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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白葦 ...

  •   洛阳宫中一片素白,大殿上停着大行皇帝尚未裹敛的尸体。
      未敛,是大行皇帝的遗言,他要看楚王英和楚王太后最後一眼。
      除了太子之外,废后郭氏丶皇后阴氏总共九个儿子,此时都尚未离宫,因为他们在改元入朝朝贺时,已经发现皇帝的身体十分虚弱,隋时有可能撒手人寰,因此,他们百般推托,不肯离京归藩,只等皇帝一咽气,就能从中谋事。
      唯有楚王太后母子,已在半月以前离去,皇帝病危前,命人将他们追回,此时,应该已入洛阳近郊了。
      阴皇后一身丧服,默默地坐在帘後,已经六十老妇,她脸上仍然残存着美丽,依稀看得出当年艳冠南阳的美貌,然而她的表情,与其说悲伤,不如说疲惫,甚至哭不出来,因此,太子必须命人垂下竹帘,以免废后的儿子们以此攻讦。
      相伴一世的男人哪……她想再理一理他花白的胡子,却疲倦得连手指都动不了。恨了半辈子的男人哪……若不是为了家门,她早就潇洒与他离缘,但是养她育她的阴氏家门,远比她自己重要。
      阿妹,妳要识大体……阿兄这样说。
      是的,她识大体丶知进退,那就以退为进,忍过了这一阵,她就要把郭家一口吞了。
      这样隐藏的雄心跟霸气,使她熬过一年又一年,十七年後,她终於登上后座,终於将郭家踩在脚下。但是,当他在策后那夜示好似地抱住她,背叛丶侮辱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犹如当年她听说他再娶郭氏以结外援的时候一样,从此,成为她这半生无法逃脱的梦魇。那夜,她曲意承欢,竭尽全力让他满意,於是他睡了,她在黑暗中瞪视着他,即使他就躺在身边,她依然怀疑他梦中梦的不是她,恨得想一刀捅死他……
      「太后,楚王太后求见。」
      「有请。」
      侍者去了,隔着竹帘,阴皇后看见一个同样身穿丧服的女人缓缓走来,向她行礼:「婢妾许氏拜见太后陛下。」
      楚王太后……阴皇后在心里无声地念了一声,如果说她与郭氏至少能保持表面和谐丶私下暗斗,那麽她对许氏就是说不出的厌恶却又无理由憎恨。
      「妳来了。」连一个基本的称呼都不想给,她就是这样憎恶许氏,许氏没有说话,只是匍匐在地,如同拜见皇帝一般谨慎,但是那直直的背脊,恨得让她想一脚踩断……她压住心头火,淡淡地说「文叔说,要等妳和阿英见了,才准裹敛。」
      文叔,是大行皇帝的字,只有阴皇后能这样称呼他。但是人都死了,这样的称呼,许氏一定是暗自冷笑吧?笑她还在无谓地耀武扬威?思及此,阴皇后气得想拿根针扎死自己。
      「大行升遐,尚惦记楚王,虽万死,不能酬大行慈父之恩。」许氏的声音比阴皇后更冷静,用语,也比她更谨慎更冠冕堂皇,没有一个字涉及许氏与大行皇帝的私情,而是楚王与大行皇帝的父子天性,因为私情玷污声名,父子却是五伦之一,远比男女之情正当得多。
      阴皇后暗自咬牙,烦躁地一摆手,让许氏进去灵帐内。
      不是不能容人丶更不是不识大体,若是如此,她不会容许氏活到如今,只是她仍然掩饰不住对许氏的憎恶,在这一点,郭氏与她是一样的。
      大行皇帝这一生,只有三个女人,唯有许氏,是他宁愿背负两位皇后的怨怒,也要使她远离争斗平静度日丶使她母子在楚国自用有余,甚至亲自将楚王带到太子面前,近乎恳求地要太子好好照顾楚王。
      如果说三个女人中,在大行皇帝去世前,还能拥有纯粹的感情,而非责任丶而非权力平衡丶而非道义,那也只有许氏。
      郭氏跟了大行皇帝二十年丶她是四十年,而许氏真正与大行皇帝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短短数年,而後便是长期离宫独居。
      对於大行皇帝,阴皇后太了解了,他一个挑眉一个眼神,她就能知道他的心思,对郭氏,也能猜个□□,唯有许氏,总是让她心惊胆跳,因为她与许氏之间没有任何交集,在许氏身上,她没有看到自己或者任何熟人的影子。
      ※※※
      背对着阴皇后审视的目光,许太后默默走入灵帐。
