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69、绝路（下）

　　宗广一进来见到庞统就朝他跪了下去，声音中掩不住的悲戚之意。
　　“王爷，是下官的失职，此番领兵来援时，还是迟了……”
　　“起来吧，此事并不怪你。”
　　听他此言，庞统倒是丝毫不以为意。示意宗广起身之后，自己也在一旁慢条斯理的坐下。
　　“大辽骑兵实力于此，也是显而易见。宗将军能有如此反应，已然是兵贵神速了。”
　　“不敢当不敢当，宗广惭愧。”
　　宗广急忙摇头同他客气道，未敢僭越追问其他事宜，只是在沉默过片刻之后，复又小心翼翼的问过一句。
　　“不知王爷接下来，还有什么其他吩咐？”
　　庞统抬起头来望过他一眼，眼中说不清是些什么样的神色。沉吟良久，他终于慢慢的道。
　　“事到如今，仅有一事。就劳烦宗将军，擢信使代本王传书京中，将此间战况，一字不漏的尽数禀报皇上。”
　　“以及在信中附言，现如今我等再要对付辽军，已是力不从心。需要从皇上那里，请求援军。”
　　“这……”
　　宗广听完此言便犹豫了，眼神几番闪烁，终是有些迟疑的对庞统道。
　　“王爷，恕下官直言，此举恐怕多有不妥。这一战我军惨败，生生被辽人逼至雁门关下。朝中若是得知这等消息，莫说援军，只怕是别要怪罪下来，已实属万幸了。”
　　庞统微微扬起一边眉梢，又是颇有深意的望过他一眼。
　　“怎么，你害怕朝廷因为此间战败迁怒本王，连带你也一同遭受罪责？”
　　宗广倒也不加隐瞒，只是冲庞统又抱了抱拳，坦然道。
　　“下官确是担心此事，还望王爷三思。想当初，下官也是因为战中失职，才被朝廷贬至这边境之地，自身苦闷不说，还无辜牵连我这军中十万弟兄随我一同受苦。所以之于此事，下官始终心有余悸。”
　　庞统听他这番言辞诚恳，倒也未再多言，却是转过话锋有些突兀的又问了一句。
　　“宗广，你来这雁门关——已有多久了？”
　　宗广有些愕然，却还是如实跟庞统回答道。
　　“回王爷的话，下官自被从京中贬谪至今，已近十年了。”
　　“有想过要回去么？”
　　“想！怎么能不想！”
　　宗广几乎是有些控制不住的疾声道了一句，而后才发现自己此举似乎是有失礼仪，忙又收了声音。
　　“下官妻儿老小俱在京中，已是经年未见，下官——甚为想念，自是做梦都想要回去的……”
　　“那就好。”
　　庞统再度望过他一眼，这回却是掀起嘴角同他轻轻一笑。
　　“你就照本王所说的去做吧。本王跟你保证，等到此间战事一毕，朝廷不仅不会开罪，还会擢你官复原职，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回这雁门关。”
　　说完，他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哎王爷？”
　　宗广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庞统从自己视线里消失，万般无奈之下，只有回身朝公孙策叹过一句。
　　“公孙大人，你看这可……”
　　孰料公孙策也是安然的同他笑了笑，开口缓声道。
　　“军情紧急，还是有劳宗将军尽快擢信使上京吧。”
　　“若您实在担心朝廷开罪，那么此书，就由公孙策代笔吧。”
　　是夜。
　　等公孙策帮军中最后一名伤员处理完伤势，时辰已是过了子夜。白日里那场战役着实是太过惨烈，所以此刻留在军医处的人大抵都是完全耗尽了力气，全部沉沉的睡去。公孙策也不愿过多的惊扰他们，尽量轻手轻脚的收起药箱悄然的起身，离开了此处。
　　然后他一出营帐就看到秦莫言守在外面。也不知是已等了多久，见他出来连忙就将手中的茶杯递了上去，同样是压低了声音轻言道。
　　“先生辛苦了，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这个动作却让公孙策又是忆起了往日那个细心懂事的人来，不觉便愣了，隔了有好一阵，他才从秦莫言手中接过茶杯，勉强同他笑了一下。
　　“莫言，多谢你了……”
　　他端起茶杯来慢慢啜饮了一口，茶水的苦涩也多少冲散了一直充斥在鼻端的浓重血腥气。于是公孙策长长的舒缓气息，不自觉的就想要低下头去倚靠什么，却是一空，他这才又想起来，自己似乎从午后帮宗广写完战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庞统的人影了。
　　他禁不住转过身又问了那边的秦莫言一句。
　　“莫言，你家将军呢？怎么这半天了都没有再看见他？”
　　秦莫言也是摇了摇头，不过他稍微思虑了一下，又回答公孙策道。
　　“虽未曾见，不过我想，将军可能是去了城后的山崖吧。”
　　“山崖……”
　　公孙策呐呐的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皱起了眉头。他虽然也是清楚明白现在已是身处雁门关内，而以庞统的身手也断不可能会出什么事，可还是止不住的担心。
　　失去子辛，已然叫他痛不欲生了。若然庞统再……
　　公孙策不敢继续多想，反手将茶杯还给秦莫言，又是低声对他道过一句。
　　“他这人，身为军中主帅，怎么总是如此任意妄为。莫言，我去山崖那边看看，就劳烦你暂且留在这里，帮我照顾一下。”
　　“好的先生。”
　　秦莫言并不阻拦于他，只是点了点头轻声应过，而后望着公孙策渐渐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此番寻找庞统倒是并未花费太多的力气，公孙策还未近山崖之时便已经看到了他，背对着他独自一人立在崖边，夜风凌烈，卷滚这他的白色衣袂不断飘舞，就算在暗夜之中也是格外醒目。
　　“……庞统。”
　　公孙策本想像平常一样开口责备些什么，却在唤出他的名字后接不下去另外的话语。他只有从后面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离庞统几步开外，站在那里。
　　庞统听见声音也是慢慢的转过身来，定定望着他。双眼之中竟是一片血红。
