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慕谈-何妨天涯共逍遥》风云潇潇

1、第一章 暖春

　　兰烬落，

　　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时，

　　夜船吹笛雨潇潇。

　　人语驿边桥。

　　——五代皇甫松 《梦江南》

　　晏州是个不大不小的古城，虽然其历史在中原地界也算得上悠久，然而论其规模比起临近的宏州，夷洲，柳州，温州来，却是大大的逊色了，勉强算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吧。

　　晏州的位置恰在绛龙川下游，被其细密的分支贯流了全城。不仅如此，也许因为这城中的居民都偏好安逸的缘故，这城里的风貌，总还保持着四，五十年前的样子：青石板路铺的有些歪错，街角店家的红木门上斑驳着脱了漆的细点，一点点古朴的风味。

　　谈无欲总还是个好静的人，因而当他顶着六丑废人的名号，怀揣着不大不小的事物，不紧不慢地行在街上时，心中怀的正是一份宁静的暗喜。

　　这城里的街巷至多也只有十来步宽，偶尔有马车行过，车轱辘里带着沉闷的声响，尔后再归于沉寂。街上少有行人，店中亦少人烟，路过一家茶水铺时，只有零星一丁点儿的说话声伴着茶水声，远没有大城镇的喧嚣和小二一刻不停的吆喝。那店主也不急着拉客赚钱，只立在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拉着算盘，眼角余光里透出一股生于盛世的自在与悠闲。

　　六丑正是在穿过街边一条不起眼的小弄时，被一阵清脆的铃声止住了脚步的。他应声望去，小弄并不深，也没什么多余的景物，一通到底只有一扇打开了的拱门，门边上挂着的风铃正发出柔和的乐响。

　　这风铃通体是杏色与白色的琉璃，以小片串联后圈出瑰丽繁复的形状，声音不是至脆，却柔中带和，正是谈无欲最喜欢的类型。

　　“怎么，这位客人，不进来看看吗？”怔愣间，早有一席暖音飘至面前，谈无欲应声抬头，当下却更是给眼前之人震得差点退后一步！

　　素还真？！

　　六丑的面上并无表情，掩住了此刻谈无欲心中一阵高过一阵的惊愕莫名。眼前这个人的确没有莲冠，无剑亦无尘。可是，那熟悉的面容与漩眉，却是今生都无法忘记的深刻。

　　六丑的石桌在青石板路上低低滑过，偶有相碰发出一声闷响，谈无欲默默地跟着那人穿过院子，绕过中庭，一路上大大小小的风铃和鸣，鸣声如潮水一般，时高时低，时急时缓，时扬时抑，登时便让谈无欲惊觉这向来以三两散音著称的物事，竟也有如此惊鸿的效果。

　　那人在正堂内停住了脚步，自顾自地在一侧的太师椅上坐下，并不看他，葱白的手指拈起青瓷的茶碗盖儿，浅饮一口，余香四溢。

　　懒懒散散的，不像生意人呢。

　　“如何，我这一院的风铃，可有入得了客人法眼的？”

　　谈无欲并不入座，也不答言，声音透过石桌，有些微的冷然。

　　“既是主客相对，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唉呀呀，若说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位客人不也一样么？”被拆穿了身份，那人却并不着恼，反而顺从地接过话头，视线转而对上了石桌，一抹笑容绽放开来。

　　讶异于他的敏锐，谈无欲立刻察觉到对方并非简单来头，只不过当下，实在看不出什么值得人提防的端倪罢了。

　　“呼呼，别紧张嘛。”那人的声线越发闲散了。谈无欲不想再纠缠，只留下一句“明日子夜，城西竹林。”一阵风过，偌大的堂屋里，已没了人影。

　　“哈，看着石桌挺重，没想到，跑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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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无欲并非是会对一些闲杂事务感兴趣的人，因而就更谈不上牵扯，他只是单纯地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因此而在简陋的客舍内呆到月上中天。

　　子夜时分，城西竹林里隐入了一个人的身影。

　　淡淡的筝音萦萦于耳，些微的茶香散在风里，俨然是好友相聚的场景，那人着一席杏色衣衫，雪发银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夜色中不甚分明，只是月光映射下，自始至终带着暖意。

　　直到谈无欲走至面前，那人方才停了琴，只待他发问。

　　月才子黑色的袍裾一翻，“为什么假扮素还真？”

　　“唉呀呀，”那人笑着从琴凳上站起，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直水烟管转了个顺手，“不过是药师我闲来无事又穷极无聊的小玩笑罢了。武林的栋梁，中原的领袖，一代神人‘素闲人’——既是闲人，那么在闲时闲刻出现在闲城闲店，也是不足为奇吧。”

　　虽然对这一番不找边际的调侃没什么好感，可谈无欲还是捕捉到了那人眉眼弯弯中不经意的丝丝讯息，既而怀疑道，“药师？”

　　这回面前那个一直带着笑意的人是真正在笑了，眉眼弯弯的微笑着：“药师，慕少艾。”

　　答言的一瞬，他原被月光隐入黑暗中的左颊印入谈无欲的眼帘，颧骨上黑色的黥，宛如谁打翻了砚台，墨迹四散张扬，花纹繁复而绵密，仿佛某个神秘而庄重的图腾。

　　药师，慕少艾吗？

　　有关那个丰神俊朗却灭尽五伦至亲，手段与心智都极其令人惊叹的黑派首座认萍生的事迹，即使是在独自修行的时候，依然不由得引起他的注意。谈无欲不由抬头，直视对方面上的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当上首座，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翳流黑派从武林中除名。这样的胆识和气魄，与面前之人柔和的面色并不相衬，甚至全然无法想象。只是他面上的黥印，像一个谁恶意的玩笑一样，坚定又不可动摇的证实着事情的真相。

　　“呼呼，说起来，这还是药师我第一次拿那位饼脸的来充数，居然立刻就被人识破。想不到在这种小城也有人认识不戴莲冠的素还真那，莫非，你是他的故人？”

　　“故人不敢，脱俗仙子谈无欲。”

　　“哈，原来是月才子，真是见笑了。”这是实话，慕少艾心想，居然这么巧，在这从小跟素还真一个屋檐下长大的人面前，朱痕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实在是不足挂齿。

　　谈无欲没有答言，他有些走神了。与素还真的上次见面，乃是百年前。如今百年已过，独自一人经历了恒河之途的脱俗仙子已不再同从前。那么独自一人经历重生的清香白莲呢？今日的素还真又是何种模样？

　　其实在决定了再见素还真之后，也早已算到了那个相见的时刻。只是不想中途竟被慕药师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罢了。

　　慕少艾看他沉默，一时间也猜到了三分，于是笑道：“说起那位饼兄的尊容，药师我不过小仿面皮罢了。真想见素还真，呼呼，琉璃仙境山下一公里的排队大军，别忘了去报名。”

　　“哈，”月光下，谈无欲的面容也染上了积分柔和，“今日与药师一叙，谈某幸会。”

　　“客套话免，这一壶莲花茶刚好，谈兄请吧。”吸一口水烟，慕少艾手腕一抬，炉火应声而息。不一会儿，琥珀色的茶汤便递至眼前。

　　伸手接过，触感温润，那时的一壶莲花茶与初识时那人的笑容一起，在谈无欲的记忆中始终不曾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