      灵榻上,躺着已沐浴过的大行皇帝,他的脸上盖着银丝编成的覆面,花白的长须垂在胸前,双手交叠在腹部,一身素衣,安祥得像是没有遗憾。
      她看了一眼,紧紧地抿住嘴。
      这麽多年,她没有怨过他一句,甚至也不曾骂他一声,在楚王面前,她极力地为他说好话。
      但是,不管是她或是他,都很明白,她对他没有任何期待,不期待,所以不争不怨,因为他不是她期待的对象,她不期待他的感情丶不期待他所谓的恩宠丶不期待他颁赐的一切。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皇帝的身份对她来说,不过是个累赘。
      不知道何时起,他对她来说,是儿子的父亲,除此以外,没有其他……
      但是她不能否认,看着他的尸体,她由衷地哀伤。
      「若有一日,朕死了,可能只有妳,能够无悲无喜地哀悼。」他是这样说的,从他们认识的一开始,他就这麽断言,这是个谶纬的时代,一辈子捏造谶言丶实现谶言,或许只有这次真是天意。
      「陛下,在这世上,能容许与自己有关系的女人对自己毫无留恋,在男人中,也许就只有你一人。」她低声地说,弯了弯嘴角,苦笑着上前「你放心,阿英很乖很听话,太子对他也很好,我们不会给你惹麻烦,不会让你担心……」
      她轻轻俯身,伸手摸了摸覆面,像摸着孩子的额头说:你做得很好……
      「谢谢你。」
      她低低地说,缓缓离去,临去前,回头又看了一眼,眼睛有些湿润,却不到流泪的时候。
      而後,她离开了洛阳宫,再入朝时,便不是以先帝臣妾的身份,而是以外藩宗室之母的身份,行的是外命妇的礼。
      她始终明白,这洛阳宫不是她的家,是大行皇帝与阴郭两后的地方,她是一次苦闷下的放纵。而她不明白的是,他那次明明还有其他女子可选丶明明那些女子都是俘虏,他可以不用为俘虏负责,甚至不需要给她们任何名分,只需将她们放走,一切都会烟消云散,阴郭二后都不会计较,但是他的手,为什麽是抓住身为女史的她?他明明是认得她的……
      都不重要了……她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眼前依然是北邙山上那片凄凉的白,就连阴太后都已去世多年,她还活着,在茫茫天地间,她仍然站立。
      她是这世上唯一还见过光武帝丶光烈后与郭皇后的人,即使是年少的新君,都忍不住好奇地询问她国初的往事。她一一答覆,她一向是个善於说故事的人,看着新君年轻的脸,她想起了光武帝。
      他曾经躺在她膝上丶在他为他们俩人建造的一方小小离宫中,听她讲着乡野故事,他那麽安静丶那麽专心地听,像是听见了田陌间的蛙鸣丶听见了吹动长草的风,笑意渗入斑白的发鬓,恬然得像个刚做完了一年农事的农夫。
      「太后?」新君轻唤,她回过神来,整理思绪,预备说个长长的故事。
      说故事的人,不会说起自己;听故事的人,却能跳脱自己。
      她微微地笑着,静静地说起了国初的故事,从一国的覆灭到一国的崛起,横亘了她的一辈子,然而,却没有她的面容,只有一抹淡淡的浅影,如北邙白苇,只是帝陵与王墓的陪衬罢了,这就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妾室最後的结局。
      妾室是妻子们最大的敌人,因为她们不用承担责任丶却拥有了丈夫们完全的怜爱。她看过多少后妃争宠,无非就是「不平」二字,恨自己成担得太多丶恨对方做得太少,而她什麽也不做丶什麽也不得,天地祖宗其实公平。
      她又来到这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如此清白,是倦鸟归巢也是云过天清,北邙耸立着大大小小的坟包,独缺她的位置,又因她是妾丶是个完美的妾,所以史书中没有丶也不应该有她的声音。
      唯有她还记得,在那些短短的时日里,她看见过完整的爱情。
      因为纯粹丶所以短暂,如这满天白苇,无根无着。
      因为无根无着,所以不染尘埃。
      没有起点丶没有终点丶没有责任丶没有荣耀,这满天飞絮,待得风起时,要天地也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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