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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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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玉堂,你道自己风流天下,怎么好好一坛美酒,不去寻你那些红颜知己风花雪月,倒找上不解风情的展某了?”
红衣男子低低笑着,接过酒坛挥掌揭封,抱饮一口,赞道“好酒!”
“呵!你也晓得你这猫儿不解风情了?猫儿不比女子合白爷心意,凑合做回酒友,也是勉强可以的。”
白衣男子嘴硬戏谑着,斜倚着开封府的房梁,仰头望向一轮明月。
“展某还真不愿白五爷勉强,这便回去了,明日还要送大人早朝,白兄请自便!”说罢一个纵起便欲跃下梁柱。
“哎哎哎?猫儿你也忒经不住逗,你都和白爷一块做这‘梁上君子’了,白爷哪句假意哪句真心也分不清……”正见红衣男子回眸,眼中藏不住的狡黠笑意,白衣男子不由涨红脸头冒青烟,“好个猫儿!原来尽看五爷的笑话!”
“罚你三杯!……不行不行,当是今日不醉不归!”
展昭总是做梦,梦里那抹白霰雪似的,想要淹没一切,将胸口压抑得生疼。
而那雪白的只有景象,听不见声音,当他们好不容易在“冲霄楼”内背靠着背,周遭一片业火蹿腾,铜网暗箭呼啸而来,他听见白衣那人坚定地回头看他,握住他的手庄重地说着什么,终是梦醒,于是只留下了模糊的念想。
究竟是谁呢?可以把安静如他的白色,穿得如此桀骜不驯,张扬跋扈。
“展师长,中央发来的电报!”
传令兵一路小跑,展昭恰好在用刚打来的热水泡农民同志特意送来的土茶。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对稍显青涩的少年微笑颔首道:“辛苦了。”
笑容温暖舒心,小兵不自觉红了脸,梗直脖子大声道:“不辛苦,为人民服务!”
展昭缓缓打开电报,心下不疾不徐地喃喃转换摩斯密码,眉头慢慢蹙起,紧咬下唇:特命新四军第五师师长白玉堂带领部队,与河南根据地第四师会和,共供作商讨,待命防守。
“白玉堂……”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白师长?”传令兵挠着脑袋,疑惑道,“是那个传闻中狠如修罗的白玉堂?咱新四军的神话?”
展昭抬头,见小兵愣神仍旧站着,挥手示意:“下去吧。”捧起手中搪瓷杯用指腹细细摩挲,望向窗外枝丫刚抽的桃花。冬天过去了。
抿一口茶。苦涩难咽,比不过家乡江南的极品龙井,却渗入五脏六腑,回味醇香。
腰间的毛瑟手枪是陪伴多年的老朋友。展昭眼神清明,浅笑地行于阡陌小道。
两侧农田中农人忙着插秧,尽管满身泥水斑斑,却笑容堪比阳光灿烂。春意盎然,绿意各处拔起,好一派热闹景象。
“展大哥!”一个少年看见展昭经过,眸光乍亮,一个翻身从田间跳出来,笑嘻嘻地打招呼,“娘说过段时间请您吃饭,展大哥您一定要赏光啊!”
“好。”展昭弯下身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两眼弯弯,“又要劳烦大娘了。”
少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怎么会……说起来,展大哥,刚刚有一群自称是新四军第五师的军官问清地方,往您那儿去了。”
展昭怔了一下,笑着直起身子,蓦然听见小路尽头有人小跑过来,声音可以压低似的,低哑深沉地嚷“展师长”。
回头恰看见一名青年着着深绿色军装跑来,背脊挺拔,身姿修长,肌理匀称。一手放在腹部,一手压低帽檐,朝着展昭快步而来。
来到近前,那人焦急道:“展师长……”
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劲风扫过,那人斜倒身躯左腿横扫展昭下盘。展昭一个猝不及防踉跄后退,那人又是一记勾拳从下直打展昭下颚,拳法虎虎生风,夹杂劲力。
稳住身形,展昭瞳孔微缩,双眼一眯,左手自右臂传出击向对方下肋,同时一个错步闪到那人身后,曲起右肘撞向他后颈,待对方两手伸后箍住自己的随机而来的掌力,左臂弯压他双手手腕锁紧。那人略微惶惑,竟放弃后颈向后仰倒,直往展昭怀里追去,臂膀斜挥击其肩胛。趁机挣脱开。
两人皆穿着相同青色军装,左胸空星徽阳光下璀璨耀眼,相隔一丈微微喘息,四目相对,厉如夜鹰,噼里哗啦迸溅着火星。
“展大哥,你没事吧?”少年急急忙忙奔向展昭,同时咬牙切齿地瞪向偷袭之人,“卑鄙无耻!……展大哥,咱把这奸细捉回去!”
