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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心死 ...

  •   若要问妹妹的模样,我早已不记得。她被降为常在之后,便被幽在养蜂夹道中。那些年特别的热,老太后在园子里待了很久,即使回来,也热得住不下,春去秋来,已是三四个寒暑过去,我默默地在紫禁城里打理着一切,园子里那些争宠的埋汰事,我索性不管,只管在宫里,看四方天、踱四方地,养着鸽子,让那些洁白的翅膀,带着我凝视的目光,飞离禁城。
      一道从园子里发出的旨意,打破了深宫的宁静,妹妹被带出养蜂夹道,下为辛者库贱奴。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辛者库是指因家人犯罪而成为官奴的旗人,通常都是谋反或者叛逆的大罪才会如此。妹妹降为辛者库,她是一辈子也无法翻身了,我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但是,我不敢问,也不想问。
      就在众人以为西林家族即将失势的时候,父亲升为文华殿大学士,算是相国了,又兼提督九门巡捕五营步军统领,也就是俗称的九门提督,顷刻间位极人臣。随后,我接到了皇贵妃的册制,命我往园子里补行册仪。这两道恩旨,让众人对西林家族又充满希望。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西林家族,但我终于爬上了仅次于皇后的位子,捧着新的皇贵妃朝服,我感觉到那迭衣服是怎样沉甸甸地压在我手上,我不觉得高兴,这是我应得的,是拿青春换来的,抱着那迭朝服,我却觉得,我抱住的是青春的尸体。
      过了几个月,我从同是庶出的二姊那里,听说了妹妹的下落,她被发到浣衣局,因为浣衣局的头儿,是嫡母远亲─一个贝勒的包衣奴才,多少有个照应。
      我听过就算了,并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不知多久,李公公带着他那一贯的莫测高深笑容,回到皇宫「贵主儿高升了,奴才还没给您贺喜呢!」
      「在您老跟前,我可不敢受礼,我心里头明镜似的,您定然是在老祖宗前面帮我不少,我要先谢您呢!」我微笑着,亲手奉上茶。
      客套了一番,他突然“哼哼”地笑了起来,心中一凛,我知道他必定在盘算着什么,不是好事。
      「贵主儿可知道,珍小主…哼哼…和浣衣局的头儿…很有些个眉来眼去的事儿?」他啜着茶,故作不经意地说。
      「是吗?这我没听说…」我将茶碗一抿,也装作不在意地说「她从前幽在养蜂夹道,现在降辛者库,是老祖宗的意思,虽然亲如姐妹,我也不能问,您实在是好心肠的,还惦记着呢!」
      他似乎有些惊讶,眼珠一转,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他轻笑着说「老祖宗真没白疼了贵主儿,忠心耿耿,其实我是有事要来请贵主儿一个意思的。」
      「您这是骂我?您吩咐下来的,我还敢不听?」他既然已经挑明了说,我也就准备听一听他的意思。
      「万岁爷,已经好些年没见珍小主了,想念得紧,最近想得都病了,老奴才心里头不忍哪!」他又叹气、又抚膝,一派主忧臣辱的忠心样,低垂的目光里,却跳动着报复的快乐。
      「您是想让万岁和我妹妹见上一面?」
      「万岁身边的刘爷(太监平辈之间互称某爷),找上了我,贵主儿知道,老奴才从前也陪万岁黏知了、给他当马骑的,万岁点著名找我了,我总不能不成全吧?」
      「您的事,自然是我的事,该怎么帮,还请不客气地吩咐。」我听得烦了,微笑,直接了当地说。
      「贵主儿是爽快人,成,老奴才就说了,万岁过几日要回紫禁城,由老奴陪着,会宿在贵主儿宫里,晚上去浣衣局见珍小主,天明之前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只您我知道。」他早就盘算好了,流畅地说着,我应承下来,反正他陪着,有错也不是我的错,不过我却觉得奇怪,他会那么好心吗?
      几日后,先帝来到我宫中,我没有精心打扮,只是日常的装束出迎,他瘦了许多,眼睛下有着深深的阴影,看来已是多日没睡好,精神看起来却健旺,似乎是十分兴奋,他不断地向我道谢,却没有把目光停留在我或者任何人身上,只是不耐烦地在屋中走来走去,焦虑地看着桌上那座小自鸣钟。
      好不容易捱到夜深人静,他在李公公的引导下离去,望着他、李公公、刘公公与几个小太监的背影,我感觉到隐隐的不祥。
      果不其然,不到一个时辰,李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贵主儿!贵主儿!」
      我尚未就寝,他十分惊恐,我看得出来,那不是装的「怎么了?」
      「万岁…万岁…」他一只手指惊恐地乱指着,冷汗涔涔,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才附在我耳边说「杀人了!」
      「什么?」、「贵主儿快过去吧!」
      我打在阶前走了几步,略定了定心神,带着几个宫女、太监,在小太监的带路下,匆匆赶往浣衣局。
      浣衣局远在外朝,晾满衣衫的小院落里,悄没声地站着李公公等人,他们全都望着前方那扇开着、里面却黑洞洞的门发呆,见我过来,李公公发着抖,抓住了我的衣袖「贵主儿…」
      「到底怎么回事?」
      李公公摇头不语,花白的头发乱了,跟随先帝多年的刘公公却幽幽地说「他根本不是要帮万岁,是要带万岁来抓奸,这下好,奸倒抓了,可万岁盛怒之下,杀了奸夫…」
      「胡涂!」我轻斥一声,愤怒地瞪了李公公一眼「我们有几个脑袋能在老祖宗跟前扛下这事?」
      骂得再凶也无济于事,我除下披风,独自走进矮小的房里,里面很暗,刚进去的瞬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闻到了血的腥气,还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啜泣声。
