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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钗头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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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
帝都,天牢。
外面已然是白日,然而天牢最深处却还是一片黑暗,森森寒气逼人而来。
耳畔有不间断的声音传来,诡异而扭曲,仿佛咆哮又仿佛哭泣,似乎里面关着无数兽类。然而听得久了、才分辩那是犯人受刑的呼号声,含糊嘶哑,已经不似人声。
云谟谦在狱卒的带领下,沿着一条灰暗的道路前行,霉烂的气息迎面扑来,谟谦只觉得一阵干呕,却还是隐忍下去,直行到一扇铁门前,狱卒才停下步子,恭敬道,“云大人,人就在里面。”
云谟谦站在那里,望着歪在牢里的人,脸色苍白,冷汗淋漓,甚是虚弱,凌乱的发丝贴在两颊。眸中雾霭氤氲,怔了片刻,方点头,道:“开门!”
“云大人进去,小心些,有事便唤小的。”狱卒依旧恭敬,虽说眼前这个云谟谦刚从刑部侍郎贬为刑部一个正六品的主事,然这朝中风云变幻,前途不可衡量,便是一朝得势,就够令这些狱卒粉身碎骨的。况且眼前这犯人易是不容小觑,单是朝中重臣多有打点且再三叮嘱。
云谟谦摇头,指着眼前躺着的人道:“带着你的人下去吧,若是有人来探他,先拦下来,待我走了再放人进来,懂?”
狱卒感受到那冷峻的眼光,心底一寒,“小的遵命。”迅速开了门,领着一干人等离去。
云谟谦推开门,缓步走了进去,顺势关了门,走到那人身边,俯身蹲在那人旁边,指尖拢起杜少卿脸颊凌乱的发丝,叹了口气道,“少卿,你还好吗?”
杜少卿感受到有人在耳边呢喃,缓缓抬眸,正对着云谟谦染满忧虑的双眼,咬住牙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云谟谦扶起挣扎着起来的杜少卿,看着他隐忍的表情,不由向其后背看去,他背后的伤疤虽然已经凝结,那大片的暗红仍然触目惊心!他本就身体虚弱,如今又受了严刑,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难承受!恐惧与刀搅般的痛一时间交错混杂起来袭上胸口……
“我不要紧......我杜少卿的性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感到云谟谦急如擂鼓的心跳和不住颤抖的身躯,杜少卿缓缓开口,声音虽弱,语气却是全然的无悔。
“我宁可......你从来只是少时的杜少卿......如果知道会有今日这般光景,我宁愿我们都只是青州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也不愿一起入朝为官。”云谟谦看着杜少卿残破的衣襟,仰头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淤积的怒火与震痛,几乎不忍低头。
“谟谦莫急,我真的不要紧......”
“怎能不急?你身子本就虚弱,身边也没个人照应,这里又潮又冷岂是你吃的消得?何况薛丞相还对你虎视眈眈,我怎能放心?”云谟谦狠狠地瞪了杜少卿一眼,却还是忍不住心软。
“你几时见我骗过你?.我说没事,就绝对不会有事,我可是很珍惜我这条命的。”杜少卿唇畔勉强抿起一丝薄笑,“阿诺、方意他们可都还好?”
“你都自顾不暇,还有心情管别人好与不好?”听到‘阿诺’那两个字,云谟谦当下变了脸色。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杜少卿想不到自己一句话会让云谟谦急成这样,收拢手指,紧紧握住谟谦的朝服。
“云大人春风得意,坐了你的位置,他自然是好的不得了!方意又不是薛丞相的心腹大患,自然是被贬做承旨。凌尚书他们一直为你求情,可是皇上现在谁也不见!还下旨,凡再为你求情者,杀无赦!薛丞相平日就侍宠娇纵,作恶多端,皇上也只不过是睁一眼闭一只眼,我只当他是没有证据!没想到这次你上书于他,他却将你革职查办。我看这皇上就是一昏君,不辨忠奸!”云谟谦越说越急,愤怒、伤感齐齐压上心头。
“大胆!你身为臣子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皇上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此番没有将我交给刑部对外而言只说是我失职,已足见皇上心里有我,他只是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杜少卿支撑着坐了起来,脸色愈发苍白,一句话完,只觉得嘴里一阵腥咸。
“可是这里是天牢!你还不是一样承刑?”云谟谦拿着锦帕去拭杜少卿的唇角,才发现他方才一急,咳出血来,看着帕子上的血迹,不由哆嗦起来,“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大夫!”
