他,喜欢每日张开眼睛的第一眼是看到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张脸依旧是他。
那种喜欢,是轻缓的,不火不烈,却是因了岁月的沉淀,韧如丝浓如酒,缕缕渗入骨髓萦在心头,扯不开,剪不断。
“……公子,九公子……”
“……,”回神来,瞧见面前人一脸的担忧,不觉笑笑,“可是有什麼事?”
“这话正是我想问您的呢,”玉砚不放心地收着碗,“我看您这些日子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的。”
摇摇头笑:“大约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了——”
“唉!还是七公子说得对,”玉砚叹口气,摇头,“您呀,有事总是放在心里,——既然您不愿说,我也不问了,只是,”抬手合了他面前的书,“时辰已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
还想说什麼,却被面前的人一脸严肃地打断:“七公子走的时候可是再三说要我们几个照顾好您的,您总这麼操劳身子可怎麼吃得消,若是回头再瘦了病了,七公子回来我可怎麼跟他交代……”
苏煊知此时若是不依,这番话怕是能说到明日上朝,只好笑着起身:“我这就去休息便是了。”
“嗯,”玉砚见他肯起身,脸上早恢复了笑意,言语也带了戏谑,“若是您出了什麼事啊,七公子说不准啊真能把我们几个都给卖掉了!——”
端了碗转身要走,忽又停下,回身笑:“对了,早些时候杨公子来过,见您不在便走了。”
“他可说了来有何事?”
“他只问了七公子是否回了江宁,别事倒没说什麼,不过看神色有些匆忙,”话一转笑,“说起来杨公子有段时间没来了呢,先些时候总往这里跑,还总闹得七公子一个人生闷气,现时那位不在家了,他却是又不来了,难不成还是必要惹了七公子才觉着有趣?!”
端碗走在前面的人还在自顾说着,“嗯,算起来,我最近一次见杨公子还是月前呢,说来也好笑,那日我同李嫂去街上买菜,正遇着他,堂堂一个公子竟是仆人一样提了食盒忙忙地赶路,连路上有识得的人唤都不理……”
月前,食盒,脑中忽一转,月前梁毓曾提了重阳糕去了大理寺,那时同在的除他和冯渊外还有鸿胪寺的人,是为……西邦和亲一事……白日间脑中闪过的零星片段倏然连在一起,越过身前的人,拉门便要出去。
玉砚忙一手拉住,阻在门前:“公子您怎麼了?”
“……没事,”抬头望见廊下悬着的灯,才想起已是入了夜了,大理寺也早是无人了,不由一笑,这几日是有些失常了,抿抿唇笑,“只突然想起了什麼。”
“您呀!——”还捧着碗的人叹口气,侧身站在门边,看看身前的人,“有什麼事明日再说罢,我也不扰您了,公子您快去歇息吧!”
苏煊点点头,才转身,便听身后的人一身惊叫,回身瞧见玉砚正一手抚着胸口,不迭声地埋怨着身后的人:“秋影姐,你怎麼躲在这里,吓了我一跳!”
灯下红衣的人抬手撩过鬓角笑:“我哪里有躲,只来看看你这丫头怎麼还不回,分明是你自己心虚才会惊到,”拍拍玉砚的脸颊,“再者,只许你闹别人就不许别人闹回了麼?!”
“……九公子!”一时词穷的人见说不过,只得头一转,唤住他,“您看秋影姐,大半个月前的事还记着呢,”忽想起什麼,眼睛一转,笑得极是狡黠,“秋影姐,你是来看公子的罢!——”远去的故意拖得长长的尾音里尽是善意的戏谑。
风一过,廊下的灯光便跟着晃了晃,恍惚光线中灯下的人看捧着碗的人跑远,垂头一笑,袖中递过来一封信:“——公子的书信——”
“明日再……”说话间接过来,暗红色封条上的字映入眼底,唇一弯,慢慢笑开,“是七哥来的——”
“是——”红衣的人清浅地笑,“先前见公子似是有什麽难解之事,不便去扰,天虽玩了,知道公子见到定然会欢喜,因此拿了来。”淡淡说着,一双明眸却是直直地看过来,穿透人心的敏锐。
一如在百花楼时,她淡淡说——七公子常提起您——,那时,她的眼中便有着这种隐晦的了然。
“公子不知罢,我第一次见到公子时,”鬓边垂下的秀发遮了脸颊,神色便沉在细致的五官落下的阴影中,“公子那时是与七公子在一起。”
那时她初选花魁,西湖精致的画舫上,轻纱罗裙斜睨着岸上的人争掷缠头,冷笑间回头,却是瞥见另一侧岸上白衣青衿的人,清雅如水,只是他的视线却只落在身边的人身上。到底是风尘中的人,只一眼,有些东西便知了三分,只是终有不甘。
“公子——是喜欢着七公子的罢!”一语道破,叹息之后却是释然,即便是相处不长,那两人之间的羁绊如此之深,她怎会看不出?!
“——是——”,苏煊抿唇笑笑,是又如何,“他是七哥呵——”,所以他不会迫他,原来喜欢到了深处便是害怕,不能说,不敢说。
“是啊,”秋影抬了头笑,“依公子的性子,断然不会逼七公子的,只是,”顿了一下,话一转,“公子还记得七公子走的前一日曾在园子里埋下过东西麽?”
“记得——”
“那是我与七公子闲着无事,便相约在假山下埋下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又是一顿,视线在他的身上转了转,“公子可知七公子埋下的是何物!?”
“七公子不说,公子您是不会问的罢,纵然是想知,”秋影不等他回答,兀自一笑接下去,“七公子的匣子里放的是一幅画,一幅未完的画,青草池塘,绿柳彩蝶,只是原该画着人的地方留了一片空白……”
再往后的话便不曾听清,淡笑间,垂手触到腰间系着的平安符,五色丝线缠绕的符上锦线勾出那八个略微突出的小字。
那人曾说,阿煊,这世间任何一人我都可画,独不能画你。
回过神来,面前的人正浅浅地笑:“……这些原不该我说,只是……,天已这麽晚了,还是扰了公子,”转过身,声音低低的却是清晰,“七公子常说起公子——”那时是,现在亦是。
掌心厚厚的书信被握得紧紧的,耳边尽是随着前面的身影远去的那句话:
“七公子的心意公子您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