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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月迷津渡,树影茏葱,更深露重。

      一白衣少年沿着江岸踉踉跄跄地跑着,后头跟着四五个目露凶相的壮汉。少年焦急的样子似是在逃命,只是身形趔趄,明明很容易便能被逮住,身后的壮汉们却逗小孩似地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一点儿也不急着上前。一红衣男子落在了最后,摇着描金扇子悠哉悠哉地边走边看好戏。

      少年虽已发足了力狂奔,却因身子不适怎么都跑不快。更没料到在城中兜兜转转躲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出得城去,不过与人玩了场猫捉老鼠的把戏。

      思及此,少年眉间郁气愈发深重,此时不知从哪吹来一阵怪风,吹得江岸腾起一层薄雾。前方雾中隐隐约约现出一双手来。

      是一双男人的手。

      他认得这双手,指骨很长,掌心很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覆于肌肤之上时,能羞得人直打颤。

      那人终是放不下他,像以往数次那般狠不下心冷眼旁观,赶来救他了么?!少年喜极欲泣,急切地伸手去够,不想却扑了个空。他怔愣一瞬,又挥臂上前,可松开五指,指间除了影影绰绰不可捉摸的雾气,再无其他了。

      原是平地发梦而已。

      少年猛咳一声,喉间腥甜的血气呛得他胸腔微颤,脚下突地打滑,险些跌倒。待稳住身形再抬眼,前路已是迷雾重重,不禁慌了心神,连带步子也横冲乱撞地没了方向。

      雾仿佛只聚了须臾,复又散了开去。凛冽的江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吹醒了少年恍惚的神智。少年回过神,惊觉自己已跑到了江堤尽头处,往前是滚滚东流的江水,往后则是一群环伺左右的虎狼之徒,这下再也无路可逃了。

      少年停下步子苦笑一声,转身挺直了腰板,江风吹得他单薄的衣摆猎猎作响。摇着扇子的红衣男子抬手一挥,壮汉们得令一哄而上,在堤下团团围住那少年。

      独自站在江堤之上只着了中衣的少年名叫曲弦,是县上顶好的妓馆红杏楼里才破了身没几月的清倌。点烛之日的动静已闹得满城皆知,之后便不肯接客,这夜更是想法子逃了出来。围着他的那些壮汉是老鸨派出来要捉他回去的护院。正戏谑地看着他的红衣男子则要特殊些,名唤曲琴,也是楼里的男倌,不过是老鸨的心腹。他夜里发现有人逃跑,还是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前任头牌曲弦公子,于是偷偷去老鸨那儿报了信,好不容易得了老鸨的应允带了人出来抓曲弦回去,自不肯轻易罢休。

      曲琴翘着兰花指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也不说话,一双眼睛钩子似地将站在堤上居高临下的少年刮了个遍,似是在审视他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当年竟能挤下自己占了头牌的位子,现下看来不过是个傻子而已。也不用脑子想想,红极一时又如何,总有一天要落下来的。入了楼里哪个不得接客?还妄想逃跑,真是痴了。

      曲琴冷笑,讥讽毕露的眼中多了几分不屑。在红杏楼里,红衣曲琴的眼神儿那是出了名的毒,生性怯懦的曲弦被他盯得打了个冷颤,可挺得笔直的脊背却没有因此而软下一分,反倒坦坦荡荡地回了一笑。

      领头的壮汉见曲琴站了许久都不发话,想着哥儿几个也不容易,半夜里还睡得香就被喊起来逮人,现下追到了人,抓回去不就完了,两厢僵持着也不知搞什么幺蛾子,虽牢骚满腹,却不敢得罪眼前这位,只得试探着开口道:“曲琴公子,您看是不是能押他回去了?”

      曲琴听了这话,“唰”地收起扇子,点了点大汉的肩膀让他后退,捏着嗓子道:“不急,先让我跟我这好弟弟说说话,劝劝他。说不定他想通了,不用捆不用绑就跟着咱们走了呢。”

      “是是是,您说,您说。”壮汉唯唯诺诺,挥臂让手下几个给曲琴让开了一条道。

      “我的乖弦儿呀,站那上头不冷么?快下来吧,冻坏了哥哥可心疼。你呀也别怪哥哥去给妈妈通风报信,且听哥哥一说。”曲琴玩着手里的扇子,做足了掏心掏肺的腔势,可曲弦毕竟跟他同在妓馆里摸爬滚打了好些年,对方话里落井下石的意味怎会听不出。

      曲琴见曲弦僵着身子压根儿不搭理他,脸色兀地变了几变,最后还是换回了笑脸,又继续劝道:“你九岁入楼,十一岁入了行,十三岁挂头牌,做清倌风光了几年,可如今都已十七,再不接客就真晚啦。哥哥看你从前乖巧伶俐的样儿,想你早该把楼里的龌龊事儿看通透了,怎得这会儿又想着要逃?让我说呀就该趁年轻靠着身子好好捞上一把才是。不就是做妓嘛,没啥大不了的,快跟哥哥回去见妈妈,乖乖认个错,哥哥保管替你说说好话免了今次的罚!”