      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这才看清里面的情形,他背对着我,坐在桌边,在我们前方,有个青纱帐,帐子里,一个□□的男人俯卧在床边,一只手垂在床沿,血,顺着他的手,一滴滴地滑下,汇成一个小血泊,浸湿了一双女人的布鞋。
      帐子最里面,一个同样□□的女人缩在角落,长发披在她肩上、身上、脸上,似乎是吓坏了,只是摀着嘴啜泣着。
      晃亮火折,我点起一盏油灯,房里的一切就清楚起来,但是他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帐子里的她,那眼神,我从来不曾见过,是能让人心如刀割、痛苦难耐的折磨,混合了鄙夷、悲伤、忧郁、憎恨…与一种我不能了解的狂热,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她,彷佛这世界只有她。
      他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辱骂、怒吼、咆哮或者挥刀威胁,只是那样静静地、直直地凝视,却胜过千言万语,我坐在她的妆台边,看着。
      「不要这样看我!」她尖叫起来,随即转为虚弱如猫叫的哀泣「你不可以怪我…是你先放弃了我…是你…是你呀…」
      他突然笑了,空洞、不能置信地笑着,这时,我才看见他的右手,抓着一把沾血的匕首。
      「我只是想要爱…想要有人爱我、疼我…可是你!却把我送到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你说只爱我一人、你说只要我一个,可是已经四年了!四年了!你根本就已经忘了我…」
      她哭着说,抬起头来,天哪!这是那美冠六宫的珍妃吗?她的双颊陷了下去,颧骨高高地突起,嘴唇干裂,眼睛因为哭泣而肿得如核桃般大小,□□的身躯,满是被男人蹂躏的瘀痕,可是,我却从没见过她是那样无法逼视的美,一种因为绝望而疯狂、而无惧、令人毛骨悚然的美。
      然后,她看见了我,那种顶天立地的美丽瞬间消散,她恐惧地盯着我,颤抖着声音说「妳是谁?」
      还来不及回答,她扯着长发挫败而崩溃地尖叫起来,她跳下床,扑上前去捶打着他,口里骂着我根本不曾听过的污秽话语,她骂他负心薄幸、说他懦弱无能,而他任由她打骂,注视着她,他的目光里,那种难以理解的狂热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同样令人胆寒的冰冷。
      当那种狂热完全消失,我知道,该是收拾善后的时候了,我从旁边的架上取下衣衫,披在她身上,她挣脱了我的手,与她四目交会的瞬间,我读到了疯狂,她疯了,她只看见我头上那些珠玉金簪,近乎贪婪地、慢慢地,她的目光移到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身体。
      我不再看她,从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一个盒子,里面是我们兄弟姐妹每人都有的一把拆信刀、上面刻着个人的名字,我握着那把小刀,将床上的男人翻过身,毫不犹豫地,将小刀插进他已被捅穿的心口。
      「万岁,请放下匕首。」我说,转过身,我看向他,他仍然望着她,而她则望着我,他的手一松,匕首落地,发出“锵”地一声。
      我牵着她,来到床边,她凝视着我头上的那只紫玉搔头,似乎注视着一个久违的爱人,痴慕地、渴望地望着,我拔下玉搔头放在她手上,她握着它,露出微笑,很甜美,静静地坐在床畔,轻轻用脸颊摩挲着。
      捡起落在他脚边的匕首,他抓住我的衣袖,闭上了眼睛,痛苦地说「玉妃…」
      「万岁,您今晚没有来过这里。」我冷酷地说,甩开他的手,我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但是这件事若是泄漏,我就要玩完了。
      缓缓地走向妹妹,她毫无戒心地吻着玉搔头,就像我们从前扮家家的时候,那时,我们还不懂算计,只是玩伴…那时候,我还很喜欢她,喜欢她扯着我喊“姊姊,给我梳髻儿”、喜欢她清脆的笑声…
      眼前交错着过去与现在,而套着玛瑙掐丝指套的手,坚定地握住了妹妹的脖子,她的血管在皮肤下跳动着,那小小的、还没发育似的□□随着呼吸起伏着,她只有二十五岁…
      我的心在颤抖,手却稳定,几刻钟前杀死她情人的匕首,割断了她的生命,血沿着刀口汨汨流出,脏了她曾令天子眷恋的身体,她缓缓地往旁边倒下,像一个被弃置的布娃娃,紫玉搔头滚落地面,敲在我的鞋帮上。
      我以为我会落泪,但是没有,我的眼睛异常清醒,将匕首放在男人手上,拾起紫玉搔头擦掉血迹,插回头上,我一福「万岁,天明之前,请一定要回奴婢宫里。」
      他没有吭声,我面无表情,转身离去,他兀自坐着,面对着她的尸身,他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幽谷,却失落了哭音「玉妃,怎么样,才能不再心痛?」
      「死了心,就不痛了。」站住了脚,我如此说,在那一瞬间,有个念头闪过脑海,我转头望着他「心死,谁也不能拿你的心来要挟你,世上,不会有人比死心之人更坚强。」
      他静默了一会儿,寂寞地扯了扯嘴角,抬起头,目光里一派冷酷,他说「多谢你,帝王之道,朕钻研了二十多年,竟不及你随口一言,玉妃,朕不如你。」
      我微微一笑,没想到,竟无意间做了他的老师,看着他变得残酷的脸,我欠身一福「万岁过奖,奴婢先行回宫,穿好朝服朝褂,准备领死。」
      他冷冷地笑了,我离开了浣衣局,天边悬着一颗启明星,天,就要醒了,我,也该睡了…永远,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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