“你还真当这里是杜府。”杜少卿手心紧紧攥着谟谦的朝服,唇畔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老毛病了,不碍事的,我还有话对你说!”
“什么事?你说,我一定帮你你去办!”云谟谦对上那双漾着水般幽黑的眼眸,垂眸间握紧杜少卿宽厚的手掌。
“帮我照顾好阿诺,他喜欢为人打抱不平,我怕他再闯下什么祸端。”
“为什么是他?他在你眼里难道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吗?”谟谦眼眶一红,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他不明白,此时此刻,他念念不忘的人居然是那个与他相处不过两年的人。
“我.....我.....”杜少卿的的嗓音愈来愈低,自谟谦手中抽回手掌,极力忍着身上的剧痛转过身去,“算了........你若不肯答应我也不会勉强你的!你走吧!”
“好!我走!”云谟谦冷冷的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原本沉闷的天牢又回到最初的死寂,杜少卿不会忘记谟谦转身离开的那个眼神,澄澈,淡漠,甚至有着不解和愠怒。只是他知道,多情是最伤人的一种无情,他宁愿绝情!无力的双手缓缓垂下,不经意间触到身边有温意传来,拿出来,原是一个瓷盅,打开,浓烈的药味和着热气扑鼻而来,模糊了双眼。
天牢外,烈日当头,狱卒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身青衫从容地轻曳风中。提步上前,恭谨沉声道:“杜大人说了不见,我等也不好多说什么,云大人,您还是请回吧!”
三天了,他每天都来,可是里面的人却依旧固执着不见。
“公子,我看我们还是走吧!杜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一旁的琼州提着食盒,觑着身边青衫男子的神色小心翼翼游说道。
青衫男子摇着头叹了口气,蓦然转身,正欲离去。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人眸色冰冷,怒气未消,自天牢中阔步而出。
“谟谦,少卿他,他怎么样了?”青衫男子急忙上前,挡在那人面前道。
“云予诺!”谟谦淡淡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嘴里的怒意愈加明显,却又陡然隐忍了下去,“你既然这么关心他,怎么不自己进去看!”
“他不肯见。”云予诺暗自苦笑。
“你自找的,你本就不该出现!”云谟谦冷冷开口,转身离去。
云予诺只觉得他话中有话,心中一动,却不愿随意揣测他人的心思,便未细想下去,回首望了一眼天牢,携了琼州,怅然离去。
“朕闻治国须谨慎,陟罚臧否,秉法持正。杜少卿因一己之私贻误朝政要事,不罚不足以正国法,思及其平日处事谨慎,恪尽职守,故调往都察院任经历一职,于青州办事。往祇新命。毋忘训告钦此。”
雍州,驿站
仲轩傲然坐于俊挺的枣红色的马背上,风沙扬起漫天埃尘,放眼望去,过了雍州的驿站,一路便是荒凉吧。马儿不耐地嘶喊抬蹄,大掌仅是安抚性地拍了拍它略微刚硬的鬃毛。狭长冷淡的眸子有意无意地瞥望著,虽已提前送信给孔大人,但愿他不要误了公子启程的时辰。
“仲轩,时辰不早了,启程吧?”车帘垂幔,看不清眉目,只听得虚弱的语调,似是催促着早点离去。
“再等等吧。”仲轩半眯细了眸子,望着远处。蓦地在沙尘飞掩下瞧见一淡蓝的身影,凌乱的长发飞散在狂风之中,随著左右探望来回旋摆,薄唇轻扬,执起鞭子的手缓缓放下,待得那人纵马奔至面前,倏地一勒,挡住了马车的方向,□□座骑顿时昂首长嘶,蹄起人立。
“杜少卿,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是不是仲轩不说,你就这样一声不响的走了?滚回青州,老死不相往来?我们还算不算兄弟?你这样算什么?你说啊!”