抹去额间隐约的汗水,展昭朝少年扬起一个慰藉的微笑,眼神一转,落向那人始终未动的鼓鼓的腰包,戏谑道:“你说呢?白玉堂白师长。”
那人抬头的动作有一瞬的僵硬,随机哈哈大笑,一个挥手甩去毡帽,露出狭长的凤眼与俊美的容颜,恣意狂傲的唇畔弧度。
“展昭!”白玉堂高抬下颚,扬起年轻孤傲的头颅,直直盯入展昭的眼睛,“早听闻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展昭如何年少有为,胆大心细,武艺高强,白爷偏偏不信。不过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说着缓缓拔出腰包里的手枪,嗤道:“……但白爷可没认输。”越看越觉展昭挑眉瞪眼的模样似扎毛的猫,不由笑道,“展小猫,咱们枪法上见真章!”
展昭抚额不知如何应答,正蠕动嘴唇喃喃什么,蓦然天际轰隆一声乍响,随即乌烟肆虐,滚滚沙浪铺面而来。
“掩住口鼻,找掩体趴下!”白玉堂当即立断,拉住最近的展昭一个纵扑,展昭顺手牵住少年,一同滚入农田泥水中。
后方传令的艾虎的声音不甚清晰地传来:“展师长,日军突袭……空机炸弹……司令部损毁过半……”
“所有人弃去负重,赶快照白师长说的做!等待这波突袭结束,空隙间向后方山体撤退,务必首要保护百姓安全!”展昭立即高声吩咐。
又一阵连密的炸弹轰鸣,热浪滚滚流动,不时有流弹飞速划破裸露的肌肤。展昭死死地将少年护在身下,他感觉左手被人紧紧地攥住,温热的触觉奇异地平息了内心的愤恨与气闷。
他听见白玉堂“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泥浆。他扭头看见白玉堂黄沙中黝黑明亮的凤眼,满是希冀和坚定。
“猫儿,咱比试的这笔账,白爷我记下了!”
转眼深秋,展昭走过司令部回廊,瞟见白玉堂换了一身白衣,斜倚廊柱挑眉对他招手。
军中难得有人着素色白衣,更难得的是,有人将白衣穿得如此纤尘不染,飞扬跋扈。
一如千年之久的梦魇,一袭白袍依稀猎猎翻飞,如画中谪仙,孤傲不可一世,天下皆不入眼的睥睨众生。
“展小猫,赵虎媳妇儿生了个胖娃娃,给白爷送来一瓶黄酒,找你这猫凑合着喝。”白玉堂见展昭含笑走来,扬扬手中的酒瓶笑得好不得意。
“泽琰好兴致!有酒喝便是了,还东挑西挑。”展昭在白衣那人身旁坐下,也扬扬手中的酒瓶,学白玉堂挑眉笑道,“恰巧张龙的妹妹今日出嫁,送来这瓶黄酒,展昭还特意拿来送来与泽琰共饮。不过泽琰看不起,那就算了。”
说罢作势要收起,被白玉堂情急之下捏住手腕子。白玉堂闷声闷气:“你这猫也真禁不住逗……算了,就当白爷爷怕你了,还不快喝!”
两人相视一笑,互斟互酌,农家粗劣的黄酒下肚,竟在肠中百转千回,缓缓淌入心中,熏得人微醉。院中菊花零星开放,梧桐枯叶飘落,地上铺满金黄。
“喏。”喝到一半,白玉堂突然递过来一张卷纸。展昭不明所以,侧头看去,白玉堂却仍是方才目视前方的样子,只是眼睑不安地眨动。
疑惑地展开纸张,眉头紧锁。是今早方送来的中央电报。
解放区抗日军总司令朱德命令,各抗日根据地武装部队积极进攻,迫使日伪军投降。速命新四军第五师即日至长江以北肃清日寇。
“你……”展昭欲言又止。
“嘘……不用说了,白爷知道。”白玉堂低下头,正巧挡住一片阳光,俊脸藏于阴影之下,看不见表情,声音确实极其爽朗潇洒,“展小猫别瞎操心,第五师的能耐展师长还放心不下?日伪军早被打的屁滚尿流,如今的突袭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以白爷的能耐,还嫌折腾小日本不够过瘾呢!”