      曲弦立在江堤之上望着下头惺惺作态的曲琴,泪忽地就涌了出来。曲琴的话那是一个字也听不得的。如果回去,就算他真会替自己说好话,也决计逃不了红妈妈的罚。红妈妈白养了他半月,本是指望他赚钱的,现下孩子没了,身子好了,却不肯接客了,还硬着脾气得罪了好些达官贵人,楼里几个铜板便能随便操弄一晚的贱价妓倌他不是没见过,都闹到这地步了,要是现在服了软跟了曲琴回去,今后还有活路么?

      他想不明白,事到如今怎么就把自己逼到了这般田地?本只怪自己命不好,操了这见不得人的营生,便浑浑度日了此一生罢了,可是谁教心里沉寂了十七年的那些小心思那点别有根芽,偏偏在这春寒料峭间开了花?不过那么一晚,便满心满眼想的都是他。

      曲弦知道那人心不坏,也信只要他开口,那人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来救他的。可是他穷,他救不起。就算风光不再,只要是攥在红妈妈手里的倌儿哪个能轻易脱得了身。

      他知这世与他不过露水姻缘,那一晚也是自己千般诉万般求,最后更是使了些手段才让他勉强帮了忙。不该奢求太多,可只那么一晚的辰光,自己怎的就把那人给惦记在了心上,还打算记这一生一世呢?

      都说婊子无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话用在千人骑万人乘的倌儿身上着实可笑,可曲弦不后悔。

      衣袖下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刺破了掌心,一阵阵地疼。曲弦轻呼一口气,放松了身子淡笑一声,清了清嗓子,向着围在堤下的一群人拱手作了一揖,而后缓缓道:“琴哥哥的好意曲弦先谢过了,还有过去那些照料,做弟弟的恨不能一一言表。只是唯有今次,恕难从命!”

      话毕无再多流连,曲弦闭上眼,张开双臂往后倒去,单薄的身子便如断线纸鸢一般落入了身后翻腾的江水之中。

      一江清流奔腾不息,若是有谁能代替他重来这一遭,但愿能留在那人身边安宁一世吧。曲弦心里这么念叨着,纵使万般眷恋,终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 *

      清早鸡叫了头遍,春寒料峭的天还漆黑着,山樵村的农户们大多沉浸在黑甜乡中,整个村子安安静静的没有多少响动,连要去县上赶趟出摊的小贩也才刚醒,可住在村口的李淙却已早早地爬了起来。

      来到村中四年,他已是惯了这般起早贪黑的日子,起来先喂了笼子里的两只老母鸡,而后回屋把昨夜从村长家搬回来的菜装上板车用麻绳扎稳,又烧了些热水洗漱擦身,临出门前取了点灶灰抹在脸上,最后关了屋门走到院子里提起车把,将捆菜的绳子绕了几圈搭在肩上,推着一车的菜出了村。

      今儿是结算月钱的日子,也是两月一次的工假。县太爷府上的菜还要送早上这么一趟,黄员外家的工可以不用上了。得了一天的空闲,年前种下的小麦如今还在地里越冬,没什么要忙的,倒是南郡那边收皮草的贩子今儿要来村里,一会儿回去了干脆上山打点猎物拿去卖。

      李淙心里盘算着,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赶到县里的时候天还黑着。他推着板车来到县衙后门处,搁了车把,卸下肩上的麻绳松了松筋骨,而后拉起门上的铜环敲了两下。

      睡眼惺忪的厨子腆着肥胖的肚皮出来开了门,见是李淙,招招手让他把菜搬进门,又掏出钱袋抓了半两银子和一把铜板出来,等李淙卸完菜,便施舍似地把那些钱塞进李淙手里:“呐,这是这月和上月的月钱,拿好了。”

      厨子动作粗鲁,还带了些推搡,李淙手一歪,铜板从指缝中落下,掉在地上叮当作响。他弯腰把铜板一个个捡了起来,与之前的一道攥在手里数了数,只有半两二十文,少了十文。

      李淙抬起头,沉默地盯着厨子,眼中满是不解。厨子对他的不声不响早见怪不怪,因他知道李淙不仅是个奴籍,还是个哑巴。

      对县太爷府上的厨子来说十个铜板不是什么大钱,不过这边扣点那边减减,一月下来也能攒下不少。长工里最好欺负的便是这李大傻,厨子心知肚明,少他月钱不是一次两次了,可现下对上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突地让他莫名地心虚起来。

      山樵村的李大傻虽说身份低贱,可那一身遒劲的肌肉却是实打实地长在身上的,个子也直比矮胖的厨子高出两个头,真要发起怒动起手,纵观县里还不定能有几个招架得住的。

      厨子瞟了一眼杵在门前赖着不走的李淙,看来今儿不给他解释清楚不能善了,便壮胆似地啐了一声道:“上月初九送菜迟了,这半两二十文便是扣了那次之后剩下的。县太爷府上可不会少了你那点钱,赶紧拿了走吧!”