车内之人半倚著马车有几分疲惫,炯亮的黑眸虽然微敛著,却依旧不减其中晶灿的锋芒,蓦地,听得,马儿一长声嘶吼,一阵怒骂之声接踵而至,皱起双眉,缓缓抬手揭开车帘。仲轩会意立刻下马,将少卿自车上搀扶下来。若非翰林院承旨孔大人这般怒骂,谁会料到眼前便是圣宠多年的杜少卿。烈日下更显苍白的脸,孱弱的身子,仿若刚刚生过一场大病。
杜少卿卓然而立,白衣胜雪,开了口,嗓音亦是清朗冷凝:“方意,我.....对不起你。是我连累了你,有你这样的大哥,少卿今生无悔!”
“放屁!一百个放屁!那些都是我自愿的,你少在这里自责!”方意的脸色一直阴沉着,深邃的眼神暗示着此刻的怒意,握着缰绳的双手亦是攥了又松,松了又紧,“我只问你,还记得当日我在你府邸说的那句话吗?”
“少卿记得!”杜少卿微微地弯起了眸子,却一点笑意也无,许是因为日照过烈。歪过半边头颅,将被风吹得胀起的袍袖拢好,启唇,语调清冷温朗。
自己被抓进天牢的前一天晚上,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陪着你!
方意直直对上杜少卿的眸子,一声冷笑,眼底清亮如矩,沉声而出:“那你还这般走掉?置我于何地?难道这就是你心中定义的兄弟?”
“我.....”提及旧事,杜少卿的神情中染上一丝几不可见的缅怀的柔软,淡淡地撇了撇唇,话锋陡然,叉开话题,“谟谦呢?他没有和你一起来?”
“他病了,托我带了东西与你。”孔方意说着将手边的包袱扔给杜少卿,话中之意隐约柔和了许多。“好像是一些药材,他总是比我想得周全!明知道你的心思,却.......”
仲轩抬手接过方意丢过来的包袱,眼梢有几许明媚,半侧著身将其递给少卿。
“多谢!”杜少卿抚摸着包袱,回想起天牢里自己说过的话,开始有些悔意,努力压下内心的躁动不安,淡淡问道:“谟谦得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听其管家说似乎是风寒,也不让我去瞧瞧,想来也没什么大碍,过几日就没事了。青州地气潮湿,仲轩,好生伺候你家公子。我但凡有空,定会去青州看你们的!天色不早,不耽误你们启程了,东西我都提前给了仲轩!”
“嗯!”杜少卿狭长凤眸闪烁几点馀晖,不再留恋地上了马车,“记得,帮我带句话给谟谦‘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方意,保重!后会有期!”
车帘垂下,方意眼睁睁看着离去的车影渐欲消逝,悬心空落而坠。
孔方意送了杜少卿离去,打马而回,只在城楼下与一人撞了个正着,那人一袭青衫,手里攥着一只埙,静静的望着远处。
孔方意翻身下马,勒紧缰绳,暗暗扣着的手心,渗出汗渍。倏地开口,咬出一句:“云予诺,你在这里作何?”
闻言的那一刻,云予诺身形微震,转身,对上那抹诧异的眸子:“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你不知道么?”方意话到嘴边却又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呵呵......”云予诺仰天大笑,笑到最后,已是无力,眸底的伤痛似是一触即碎,忍不住轻喃出口:“不知道,若不是方才琼州在街上瞧见他的马车,我或许一直要蒙在鼓里。也是啊,他在天牢都不愿见我,这个时候又怎会让我送行?”
“也许他有自己的苦衷吧?”方意说着别过颜去,那个人是多么高傲的一个人,若不是仲轩,自己也不会知道他今日离京,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人。他爱他,又怎会让他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云予诺没有说话,伸手将埙放在唇畔,这一刻他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落寞,他不说话,就那样静静的站着,站着,天空忽然飘起雪花,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