“何况……”展昭觉得左手一紧,只一瞬那熟悉的温热就远离而去。看着白玉堂垂落身侧离自己手背不过支持的手掌,白衣那人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何况,咱还有个比枪的约定,除非哪日白爷心血来潮决定不与你这只笨猫计较,否则,白爷便和你没完没了!”
展昭咬住下唇,谦雅脸上眸光浮动,最终是化作一声长叹,将酒瓶够在唇边,几不可见地颔首。
只是,酒竟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心中的不安一点点由涟漪扩大,扩大,蔓延着蹿腾而上,如无形的手捏住脖颈,喘不过气。
模糊中念起睡梦里一栋华美高楼,火光喧嚣,直冲霄汉,被烧得焦黑的檀木匾额三个鎏金大字:冲霄楼。
电台依依呀呀放着胜利的消息,唢呐的背景音乐喧腾闹热。
“津浦铁路以东日伪军基本肃清。”
“龙海铁路以南日伪军基本肃清。”
“日本天皇于今早签署停战协议,中华人民共和国取得伟大胜利。”
听到这些消息,展昭正用刚打来的热水泡农民同志送来的土茶,门外传令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结巴着说:“展师长,展师长……”
展昭仍在不疾不徐地往搪瓷杯中注入热水,进抬头瞅了一眼传令兵,仍是原先那位少年,只是经过岁月的磨练,褪去了稚嫩,成熟坚毅。笑着摇摇头:“怎么了?慢慢说。”
小兵盯着面带笑意温润儒雅的展昭,一咬牙,终是闭眼豁出去地说道:“刚传来的消息,长江以北日伪军基本肃清,新四军第五师损失轻微,不过……白师长为掩护同志,深入敌军坦克轰炸范围……光荣牺牲了……”
抬头担忧地看去,展昭仍如方才动作,倾泻的水注热气升腾,淼散的雾气氤氲了展昭的面容。
“……中央为悼念白师长,特将白师长升为团长,封一等功勋。不过因为尸首无法找回,所以只搭了衣冠冢,就位于北平的战士陵墓……”
展昭低垂着头,墨黑发改过眼睑,手一动不动,滚烫的开水没过杯沿,顺延漫到展昭手上。
“展,展师长!”传令兵定睛看去,大喊道。展昭仿佛如梦初醒,身形猛然一震,手一抖,搪瓷杯锵啷摔到地上,撞击出刺耳的声响,热水四处飞溅。
方想弯腰捡起茶杯,被滚烫的触觉惊得缩手。展昭无力地朝着小兵挥手,不顾对方焦虑的眼神,将自己猛地摔入座椅中。
抚额揉搓太阳穴,才发觉掌心却是冰冷。再没有温热的手掌覆上,紧紧地攥住他,好像抓住了一个世界。
窗外同样一棵桃树抽枝剥芽,消逝冬日的肃杀,飘来阵阵黄酒香溢和插秧时欢快的歌声。那穿着白衣斜倚栏杆,左手吊着酒瓶,右手总是贴向腰包毛瑟的飞扬身影,隐在了一个冬天的背后,化作梧桐的落叶。
落红岂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展昭垂下头,低低地笑着。泽琰,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小人,展昭,还等着你回来赴比枪之约……
跨过几个世纪的尽头,冲霄楼内火光冲天,白衣少年的声音渐渐清晰。这次梦终于没有醒。展昭看见染血的白色依旧刺人双瞳的闪耀骄傲,听见那人用无比熟悉的狂傲笑意说:“白爷许你个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猫儿,你可允?”
展昭眼眶湿濡,那人的白衣银芒渐渐晕开,随着恣意上调的唇角,成了灵魂深处最后一道风景。
翌日,中央司令部收到一封辞呈。展昭以抗战时期中的伤痕累累为由,请求中央批准,回到老家常州耕田度日。
随后,再也没有人见到当年以狠辣著称的白师长飞扬的桀骜,也再没有人,见到当年以谦谦著称的展师长儒雅的风姿。
“想什么呢!有你白爷爷,即便一世芳华又如何?浮生几场,我美酒尚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