　　公孙策见此不觉惊愕，快步上前想要仔细看过，却在未近之时先闻到一阵浓烈的酒气。
　　“你喝酒？”
　　他不觉紧皱起眉头疾声问过一句，庞统却只是平静的冲他摇了摇头，语声几乎淡漠。
　　“并没有。”
　　公孙策这才发觉自己脚下的泥土中是一片湿意，而庞统身旁正放置着一个空空的酒坛。他有些不解的再度朝庞统望去，那人淡淡的弯起嘴角冲他笑了笑，眼中却看不见分毫笑意。
　　“你忘了？丁觉那人可是嗜酒如命。少了酒，他怕是在路上也走得不安稳。”
　　再度从庞统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公孙策自是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而他本以为自己当是已经疼到麻木胸口，也是又一次一点一滴的泛起痛意来。
　　他说不出任何的安慰之辞来，只好有些犹豫的伸出手去，拉住了庞统的衣袖。
　　“……别想太多。”
　　庞统又是对他笑了笑，闭上眼睛，良久之后终于长长的叹过口气。
　　“二十四万六千两百九十八人。”
　　他一字一顿的道出的仅仅是个数字，可声音里蕴含的却是一种浓重压抑到让人快要无法承受的情绪。
　　“他们当初跟着我时，都是单纯的想着要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虽有很多是心存死志，但是更多的，却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回不去。”
　　“只是没想到，仅此一战，我就把他们永远的留在了边关……”
　　庞统低下头去以手撑住自己的额角，唇边兀自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可公孙策却感觉得到，自己抓在手中的他的手臂正是因为他紧紧攥起的拳头，筋肉骨骼都是几乎要破体而出般的暴起。
　　他不由得将另一只手也附上去，同样带上了些力道，握紧庞统的手臂。
　　而后他看见庞统再度睁开了眼睛，眼中流溢出再也掩饰不住的悲伤之色。
　　“知道么，当年第一次见到子辛的时候，他才这么高的一点儿。人也是瘦得厉害，风一吹就倒。”
　　“不知不觉，他居然都长这么大了啊……”
　　“十几年过的这么快，他竟是连等，都不愿意多等一下……”
　　庞统依旧是声音缓慢的一言一语，公孙策却再也不忍心继续听下去，他终于伸手紧紧的抱住了庞统，手指攥着他的衣纹几乎要陷进肉里去。
　　“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庞统……”
　　“受不了……”
　　庞统低下头用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又伸手揽住他的腰，不带任何其他意味，只是安慰般的轻轻抚过。
　　“此番耶律文才未能杀了我，实属我之侥幸，也是他的不幸。”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他欠我的，他们辽人欠我们大宋的，我定会叫他——血、债、血、偿。”
　　“剩下的人，无论多少，也包括你。”
　　“我会把你们全都带回去的，一个不少。”
　　公孙策也是靠着他的肩膀点了点头，轻声道。
　　“我懂……我明白……”
　　“我会帮你。等打赢了这仗，我们就带他们，一起回家。”
　　“只愿此生此世，再也不要踏足这边关。”
　　“只愿有生之年，能得见家国永安，天下太平……”

　　两日之后，营中一名参军前来报备庞统，说是之前战场已经清理完毕，需要问过将军这些将士们的遗体应当做何处置。
　　庞统想也不想的便应他。
　　“从军葬吧，正好，最后再去送送他们。”
　　于是雁门关前，尸体竟是排出绵延几里之长。从这边点上火，便熊熊的烧起来，而那些曾经一切鲜活过的生命，也就会在这火光之中一点一点的化为灰烬。
　　公孙策曾经问过庞统这么做的因由，而庞统当时只是淡淡的回他道。
　　“战死沙场的士兵，就再也回不了家。他们既身为大宋的将士，那么自从军的那天起便注定了，无论生死，即使是化成了灰，也要留在这里，永固大宋边关。”
　　末了，他又转过身来冲公孙策微微一笑。
　　“如若将来，我也有那么一天，那么同他们，也该是一样的。”
　　公孙策听及此，便是未在言语。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望着雁门关前燃起的烈焰，双眼也被那过分明艳的颜色烫得生疼。
　　一旁有人声音沙哑的唱着一曲祭歌。公孙策仔细听过，正是王昌龄的那首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唱到这里，庞统却突然抬手制止了他。而后，他望着那半边被火光映得惨红的天空，慢慢的接上一句。
　　“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将此句再次重复了一遍，身后便有士兵跟着他的声音，开始少，而后越来越多，到了最后，竟是响彻天际的振聋发聩。
　　“不教胡马度阴山！”
　　“不教胡马度阴山！！”
　　“不教胡马度阴山！！！”
　　公孙策只觉得自己的胸中血液也随着这雁门关前的烈焰一同燃烧沸腾起来，几乎都要奔涌而出。他强行按捺住自己将要热泪盈眶的冲动，努力撑大眼睛，看着庞统向着身后的万千将士转了回去，掷地有声的道。
　　“辽人侵我边关，兵临城下，如今生死存亡之际，我们不剩退路，只剩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所以，此后战役，无论多少。”
　　“要么胜，要么——死！”
　　然后他看见那些士兵，皆是齐整的朝庞统跪了下去，身上铠甲兵器与森冷的地面撞击，铿然作响。
　　“属下愿随同将军，不惜一切，即便粉身碎骨，也要永保大宋太平！”
　　声音回荡在雁门关外苍茫的天空之中，久久不绝。
　　（绝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