      上月初九?李淙眯眼回忆,倒是想起来了。可哪里是他迟,明明是这厨子贪睡误了开门,害他守在门外空等了一个多时辰,冻得手脚都麻了,如今却还要克扣工钱……

      李淙不是笨人,暗忖这厨子过去私扣一两个铜板便算了,这会儿正是他存钱的当口,又一下被扣了十钱这么多,何时才能筹够三十两?

      李淙抿唇望着厨子,犹豫着是否该开口讨要那十文钱。厨子估摸也觉着过分了,又掏了五个铜板出来扔在地上嫌道:“这触霉头的!走走走!”说罢甩袖进了厨房不再理会。

      李淙默默蹲下去,捡起地上的五个铜板吹了吹,拽出衣兜里的钱袋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塞进衣襟贴身放好,起身出了门,推着空车离开。

      之后去黄员外家领了月钱,同是半两三十钱。两份长工两个月共二两不到,也只勉强图个温饱。若是普通人还要来得多些,只是新皇登基后重修了律法,规定奴籍不得经商买卖、参加科举、任官封爵,只可与人为奴、做粗活或是勾栏院的营生。常人雇奴籍的工钱也只用付半成,好在李淙这么多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觉着有多苦,只是积年累月存不下几个钱来,遇事便只有犯愁的份了。

      李淙数着手里的钱叹了口气,谢过黄府的老管家,把碎银和铜板收进钱袋,推着车打算回村。

      倒春寒的天冻得有些厉害,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无,木轮子压在青石板路上咕噜咕噜地响。李淙握紧了车把尽量挑偏僻的路走,经过红杏楼前停了停,不由自主地仰头望了一阵,又继续往回赶。

      空车推着不比之前累,李淙惦记着东樵山上的獐子,加快了脚程。出了县门,已能望见连绵的东岭,再走一刻便是江岸。

      清流县地处边陲,山水虽养人却也阻隔了通路,靠山吃水自是不能跟其他富都相比。再加上景帝建国后恐国基未稳之时鼓励商贸往来会使外敌流窜加剧内乱,因此锁国政策自改朝换代之日起已施行了许多年。朝廷明令禁止边陲与邻国通商,这样一来,过去几个繁茂的边地商都渐渐衰落,连带东郡也没了以往的生气。二十多年过去,做不成生意的商人大多举家内迁另谋生路,留下来的均是些贫苦百姓。清流县皇恩难及,渐渐有了穷山恶水之名,因此像李淙这样被贬为奴籍的人流放到此处便不稀奇了。

      清流江靠海又偏南,经年不冻,冬日里虽说水枯却也湿气氤氲。此刻江面上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映衬着朦朦胧胧的天际,视物越发不清晰了。

      靠着县城这一段江岸筑了堤植了树,再往远去便只剩荒草杂石了。李淙沿着江赶路,江堤渐渐矮下来,现出了裸露的江岸。一阵冷风拂面,雾气散开了些,不经意间转头,忽地望见水里晃晃悠悠漂来一物,像是伏趴着的一个人,周身还缠着白色的绢布。

      许是什么落江的衣物。李淙心里这么想着,本不愿多管,可那东西冥冥之中好似长了眼睛一般,被浪推得直望他这处冲。他隐隐觉着那不是衣物,倒像个溺水的人,身形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待停下步子凝眸细视,那人恰巧在他看去之时猛地扑腾了一下,还活着!

      李淙心下一惊,暗忖焉有见死不救之理,急忙抛下板车脱了棉衣就往水里跳,奋力游过去抱住那人的腰不让他再往江心滑。李淙感到怀里的人全身软绵,以为是个女娃儿,直到把人按在胸口往岸上带时才知是个过分瘦弱的少年。好在落水的人离江岸不远,深谙水性的李淙很容易就把人捞上了岸。

      李淙抹了把脸,跪倒在地,两手按住少年的胸口猛压,少年□□一声,吐出了呛进肺腑的江水。李淙扶着少年让他把水吐尽,拂开黏在少年面上的发丝,待看清少年的脸后,猛地惊呼出声:“小弦?!”

      被救上岸的少年吃力地睁开眼,嘴里喃喃地说了句什么,终因身体太过乏力,又闭眸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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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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