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恭]琴杀》暴虎冯河

1、之零 白日惊雷(8.21修）

　　少年打开门，刺眼的光线顿时涌进房内。
　　他常常觉得：这是种无声的傲慢。
　　这里的阳光异常跋扈，无论多少年，它一直夜以继日地闪耀。饶是人们建起高大的石屋，用厚重且毫无缝隙的墙壁隔绝了光线，从永恒的白昼中制造出夜晚的假象，然而，一旦打开门，脆弱的幻境便不攻自破。而那些阳光中喧嚣的微尘，似是嘲讽。
　　因此处并非俗世，少年认为它并不适合人们居住。
　　但年复一年，少年始终生活在此处。
　　或许是因为少年极爱此处的木兰。
　　他还记得处到此处的那一天，最初映入眼帘的，便是木兰。火红色的大花，一大片一大片地向着远方蔓延开去，掩盖了屋宇，荼靡了道路。看在尚且年幼的孩子眼中，又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少年虽六岁即被家人舍入此处，却从未想过在此终老。他想自己之所以还未离开，是因为木兰尚在盛放，漫天的绯红令张狂的日光也相较失色。如果有一天，木兰不再，他就离开。
　　于是，少年接受了自己的现状。
　　每一天，他推开房门，腹诽一阵日光，看一眼木兰，嗅一口空气中淡淡的花香，开始一日的劳作。然后年复一年地淡然等待着，那明知永远不会到来的，木兰凋谢之日。

　　直到，这个始动之日。
　　他推开门，腹诽了日光，爱怜地看了一眼木兰，深深吸一口气——
　　却并未嗅到木兰的香气。
　　取而代之的，是铁锈般的腥气。
　　有液体坠落到脸上。一滴、两滴……
　　“啊——!!!!”
　　惊叫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
　　它是一个已经发生的预言，彰示着一切已然改变。

　　一行人的脚步声，从远处渐渐驶来。
　　他们来到少年面前时，他尚未从震惊中惊醒过来。
　　少年稚气未脱的面孔上，有一簇鲜红的痕迹。他维持着跌坐的姿势，时而抬头打量木兰花苞，时而低头凝视身边那被红衣掩盖的躯体。仿佛在确认，滴落于脸上的东西，是木兰上的水滴，还是身旁那人颈项处仍在汩汩溢出的鲜血。
　　但眼角的余光，终是扫到了一抹杏黄。
　　那是谁人长袍的一角？
　　少年无意识地向前爬行几步，攥住了黄衣人的衣角。
　　“武肃长老……”
　　少年唤那黄衣人，神智仍是恍惚，并未察觉自己的语调里已经染上了哭音。
　　“师兄他……师兄他怎么了……”
　　然后他抬起头，求助地向黄衣人望去，看到黄衣人眼中露骨的蔑视。
　　黄衣人瞳中所映出的他的影子，那样地微不足道，那样地令人厌恶。
　　少年忽然意识到：对黄衣人来说，他不过是一只蝼蚁。
　　黄衣人扬起了手中巨剑，刹那之间，铁腥之气铺面而来。
　　……眼前闪烁的那道暗金色光芒，是雷霆吗？
　　但少年十分茫然：这傲慢跋扈的永昼，笼罩此处千百年，怎会容许雷霆来撕破它？
　　待到身体一重，大量液体从肩膀喷薄而出，溅到附近的木兰花苞上，又从花苞滴落下来，少年终于明白，今早所看到的一切是什么，师兄的尸体与木兰花上的“露珠”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以及……
　　不是……雷霆……

　　片刻，少年听得黄衣人淡淡出声。
　　“少恭在何处？”
　　另有一人作答：“丹芷长老在上层的琴台。”
　　黄衣人不再言语。
　　脚步声渐渐选去。
　　这便是少年在世时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在青玉坛武肃长老雷严率领半数弟子作乱，杀害掌门及其他数位长老的变乱中，少年所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者。如果那日，他再晚一刻出门，雷严便已镇住青玉坛下层的局面，自会对残存的弟子们令有说辞，掩饰过去。然而，少年的登场终是太早，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便注定了他过早陨落的命运。
　　那时的青玉坛，尚有一小群如少年一般的弟子，龟缩在青玉坛下层的永昼中，怀念着俗世，又离不开这处洞天。他们仅仅是平凡地活着，永远不会理解，雷严所制造的那一道道白日雷霆意味着什么。
　　毕竟，白日的惊雷，源自雷严疯狂又可笑的野心。那撕破永昼又迅速淹没在空气中的雷光剑影，日后都会无从寻觅。
　　白日惊雷，大概是万千年来，无数名狂人昙花一现的梦想。它大概又是他们生命中，无法承受的浩淼与盛大。
　　但这一切，现在我们尚且不能理解，要等日后的种种发生，我们才能瞧出端倪。

　　少年意识朦胧之际，只想再看木兰花一眼。
　　然而，四下都是静谧的黑暗，就连半点光亮都找不到，哪里又有木兰花灼灼燃烧的痕迹？
　　于是他想。
　　木兰花……终是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